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嘶!”亚历山大倒吸了一口冷气,他刚才在挪动身体的时候不小心触到了自己因被鞭子抽打而产生的伤口。
此刻的他,正被羁押在一座地牢一样的建筑之内,这里只有极小的活动空间和阴暗潮湿的环境氛围。
“老实点,他妈的,明明是个探子还这么嚣张!”忽然,地牢外传来一声喝骂声。
下一刻,一道光忽而照了进来,刺得已然有两天未见光的亚历山大几乎睁不开眼睛。
他只模模糊糊看见有一个人被一脚踢了进来,然后门外的人就又把门关了起来。
地牢的光线环境恢复了,亚历山大终于得以能够看清进来的那个人的样子。
那个人是个典型的东方男性青年,看起来和他岁数相近,面容清秀,但有一种坚毅果敢的气质,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亚历山大在他身上看见了一种只在父亲身上看见过的特殊气韵,但那种气韵只是一瞬即逝。
在亚历山大打量着他的同时,他的眼光也同样在扫视着亚历山大。
良久,那个青年忽而伸出双手,对着亚历山大抱了抱拳,道:“不知兄台因何被关押至此?”
亚历山大苦笑一声,道:“骂了几个山贼,他们生气了,说要给我点教训,就把我抓来了。”
“他们居然没一刀杀掉你?!”那青年却是惊讶起来,“狼青山鬼寨里的盗匪残忍异常,素来杀人不眨眼,你骂了他们他们居然没杀掉你,奇怪”
这时,地牢外忽而传来了一声怒骂:“你奶奶个腿,我们鬼寨向来做事留一线,从来不杀伤人命,哪来的杀人不眨眼,那小子那天把老子骂成蛆虫渣滓老子都忍了,没一刀剁了他的狗头,真的是,老子要杀人不眨眼,老子先进来把你们一人砍上他妈的一刀,还啰里啰唆”
那声音泄完愤便越来越远,慢慢小了下去。
亚历山大尴尬地笑了一声。
那青年也不理那盗匪所骂的话,只是眼中忽而厉芒一闪,随即便又好奇问向亚历山大:“你为什么要那样骂他,他冒犯你了吗?”
亚历山大沉思片刻,才终于开口道:“事情是这样的”
亚历山大隐瞒了自己作为使者团的一员的身份,只是说自己是从西方来东方交易货物的商会成员,是商会中的翻译,然后他将自己路上的经历简要提了一提,便向那青年复述了那日山贼来劫时的经历。
那日狼青山一伙山贼堵在了使者团众人背后,让使者团破财消灾。
使者团护卫本欲直接动手抵抗,但维克多因已快到邺洲城的缘故,希望能越快到达越好,不希望出什么额外的争端,便制止了护卫队的行为,直接破财免灾了事。
但就当一行人破财免灾之后,其中一个山贼满意而走时因安妮的天香国色而对着她色迷迷地瞅了两眼。
本来那山贼走了事情也就了了,但亚历山大却当场大怒,十分暴躁地骂了那个山贼。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护卫队尽力阻拦,却也未能拦下刀术高超的众山贼,几乎人人都被放了血以后倒下,亚历山大被直接掳走。
但这群山贼确实很有底线,只放了血而已,并未下杀手,那个色迷迷看安妮的盗匪也未因一己之私而动手掳走安妮。
然后那几个山贼便将亚历山大掳到此处,关了两天。
本来亚历山大以为自己命数已尽,便破罐子破摔,用自己学过最脏的东方语言骂了众山贼,可没想到众山贼对他下过最重的手也就是跑进来抽了他两鞭子而已。
“奇了,这可奇了。”那青年低声奇道,“这和我对狼青山盗匪的了解完全不一致啊,难不成这小小一座山上有两支盗匪?”
青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终于不再思考,转头向亚历山大抱拳道:“兄台中原官话说的这么流利,简直让我有些怀疑兄台是不是自小生活在东方了兄台可有一个东方这边的名字?”
