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赵静安的爹赵大贵一直做着送水的营生,得着了迈克尔留给赵静安的一笔银子,思前想后,决定在城外买一口甜水井,做起了水商。

    那年月,井水是全北京的唯一水源,除了宫里的用水是每天由皇家车队从玉泉山运来的泉水之外,寻常百姓要么是几户人家合力挖一口土井,要么就是跟水商买水。土井一般深不过三米,属地下浅层,水中含碱,味道极苦,称为苦水。全北京的天然甜水井一共只有五口,富裕人家才用得起,聚居东交民巷的洋人是其中的用水大户。赵静安说得一口流利的英文,和洋人打起交道来自然亲近了许多,又是个孩子,乖巧可爱,很快赵家父子就几乎垄断了东交民巷一带供水的生意。

    一车一车的井水卖出去,一分一分的利润积攒下来,转眼间就这么过去了十来年,赵家成了京城里的殷实之家,赵静安也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赵大贵给儿子说了门亲,说下的是东城钱粮胡同吕老爷家的二姑娘。吕老爷是“裕和”银号的大东家,赵家经营饮水买卖所获的银钱大多在裕和寄存周转,是裕和的大主顾。吕老爷又十分赏识赵静安,觉得这个后生年轻有为大有前途,而赵家则想着借助裕和的实力,收购更多的水井,雇佣更多的水工,把买卖做到更大。这样一来,这桩婚事也就水到渠成、顺理成章,再自然不过了。

    但是,不知何故,自打离开教父的庄园的那一天起,赵静安的男根就再没能象模象样的过一回。反到时常在梦中,一次次梦见爬上教母那张硕大的铜床,就像十三岁那年体验到的一样,心情既兴奋又紧张,每次从这样的梦中醒来,档间总是滑溜溜的湿了一片。

    上等的妓馆、曲班,赵静安曾去试过几回。曲班里的姑娘也各个婀娜妖媚,懂得各种古老的诱惑方法,但她们在赵静安身上都失败了,只好劝他去多找几个名医,好好看看。赵静安心里清楚,阻隔在他和女人之间的不是身体的疾病,而是心里面那张巨大的铜床。

    赵静安渴望得到一张这样的大铜床,为此寻便京、津各地的商号、洋行。有几个商号曾答应按他提供的式样,试着联系海外的家具公司,看能否特别定制一张,但最终也是没了下文。他还委托过一家熟悉美国业务的洋行,去寻找当年的庄园,他已经记不清确切的地址,只告诉他们一个模模糊糊的大致方位,委托洋行派人去找,并写了一封介绍信,说当年的小杉尼已经长大成人,还发了财,对教母和当年的一切甚是想念等等。

    等到婚期将至,还是杳无音信,赵静安只好另购了一张庄重体面的花犁红木的雕花木床,做了婚床。

    吕家二姑娘名叫翠喜,大家闺秀,模样端庄。嫁到赵家后,晚上熄了灯,男人总要在她的双乳上或亲或吻、或抚或弄,直到睡着了还要握着她的不放。翠喜打小在闺中长大,对于男女房事的全部了解,仅限于出嫁前母亲在她耳边的几句耳语。母亲说,入了洞房男人会爬到你的身上,你就由着他,他想干什么你就顺着他。开始的时候会把你弄得很疼,但疼过几天就好了,天底下的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

    翠喜记住了母亲说的话,入了洞房,男人果真爬到她的身上,还脱光了她的衣裳,在她身上摸了个遍,羞得她紧闭双眼,紧张的等待着母亲告诉她的那个“疼”。 但一天天过去了,没等到任何的疼,倒是男人的抚弄让她生发出一种越来越难以启齿的痒来。

    有些夜里,男人刚一触碰她的,浑身的皮肤就会立刻紧张到绷得紧紧的,热气顺着男人的手指在她的身上游走,灼得她从心里到身上,到处比蚂蚁爬还要煎熬万分。这时候,她多么渴望男人除了抚摸,还能再对她做点什么,哪怕是把她拆成了几块她也心甘情愿啊!但是到底希望男人对她做什么呢,她也说不大上来。望着握着她的睡熟了的男人,一夜一夜,她只能用双腿夹住柔软的被子或者枕头,抵御着通体的躁热和难耐的奇痒。

