明崇祯三年,庙堂上内忧外患,朱氏江山摇摇欲坠;江湖中群雄并起,各门派动荡不已。正是多事之秋。
却说这一年是庚午年,正是崇祯做皇帝老儿的第三个年头,大年过后这杭州府突然爆出一件新闻,只因这件新闻其人其事无比少见,因此不出半月光景整个杭州府大街小巷上都流传开来。又因着此故事牵涉到粗野江湖和皇宫内院,流传过后又很是禁言了一段时日,不消多久,终因这碌碌尘世中人大多喜好这一类奇闻怪谈,等到三月间时市井中越发出现了话本小说之类,引的各类说书话谈之流日日鼓唇说唱,于是此新闻渐渐成为杭州府人人尽知的故事。
这个故事的起因发生在一位年已百岁的老人身上,这白发苍苍的老人不是别个,却是杭州府内一个乞丐群儿的老祖宗。这伙儿群丐本是京杭运河周边的破落户儿,大多在运河边做苦力零工,也有毛贼黑手,也有耍戏卖大刀的,真个也有跪地乞讨的丐儿,杂七杂八各色下三等的人儿都有。早年间,这地方因着利益大油水足,向来就是你争我抢的香饽饽地界,居住在运河边的人家常常能听到见到不少新鲜事,杀人放火的、聚众火拼的,甚至于灭门灭族的事情皆有所闻,不甚稀奇。后来这地界官府特特加强管理,有了秩序稍好了些;怎奈再后来改换了管理长官又乱遭起来。这几十年外面多少风云变幻,管理者也不知换了几茬,不成想这地界竟然自己规整起来,因此这些年稀奇古怪的事情运河边的人家已是极少听闻了。
改变这一切的就是这个年已百岁的老人,具体如何大家说不清,运河周边的人只知道这里有个乞丐头,是个很有本领的人物,手下百十号喽啰都听他的使唤,住着皇宫般的宫殿,吃着想不到的美味佳肴,又有人说他长相奇特,又说力大无穷,总之传闻很多,可真正见过的也还没有人跳出来自拍胸脯。
老人手底下的人都称呼自己为丐子丐孙,不管是不是真的乞讨过活,在这里讨生活入伙儿的人都这样称呼自己,他们这起子人也有个群名,唤作什么鹤儿帮,大家只道这帮名拗口又难记,私底下都称作乞丐帮。
这偌大规模的乞丐帮的头儿就是那百岁老人,帮里的丐子丐孙只对外说是他是老祖宗,人们只以为是坐第一把交椅的缘故,再想不到这乞丐帮的老祖宗真是个长寿的老寿星。
如今新闻生出来,这老祖宗活生生进入人们视野,那日老人翻身跃入运河水里的时候周边噼里啪啦足有几十个丐子丐孙也跟着扑进水里,周边瞧热闹的人们还当是有什么仪式,再或者是个彩头,再想不到是老祖宗寻死,直到有人在岸上叫喊“快下去找祖宗”,人们才知道那身着素衣单服头白佝躯的老头就是传闻中的老祖宗。老人陡然跳下水,丐子丐孙浮起来沉下去,岸上有人指挥叫喊,岸边还有后来者往下跳,只乱了一两个时辰,跳水者才陆陆续续的爬将上来。
看官请想,这运河边讨生活的人哪个没有入江入河的本事,终了那老祖宗被拖救上来,老者只是不醒,又被众丐子丐孙抬回帮内去。这事故发生的突然,当日本是乞丐帮喧闹了两天正是宴席顶顶重要的第三天,这运河边的大酒楼上下三层大开十五间桌席,门口空地上围着半人高的红色帷幔,排着三排直通通的桌椅,宴席上肉香酒浓,更有这运河边惯会蹭席面揩油水的帮闲人士,不知从哪里叫来一班唱大戏的女伶,个个打扮的夭夭乔乔,引的众人伸长了脖子踮着脚的乱看。直至晌午时分,又引来一班吹打武作的男戏,两班戏一东一西打擂台。饭后人们又围凑过来,叫好声此起彼伏,那百岁老者站在水边凸出来的青石板上并无人留意,后来落水听到丐子丐孙们大叫“老祖宗”,这才知道原来这日正是他的百岁大宴。