“图亚。”亚历山大回答道。
“那我以后便称呼你图兄了,我叫晓宇,是个大武朝卫戍都城部队里的的小兵卒,图兄随便称呼我即可。”晓宇点了点头,对亚历山大笑道。
“大武朝,当今朝廷军队中的人物据我所知,大武外患严重,甚至到了快要亡国的地步了,怎会分兵而出来管山贼这边的事情?”亚历山大却是忽而产生了疑问。
晓宇正色道:“你说的对!兄台看起来对东方的局势了解还是很清楚的,本来按理说你说的确然正确,即令是都城禁卫也不能在这当口轻举妄动,但这支盗匪不同。”
“有何不同。”亚历山大问道。
“半月前,邺洲城内一户大户人家遭劫,全家二十多口人死于非命,且皆是身首分离,天子脚下出了这种事情,天子当即便龙颜大怒,叫二府三司全体官员全力彻查此事,众官员照凶案现场留下的一把刀顺藤摸瓜,最后寻到了狼青山上的鬼寨这边,那把刀,正是鬼寨寨主当年在北方游历时立下赫赫杀威时所用过的刀,刀名,无生,取此刀一出,有死无生之意。”晓宇向着亚历山大阐明了事情的原委。
晓宇的话音刚落,门口突然吱呀一声,几个人便冲了进来,将二人双臂一拿,带离了地牢。
二人心里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而且两人已有一会没有见光,乍一见几乎眼都睁不开来,两人便这样不辨方位任人带着走了片刻,两人便又一人被踢了一脚扑进了一个屋子里面。
两人进入之后,屋门便被关了起来。
“两位,在我鬼寨住的可还好?”一个雄浑厚实的声音在两人面前响了起来。
两人抬起头去看,只见是一个身如钟塔般厚重,体魄十分壮健的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脸上带着三分豪气,三分狠戾,三分威严。
他便是鬼寨寨主,人称狼青恶鬼的封三停。
“可是三停寨主?”晓宇出言问道。
“正是。”那男子点了点头。
“不知大富停,不义停,奸佞停,见我如同见阎王,阎王难收我能收的封三停寨主,明明专除奸人大豪,为何却在半月前将林家上上下下从婴孩到老妪除得一干二净?”晓宇话语十分尖锐,上来便开门见山。
“因为,该杀。”封三停只是淡淡回答了四个字。
“该杀?林家平日乐善好施,救济乡里,邺洲城外平安渠毁掉生出十年一遇水灾那一年几乎将自己府库搬空用于赈济灾情,不知如此大善之世家,有何该杀之理?”晓宇大义凛然,正气凌霄地问道。
便在晓宇喝问的当口,亚历山大却在晓宇提到平安渠时看见了封三停的双眉忽而一竖。
“大善?世间所谓大善,只看他一面,屠夫提刀手刃千万人,只有一日忽而放下,便立地成仙成佛,这种大善,廉价的如同垃圾一般,更何况,你小娃平安渠那年还没出生,不知道的事情,还是不要乱说为妙,我见你,就是为放了你,不要逼我杀你,不要挑战我的耐心。”封三停语气冷峻起来,语速越来越慢。
晓宇却忽而“哼”了一声,道:“若有人废弃自己一生信条,还有颜面空讲仁义,而且还要提刀杀了揭他真面目的人,这种人我纵使被他杀了,也是我胜他一筹。”
封三停惨笑起来,这惨笑转瞬变为大哭,他声嘶力竭地咆哮了片刻,忽而提起刀冲向了晓宇。
亚历山大不忍再看,将眼睛用手捂住,但想象中血肉被刀刃砍中的声音并未响起,而是门忽而被撞开的声音转而取代。
亚历山大将手放下,只见晓宇无事,但这座屋子的门却洞开而来,封三停也已不知所踪。
“你没事吧?”亚历山大连忙走了上来,对着晓宇问道。
“没事,我以为他要杀掉我,结果不知为何却冲了出去。”晓宇摆了摆手。
这时,一道咆哮声自外面响起:“滚!滚!滚啊!我不配让你们和我一块送死,滚啊!不滚的人,老子今天一刀砍了他!”