    这样的日子没过多久,城里就闹起了义和团来。先是山东陆陆续续传来消息, 说那儿越来越多的人练一种叫“义和拳”的神拳,练好的人能神灵附体刀枪不入。义和团的宗义是“仇教灭洋”,在山东各处赶洋人,烧教堂。再后来,又听说义和团从山东进了直隶。当有一天,管家杜升从天津回来,说在天津城里也看到了红布包头,腰系红巾,手提大刀的义和团时,赵静安方才感到,事情真的是有点不好了。

    杜升去天津,是赵静安差遣他赴瑞记洋行去送一张五千两银子的银票。前两日,赵静安意外收到一封天津瑞记洋行的来信,信中询问,他是否于多年前在瑞记洋行做过一次特别的委托,委托他们在美国寻找一个庄园里的一张特别的铜床。现在这张特别的铜床已经找到,如仍需要,请速到瑞记洋行交付定金,货物不日即可由美国装箱启运云云。

    原来,当年瑞记洋行的美国采办接到委托后,确实找到了谢菲尔德庄园,也见到了庄园的主人杰克和凯蒂。杰克是在得知凯蒂是庄园的唯一继承人之后,开始追求凯蒂,露西小姐悲愤难平,点燃了常与杰克幽会的草料仓。人们猜测露西可能只是想烧掉庄园而已,但干草燃烧的速度超出了她的预想,她最终没能从草料仓里跑出来。大火烧毁了草料仓和附近的牛棚,杰克带领工人们奋力扑灭了大火,在火场的灰烬里,翻找到了露西烧焦蜷缩的尸体。

    杰克擅长养牛,安葬完露西,她向凯蒂许诺,他可以把庄园的牛棚恢复起来,养更多的母牛,母牛可以产更多的牛奶,生更多的小牛,小牛肉可以卖很好的价钱。当瑞记洋行的采办找上门来的时候,杰克已经接近实现他的梦想,庄园已经改造成周边县郡最具规模的牛场。牛圈里挤满了准备出栏的小牛,庄园所有的空地都被利用了起来,伐倒了树木,公牛和母牛挤满了草地和水塘,方圆数里之外就能闻到空气中飘荡着的新鲜牛粪的气息。

    凯蒂为杰克一连生下了五个孩子,当她在客厅里请瑞记洋行的采办经理喝咖啡的时候,高高隆起的肚子里正怀着杰克的第六个孩子。凯蒂抹着眼泪看完了赵静安的来信,她说她记得小杉尼,她说这让她想起了过去很多美好的时光。

    杰克也说记得这个小杉尼,为他在中国发了财感到高兴。他把采办领到二楼的卧室,参观了那张独一无二的大铜床,他告诉采办,在这张床上他已经让凯蒂生了五个孩子,各个像小牛一样健壮,现在第六个也快生了,他可不想把这张大床让给一个中国的小财主。杰克介绍这一切的时候,他的五个孩子正疯狂的在楼道里追打,卧室的地板和大铜床已经不太白的白床单上,沾满了孩子们的鞋印和用作打闹的喂牛的稻草,楼下则传来打翻器皿的声响,和凯蒂充满绝望的喊叫。

    大概过了两、三年之后,这位采办坐在华尔街的办公室里,浏览当天报纸上的股市新闻,杰克敲响了他的大门。

    股市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利用人类追逐财富的本能,引导民众把积蓄投向那些最能赚钱的上市公司,而这些公司之所以比别的公司更能赚钱,又往往是因为他们拥有创新的生产技术,或者是采用了效率更高的生产方式。但是,股市的弊端也同样来自于人性,过度的逐利,总是会导致难以持续的资产泡沫。

    凯蒂的前夫谢福恩的兄弟迈克尔,是华尔街上经营得不错的股票经纪人,杰克养牛赚了不少钱,迈克尔推荐他把积蓄都买了美国铁路的股票。当时美国的铁路正迅猛的提升着美国的国力,华尔街的每个人都在买卖美国铁路的股票,股价持续上涨,铁路公司的股票比金矿还值钱,涨成了巨大的泡沫。杰克不知道这些,他只会养牛,但养牛是越来越不景气了,价格下跌,小牛卖一头亏一头,牛奶也经常卖不完,有时候要倒掉河里。当美国铁路股票的泡沫破灭,暴跌突然而至,而且暴跌接着暴跌完全没有止步的迹象,恐慌的气氛笼罩了华尔街。杰克慌了神,这天早早赶来华尔街找他的股票经纪人,但倾巢之下亦无完卵,迈克尔也处在焦头烂额之中,毫无办法。

