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此时东方的古老中国,几乎每个通商口岸都已遍布西式教堂,还有一众肩负传教使命的神职人员。在人类的世界,宗教是一种具有生命特征的存在,宗教一旦产生就像生物有了生命,本能的追求繁衍,追求扩张,但是,就像西式教堂对比于中式建筑的触目,或者像白种人之于中国人的人种差异,双方有太多的格格不入,均难以融入彼此的生活,冲突甚至仇恨时有发生,绵延百年而不绝。

    谢福恩前来接替的这位教会学校的校长叫莫里森,他热情的欢迎谢福恩的到来,但他其实并没有任何严重的病患,他只是不喜欢这个陌生的国度,想要尽快的离开。

    “我不喜欢这个国家,你能来接替我真是太好了。”这位即将卸任的校长在招待谢福恩的晚餐上倾诉他的抱怨,“中国人供奉很多的神灵,我们的差别好像只是宗教的不同,但其实是,中国人根本就没有信仰。中国人生育遇到麻烦的时候才会跪拜观音;科举考试之前,才会想到去求助传说中管辖考试的文曲星;生病之后,才会想到去寺庙给药王爷上香。宗教对他们来说只是日常交易的一种,如果没有了交易的价值,不管是庙里的神仙,还是生活里的活人,他们瞬间就会离你而去。”

    “你说的这些都是事实,”谢福恩放下手里的刀叉,“但我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包括此刻我们能坐在这里,享受这美味的晚餐。我想起圣经箴言篇有这么一句,专心信赖耶和华,不可倚靠自己的聪明。上帝告诫我们无条件的信任他,尽管我们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但仍要爱他。上帝没有告诉我们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没有告诉我们中国人和美国人为什么会有这许多的不同,上帝只告诉了我们应该爱他,不去质疑他的安排。信仰是什么呢?我想,信仰就是能让我们在迷茫时坚持下去的力量吧”

    “你说得对,信仰使我们感恩上帝的安排,但中国人可未必。不管怎么说吧,我要感谢你的到来,而我就要离开这里的一切了,让我们干一杯。”莫里森端起酒杯向谢福恩敬酒,“我祝你好运!”

    谢福恩很快接手了学校的工作,把教室粉刷一新,自掏腰包补贴学校的经费,给孩子们提供免费的午餐,在住所里接待求助的教民,用乙酰水杨酸治愈他们的发热头疼,用酒精和碘酊帮助他们消毒皮肤,收敛创伤的伤口。这些化学制剂比起江湖郎中的中草药确实是有效多了,教民们纷纷传说谢福恩给他们用的药水是神仙水。从接任的第一天开始,谢福恩要做的事情每天都忙不完,赵静安跟着忙前跑后,俨然成了一个繁忙的小助手。

    一天黄昏,住所又来了个求助的陌生人,衣衫褴褛,脚踝处严重感染,流淌着脓血。

    “我叫罗八,从很远的乡下到城里来看脚,别人都推荐我来找您,说您这有神仙水。”陌生人说。

    “坐下吧,来,让我看看”谢福恩抬起了罗八一只满是污垢的脚,“你是怎么受的伤?”

    “我上山砍柴,踩到了猎户暗装的陷阱。”

    谢福恩给罗八清洗伤口,涂上碘酊,再用透气的纱布包扎好。做完这些,天色已晚。

    “天黑了,路上不好走了,你刚做了伤口的包扎,不宜运动,你就在这住一晚吧,明天天亮了再走。我们先吃饭,来吧,张妈已经为我们做好了晚饭。”张妈是谢福恩请的厨娘兼佣人,“张妈,我们今晚有客人,请用招待客人的那套餐具上菜。”谢福恩对一旁的张妈说。

    张妈上菜的餐具是一套西式的纯银餐具,富丽堂皇,像一件件艺术品,但如果拿去熔化,也是制作银元的上好原料。

    “进餐前,一般我们都会做餐前祷告,感谢上帝的赐予,你愿意跟我们一块祷告吗?”谢福恩问罗八,他总是利用一切机会向中国人传播上帝的恩典。

    “我、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好吧,那请原谅。”谢福恩和赵静安双手合十做起了餐前祷告,“以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义……”