老祖宗的百岁大宴本要大乐七日,当天被救回去后终究还是归了西,第二日乞丐帮在他们的帮宅外搭设灵棚大挂白幔,众多禅和子并阴阳于里里外外哼哼唧唧的宣经道忏,千秋幡遮天蔽日随风摇荡,众人只怕惹恼了他们,因此只是远观,并不敢近前。
如果事情只是这样,也不能惊动官府。没过几天,官府贴出不准造谣生事的告示,众人不当回事,仍旧传播这件乞丐头儿跳水事件。半个月后有两队衙役带走了几家饭馆酒肆的老板,大家不知何故,等天黑时这几家老板被家人伙计慌张张返抬回家,有好事者问询,这才知道知府老爷因为这几家地方最是议论的起劲不但每人赏了三十大板,还另罚了五百两白银。大家听了心惊,这才知道官府对此事的重视,一时间哑口禁言起来。
究竟为何此事会惊动官府,并无人能说清道明。只是这运河边来来往往的商船客贾络绎不绝,那乞丐帮并不服官府管辖,五七三十五天后,运河边一艘两层华盖大红帷幔船悠悠荡荡的向北驶去,岸上另有一队着白衣素服的人抬着素白棺椁前行。水里岸边一红一白颇为扎眼,众人引颈长看心内诧异,有知情者偷偷说:“这是送灵归乡呢!”又说那乞丐头儿是北方人,死了自然要埋回北方,众人深信不疑。
众人忌惮官府的板子,并不敢似之前放肆传扬,只暗恨官人们吃软怕硬不敢管服乞丐帮只作贱平头百姓,那话本小说早已闻得风声悄悄改换了主人翁明姓,另把发生地并故事本身添减一番,反弄出另一出故事随着那红船白棺沿着长长的运河北去……
且说这一日,转过八月间暑气渐消,然此时正值午时阳光直射,仍是炙热难耐。南直隶徐州郊外有一处不知名的溪流,溪水清澈见底潺潺作响,岸边杂草遍生微风熏香,其间但闻鸟鸣虫叫,一阵花香袭来,好不醉人。
就在这花草掩映下躺着一个人,这人头靠着树干,脸上盖着树叶,身子一动也不动。突然有几只鸟雀从枝上飞起,扑棱棱扇动着翅膀向远处飞去,那树叶簌簌而下,正好落在树下之人的身上。这人一跃而起,怪叫道:“他奶奶的,小兔崽子,睡觉也不让人安生。”说着大步走到溪旁,弯腰掬起溪水咕咚咕咚喝了个饱,又捧起河水往脸上拍了几下用手在衣服上抹干净这才直立起身子,回到方才树下。只见他从草丛中摸出一把佩剑挂在腰间,又骂道:“好个直娘贼,龟儿孙,又把老子骗了”他自言自语一通乱骂,一边收拾着一边就要离开。
“哈哈,哈哈”突然从溪水中传出几声大笑,这人忙手握剑鞘,大作警戒,向那河边喊道:“谁?”只见绿野茫茫,清流怪石,矮草短树再无其他,这人忙暗暗把佩剑推出半寸,走了几步上前查看,又连问几声,皆无回应,便索性拔了佩剑横握在胸,喊道:“究竟是何人在此,还请现身相见!”他这一声使了内力,顿时间叫喊声响彻郊野,直惊得更多鸟儿向远处飞去。
“吱~吱~”又是两声响起,这次却不是笑声,听起来像是口唇吹出的哨音。这人呸了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浓痰,回剑入鞘,作势离开。
只听哗啦一声,骤然从水中一大石旁站起一个人。那溪水深浅不过二尺,清澈无物,一望见底,自然藏不住人。溪中石块亦不足丈许,只露出水面一尺有余,若说藏人,定要身曲体缩入水附石方可。
那水中之人乃是一年轻少年,看其面貌不过二十岁年纪,生的十分瘦弱,却高大异常。穿着灰白衣衫,宽大的衣裤已挽到膝盖处,全身从上至下湿哒哒的滴着水。那少年一径扣衣衫一径笑,面貌上无甚出众,只一双斜眉细眼令人印象深刻。