是封三停的声音。
两人赶忙走出屋外,只见一众山贼单膝跪在屋外似乎是鬼寨中演武场一样的院子中,都是满脸泪水,摇着自己的头。
“头,俺这条命是你救下的,俺们兄弟们几乎都是受你的恩才能活到今天,但半个月前头你忽然说自己一定得死,那俺们不是知恩不报的人啊,肯定就算拼了所有人的命,也一定要保下你的命,但你从半个月前就一直要赶走俺们俺们听了头你这么多年的话,什么不抢女人,什么不伤人命,什么劫富济贫,山贼要干的俺们几乎都不干,几乎要吃斋念佛成秃驴了,但俺们从来没有不听,但这一次你要赶俺们走,俺们绝对不走,头,俺们不是兄弟吗,兄弟不是要同生共死吗,你要赶俺们,你就把俺们杀了,然后把俺们的尸体扔出去!俺黑蛋今天除了这样能离开,别的怎么样都不走!”一个跪在最前面的山贼哭喊道。
“头你今天除了杀了俺们把我们扔出去,俺们怎么都不走!”山贼们一同喊道。
“你,你们!何苦为了我这么一个不义之人,为了仇恨就能不要自己信条,活了一辈子只为了复仇的这么一个空落落的人而死呢?”封三停已是泪流满面,几乎喉咙都因哽咽而只能将话断断续续地说出来。
晓宇望着这一幕,鼻子忽而有些酸酸的,他想起了自己的过去,想起了曾和自己一同浴血,如今却都已不在的那些故人。
亚历山大也深思着,不知在想些什么。
场面便在众山贼的抽泣声中沉寂着,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静静地想着事情。
良久,封三停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他直起身向所有弟兄们鞠了一躬,笑道:“我真是个混蛋啊,黑蛋你说的对,兄弟就该同生共死,让我死了你们独活,你们心里肯定不好受,这个寨子是咱们在场的所有弟兄们从无到有一刀一剑拼下来的,这里就是我们的家,我居然要从你们的家里把你们赶出去,我真的唉,该杀!”
说着,封三停忽而挥起刀来剁掉了自己一根手指头,他的脸一瞬间便变得惨白,满头都是冷汗。
山贼们大惊失色,想抢上来看他怎么样,他却挥手制止了,继续忍着剧痛道:“这根断指今日便先代我死掉,你们说了想跟我同一天死,我得答应,而且不能食言,所以我先用这节指头欠着,我欠你们一条命,几天后咱们共死,下辈子还做兄弟,我封三停下辈子还你们!”
说罢,封三停让所有兄弟起来,回到自己该到的岗位上。
事情处理妥当后,他走过来回到了晓宇和亚历山大二人身旁。
他看着晓宇和亚历山大,忽而笑道:“我知道你们有很多问题想问我,我跟你们一一解释。”
三人一边说着,一边回到了屋内。
三日后,狼青山下,邺洲城禁卫军压境。
做好了被各种伏击和陷阱暗算的禁卫军在山路上时刻小心提防。
但奇怪的是,他们在路上未遇到半分阻碍。
因为没有阻碍的缘故,军队一行很快便上了山。
入夏了的狼青山顶,入目的几乎尽是一片青翠,偶尔有几朵小花点缀,微风慢慢地吹拂着,鬼寨上的旌旗缓慢地左右飘荡。
几只白色的蝴蝶翻飞作舞,从军队中人们的鼻头上一掠而过,人们的视线随着蝴蝶游离片刻,还是凝视向了此行的目的地。
没有决战的氛围,鬼寨的门口甚至于一个人也没有。
军队为防埋伏,只派了两个先行的斥候进去。
他们一进去便看到了鬼寨中的所有人。
还有晓宇和亚历山大。
除了晓宇和亚历山大之外的所有人闭目躺在地上,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倒在最前方的是鬼寨的寨主寨主封三停。
他的手中握着的并不是陪自己杀伐了一生的兵器,而是一支花,一支随处可见,再平常不过的野花。
而晓宇和亚历山大闭着眼睛在他们身旁站着。
他们,是在对着一种超越了生命的情感与羁绊,表达自己最崇高的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