    桌子上只点了一根蜡烛,光线昏暗。

    “张妈,去把那两个烛台也拿来点上吧。”

    张妈拿上来的烛台也是一对西式的纯银烛台,装饰着富丽的纹饰,一个烛台可以点两支蜡烛,两个烛台点亮四支蜡烛,照亮了整个房间。

    “我到现在还不会用筷子,这套餐具是我的祖母留给我的,我一直带着。宫保鸡丁和麻婆豆腐是张妈的拿手菜,盛在漂亮的盘子里,不单美味,还赏心悦目,充满了节日的气氛。”

    “是的,确实像过节一样。”罗八艳羡着说。

    第二天清晨,谢福恩在院子里修剪花草,张妈急急走来报信。

    “老爷、老爷,放在厨房的那套银器不见了,昨晚的那个人也跑了,准是他偷走了。”

    “是吗,他走得这么早。”

    “这都怪我,昨晚我只把烛台锁回了柜子,餐具清洗完,放在了厨房。”

    正在这个时候,两个衙役押着罗八推开了院门,从一个布口袋里掏出了被盗的银器。

    “校长大人,这些银器是不是这个人在您这偷的?这个人天不亮就在城门口等着出城,鬼鬼祟祟,身上还带着这些贵重的银器,看他脚上的纱布,他说是在您这给包的。”

    “他都说什么了?”谢福恩问差役。

    “他还什么都没说。”

    谢福恩转向罗八,“我的朋友,你干嘛不告诉他们,这是我送给你的,你走得这么急,还有一对烛台忘了拿。张妈,去把那对烛台也拿来送给这位先生,去吧,去拿吧。”

    “这真是您送给他的?”差役问。

    “是的,是送给他的,现在你们可以把他放了,然后,请你们赏光,到屋里坐坐,品尝一下我新开的一瓶葡萄酒,好不好?”

    “好吧,那我们就放了他,陪您喝一杯,这不打扰吧?”

    “不打扰,你们赏光,我很高兴。”

    “那好吧,我们就陪您喝一杯。您还甭说,您的洋酒我们刚喝的时候还有点喝不惯,现在都已经上瘾了。”

    除了喜欢漂亮的银器,谢福恩还喜欢收藏中国的古董,尤其是喜爱青铜器皿,在北京任教时就收藏了一些,到了山东烟台,闲暇之余免不了逛逛街市上的古玩铺子。在一间古玩店里,谢福恩看到了一只樽型的青铜器。这只樽店家还没来得及去锈,斑驳的锈迹上还挂着黄土,显然刚从地底下挖出来不久。谢福恩问了价钱,付过订金,请店家吴二去完锈,送到他的住处。

    两天后,吴二领着两个盗墓贼马勇、马占兄弟,提着个盒子来到了谢福恩的住处。打开盒子,露出了一只错金错银云纹的青铜樽,樽体典雅高贵,云纹错落别致,樽体四周有六个错金铭文,熠熠闪光,与去锈前的样子完全判若两物。

    “大人您真是好眼力、好福气啊!”吴二奉承着说,“这宝物是这两位马先生搁我们小店寄卖来着。那天,他们前脚刚走,您后脚就来了。粗看时,我也没觉得这件物件有多稀罕,没曾想,收拾完后是这样的宝贝。您是个行家,一定知道这错金错银的铜器,可是上古时最上等的人家才能拥有的器物,按那天您给的价钱,确实低了点,您看,是不是可以给我们几位兄弟多加几个赏钱?”

    谢福恩仔细端详这只樽,做工细腻、造型独特,确实是件难得的珍品,尤其那几个错金的铭文,在别处从未见过,更添了许多研究的价值。

    “好吧,你们还需要多少银子?”