少年见这人就要离开,三两步登上岸奔到这人身边,满脸堆笑道:“二师兄,稍等,稍等呀!”这两人原来是同门师兄弟,只不知何门何派。那被唤作二师兄的嗤鼻冷笑道:“小师弟,难为你在水中苦等,还记得我是你的二师兄,捉弄师兄很好玩嘛!”这少年却原来是小师弟,只见这小师弟忙扯住师兄衣袖,赔笑道:“叶师兄,宽宥我吧!我不过是顽笑顽笑,逗乐罢了。师兄若是因此气恼,就打我几拳出出气。”说着挺胸上前,把那窄瘦无肉的胸膛亮出来,果真摆出了挨打的姿势。
原来这二师兄姓叶,全名叶应术,与他小师弟不同,生的宽肩阔腰,臂长腿壮,就连那脑袋也是青筋横出,又大又圆,偏那脑壳顶上毛发稀疏,难盖头皮,于阳光下依稀现出斑斑白点,仿若熟透霉烂了的西瓜皮一般。只是方才不觉,现下两人相距不过一指之距,他身高竟不及小师弟胸膛之处,竟与那话本中讲述的武大郎同门相生,两下对比,让人生笑。
两人一仰一俯对视,小师弟眼梢眉角挤着笑容,吃他看不过,叶应术心中暗骂了几声,扯过衣袖隔开几丈,正色道:“收起你这套行径,说吧!为何约我来此,难不成就为和我‘顽笑顽笑’?”顿了顿接着又道:“要是说不出个子丑寅卯,呵呵,小师弟,二师兄可真要在你身上打上几拳方可。”听了这话,这小师弟不惧不愠,笑嘻嘻的回道:“二师兄每日替师父排忧解难,操劳的紧,我不能助师兄一臂之力本就无脸,怎敢妄自讨扰惹人非议,但我这里有一件极要紧事,非二师兄不可,因此才冒然相约。”
叶应术闻言暗自猜测,疑道:“若有疑难事,大可方便相告,你也知晓我的品行,万没有逢人便说的时候。再有,你当真有紧要之事,胡乱拣一僻静处即可,怎么大费周折来这么远的地方。”
小师弟哈哈笑道:“二师兄太多心了。我已说过,此事非师兄不可,自要找这万全之地。嘻嘻,师兄也许不知,此乃我的秘密私处,旁人断未来过,今日邀师兄前来,可见我的诚意。”叶应术本留意忖度,要看小师弟葫芦里卖的何药,这时听得“诚意”两字,想起自己守时前来,却在这毒日头下吃了好大苦头,顿时勾起怒气,反问道:“诚意?劳烦你瞧瞧时日,此时几何?”局时阳光大炙,于二人头顶直直照着,那地上草木收枝卷叶,恹恹巴巴,抬眼看去,愈加苦热。
小师弟掸着衣衫,身上衣物已大干,只是褶皱纵横,被他左抻右拽,险些裂断。只听他笑道:“师兄不信,我也不愿相辩。巳时到此相见,自己定的哪有自家失信的道理。天放明亮我便来此处,独练了套拳法,哈哈,我练得累了,浑身臭汗,又见那溪水清清,师兄未到,借那清水就洗了个澡好凉快凉快。”叶应术嗤鼻冷笑,显然对小师弟所言大为不信。小师弟径自言道:“畅快洗了澡,师兄仍未到,我肚内五脏又大唱‘空城计’,我见这里鸟雀颇多,打了几只烤来吃了。”叶应术见他越说越离谱,索性靠在树旁,抱胸闭目,假寐起来。
小师弟跟到眼前,对着叶应术盘腿而坐,也不论师兄听不听,自道:“要说那鸟雀味道也不错,虽则一概佐料全无,单就肉香也足让人食指大动。”他咂咂嘴发出声响,仿似在回味一般。
叶应术全无所动,心中打定主意:“我只当他在放屁,倒要看看他能讲出个什么天地来。”
小师弟又说:“吃饱喝足,困意袭来,正要睡去,啊呀,刚吃进去的就急着拉出来……”叶应术睁开眼睛,怒目呵斥道:“满嘴的污言秽语,我也不听你的废话,哼!”说着又要走。
小师弟没有再跟随,等到叶应术大踏步走出去十几步,那小师弟才在后面大声道:“难道二师兄不想知道昨天从后院里走出去的人是谁吗?”
叶应术闻言停下了脚步,却未回头。小师弟慢慢踱步跟上来,接着说道:“师兄,小师弟知道他是谁。”
“谁?”叶应术问。
“南京来的人。”
“南京?”叶应术低声念了两遍,问:“师父几时与南京勾上了关系?南京哪里的山头?”
小师弟笑道:“这个我不知。”
“那你又怎知他是南京来的人?”叶应术回过身来,盯着小师弟道。
“这个师兄不用知道,我自有我的法子。天下谁人不知南京是何等地方,又有哪一个不晓那南京有什么样的山头什么样的人物?师父辛苦带着我们这一批人东奔西走了这些年,这才在这徐州城里有了一块落脚之地,二师兄不说你,就说我吧,你初识我时我是怎样光景?”
叶应术见问,没好气的道:“好啰嗦!记不得了。”
那小师弟一点也不恼,微风抚动衣摆,越发显的他这个人瘦弱高大,只见他仍缓缓的道:“师兄不记得,我却一辈子不忘。我泥猴赖狗一般被大师兄狠踢了两脚,要不是师娘心善,说不定那时候我就该被踢死了。”
“怪不得你与大师兄这些年一直不大附心,我们都当你是怕他,毕竟他的武功是我们几个里最好的一个。却原来你一直记着八年前他踢你的那两脚。”叶应术边说边点头,还待再说一句,猛然想起了什么,便不再言语。
“所以这次我求二师兄来了。请师兄一定要帮我这个忙。”小师弟脸上收住了笑容,肃然正经起来。
“这……”话到嘴边打了个转,叶应术改口道:“什么忙?”
“哈哈,师兄不必如此紧张,我依旧是你的小师弟。这个忙非二师兄不可。”他上前一步,靠近叶应术说:“如若这两日师父点名带师兄出门,请师兄一定要推辞掉。”
叶应术沉思了片刻,才道:“我若不依七师弟所言呢?”
“若不依……”小师弟脸上又露出笑容,“我把二师兄走私镖的事告诉师父去,你说师父他会怎么样?”
话刚一说完,叶应术连忙后跃三步,腰间佩剑一阵嗑啷啷的响。怪叫道:“刘博仁,你敢?”他这样一说,也就是承认了走私镖的事情。
原来这小师弟排行第七,全名叫做刘博仁。只见刘博仁毫无顾忌的走到叶应术面前,伸手触碰叶应术的衣衫,从袖口里捏出里面的白色里衣来,手指轻轻捻了捻,才道:“这可是上等的云锦缎面做成的,吸汗生凉,听闻要二两银子一尺,绕是坐拥六个孤鬼的师父也舍不得穿这布料做的里衣吧,叶师兄真不应该穿在里面呀!”
叶应术自己也摸了摸衣服脸上怒气已消去大半,道:“算你小子狠。不过我想提醒刘师弟一句,除了我你还有四位师兄一位师姐,怎知师父不会带他们?你又有何把戏?”
刘博仁笑道:“这就无需二师兄费心了。”话刚说完,只听远处一声女娇音响起,紧接着又是几声接二连三的响起来。叶应术半笑半讥道:“小师弟,原来这就是你的秘密宝地啊,六师妹怎么也跑到这里来了?不会是同我一样也是被你约到这里谈大事情的吧。”刘博仁道:“兴许是来找咱们回去的。”说着跳了一个筋斗,双手做喇叭状,喊道:“铃师姐,我在这里!”
喊声未落,就听一女子娇音回道:“站着别动,我来找你。”
叶应术听闻此言低声急道:“我先躲一躲吧。”刘博仁并不答言,也不回头,只顾自己向前找了一处半隐半现的地方伏低身躯等待师姐的到来。
要知此事如何收场,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