    马占、马勇兄弟刚想开口,吴二却抢先说:“大人,您看这样的宝物简直就是无价之宝,但我们收了您的定金,也不能失了信誉,您看,就五百两银子如何?”

    来之前,马占、马勇兄弟和吴二商量过,打算再多要个二、三十两就很好了, 他们对吴二刚才报出来的数字都很吃惊,可让他们更吃惊的是,这洋人想都没想就一口答应了。

    拿到银子,三个人发了笔不大不小的横财。出了大门,直奔城里最好的酒馆,点了满满的一桌酒菜。

    “大哥,我可真佩服你,你只一句话,那洋人就乖乖的掏出了白花花的银子, 五百两,真是痛快啊!来,今天我们哥俩好好敬你。”马占朝吴二端起了酒杯。

    “佩服什么呀,告诉你们吧,这一路我都后悔死了。你们没瞧见那洋人给咱们银子时的痛快劲?我估计跟他多再多要一个五百两,他都不带犹豫的。”

    “嗯,我也是这么想,这洋人可真是个财神爷,我估摸着他去给咱们取银子的那间屋子里肯定还藏有更多的银子。”马勇也没去接马占的酒,一边低着头夹盘里的菜,一边说。

    吴二接着说:“我留意了一下,那洋人的宅子独门独院,跟他一块的好象只有一个十来岁的小孩。”

    马占放下了酒杯,疑惑的看着这俩人,“你们是说……”

    贪婪是件难以解释的事情,财富的获得会引发对更多财富的贪求。酒菜还没吃到一半,两个盗墓贼和一个古董贩子就商量出了一个发更大财、挣更多银子的办法。

    谢福恩虽不职业行医,但常用学到的医术,给教民们诊治一些常见的疾病,从不收取报酬,还时常给教民们分发些常用的药品。所以,教民遇有疾病都愿意请他诊治,谢福恩也总是尽力而为,从不推辞。

    一天入夜,吴二请了抬轿子,急急叩响了谢福恩住所的院门,他说他的老婆突然口流白沫抽搐不止,请谢福恩赶紧去给看看。

    谢福恩说;“你先赶紧回去吧,我收拾一下,马上就去,我骑马,也许比你们还先赶到 。”

    吴二想,也好,他老婆的那个病今晚够谢福恩忙上好一阵的,只要能把他引去就成了,剩下的就看马占、马勇兄弟俩的了。于是吴二自己坐上轿子,回家等着去了。其实吴二给他老婆喝了碗用钩吻煎的糖水,剂量很小,毒死一只鸡是差不多了,但人绝对死不了,顶多难受个三两天而已。

    谢福恩背上急救的药品,刚一出门跨上马背,躲在远处暗影里的马占、马勇兄弟就跳了出来,动作娴熟的翻墙进了院子。

    可是谢福恩走得匆忙,到了半道突然想起遗忘了听诊器,又调转马头急急赶了回来。一走进院子,他就看到书房里有一支烛火在晃动。

    “静安,是你吗?”谢福恩叫着赵静安的名字,但没人答应。他继续走过去,当他推开门,还没看清屋里的人是谁,一把匕首就猛的从身后扎进了他的心脏。

    赵静安在另一间屋里早早睡着了,听到喊他的名字,迷迷糊糊的睁开眼,没等完全清醒,就听到了从书房传来的惨烈的呼喊声。他推开窗户,正好看到马占、马勇兄弟仓皇的往屋外逃去。

    洋人被杀惊动了朝廷,官府倾巢出动,三名窃贼逐一落网。杀人偿命,官府大员陪着赶来料理后事的谢福恩的兄弟迈克尔亲自监斩,看着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人头滚滚落地。

    官府抚恤了一笔银子,迈克尔把这笔银子留给了赵静安,把他送回了北京的家中。

    谢福恩的遗体先是葬在了北京滕公栅栏教会的墓地,数年之后迁回美国, 安葬在了康涅狄格州休沙通尼克河畔的家族墓地。他的墓碑上镌刻着这么一句话: 感谢上帝,我终于完成了他要我去完成的一切,虽然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