    “我连给牛买饲料的钱都没有了。”杰克说。

    “我也没办法了,股灾来临的时候华尔街也没有钱了。”迈克尔建议他把母牛卖掉或杀掉。

    从迈克尔的办公室出来,杰克茫然的走在华尔街上,抬头看到瑞记洋行的招牌,他想起了那个中国小财主,他推开了瑞记洋行的大门。

    “我连给牛买饲料的钱都没有了。”杰克又说。

    “你应该把母牛卖掉或者杀掉。”采办经理也同样建议。

    “不,我不能卖掉或杀掉她们,不不不,我不能那样做。我需要的是借一笔钱,继续养着她们,等别的牛场把母牛都杀完了,我的牛就又值钱了。以前我也经历过类似的情况,我知道该怎么办。”

    “股灾了,华尔街也没钱了,报纸上说昨天还有人跳楼了。”

    “上次您到我家,告诉我小杉尼要买我的那张大铜床,他现在还要买吗?我现在可以卖给他了。”

    “那太好了,这我可以为您效劳。”

    “那您可以,可以,先借我一点钱吗?”

    “好吧,说说看,你需要借多少?”

    许多年后,在中国的中学课本上,倒牛奶是用来证明资本主义罪恶的著名段落,工人们广泛失业,没钱买牛奶,资本家把过剩的牛奶倒掉,而穷苦的工人们则嗷嗷待哺。那时候,全人类的知识领袖都尚未理解货币的魔力,尚未认识到工人们有钱还是没钱,其实只是一种货币现象而已,直到数十年后,出现了一个名叫凯恩斯的英国人。凯恩斯一生写了几本改变人类历史进程的巨作,但总结下来,无非是石破天惊的大喊了一声:“没钱你们就赶紧印啊!”

    所有的危机只有一个关键词叫做,没钱。凯恩斯建议,当市场没钱的时候,应该积极干预,把钱印出来,通过投资,修公路修铁路修免费的公园,把钱注入市场。工人们有活干了,就度过了失业的危机,就有钱买牛奶了,牛奶厂和工厂就都不用关门了。后来,凯恩斯的门徒们按方抓药,用货币驱策民众劳作,一国又一国的民众生产出了巨大的物质财富,美国奇迹、日本奇迹、中国奇迹,一个个无比壮观的物质财富的巨大堆积,达到了令世人瞠目结舌叹为观止的程度。后来,凯恩斯的门徒们把凯恩斯与爱因斯坦、弗洛伊德并称为人类认知领域的三大革命。

    1900年的夏天,还没有一个会玩弄超发纸币的游戏,世人依旧沿袭着用贵金属衡量价值的祖制。瑞记洋行向赵静安以白银计价,索要的价款高达万两之巨,几乎相当于当时的数百亩良田,赵静安一时间也凑不齐这么多的现银,但这突然的消息还是让他喜出望外兴奋不已。当天即备好了订金的银票,交由杜升送去了天津,他想着,不够的地方他还可以把院子抵押,或者跟岳父大人的银号拆借。

    很快,北京城也出现了义和团,明眼人知道,这是朝中的庆亲王失势,而力主排外的端郡王掌权的信号。果然没出几天,义和团就在城里各处就升起了大旗,设立了坛场,人手一把大刀,日夜操练,刀铺里的刀都被他们买了个干净。

    赵静安曾亲眼见过一个义和团的头领在坛场当众弄法,只见他作完揖,口里嘟唠了几句咒语,举起拳来请神。一会儿似乎神灵真附了体,两眼发直,抡刀乱砍,说也奇怪,照他自己肚子上连砍几刀,只显一道道白印,连皮都没破。问他请到的是什么神,他说是孙悟空,随着就打了一趟拳。旁边有懂的人就说,打的倒真是猴拳。

    义和团都是男丁,后又有了个红灯罩,都是些年轻的小姑娘,身穿红衫红裤,头上挽了髻,头戴红帽,夜提红灯,白天拿着一把红折扇,连扇坠子都是红色的。姑娘们如此打扮也算鲜艳,只是脸上的模样不大好看,全带了几分凶气。她们修炼时找一块干净的地方,几天内便能把法术学成,据说用扇子扇一扇,就能飞天入地。她们称她们的首领为“圣母”,直隶总督裕禄还用黄轿子接去款待过一回。其实,这个“圣母”许多人都见过,原本是运粮船上的一个船婆而已。

    刀枪不入也好,飞檐走壁也罢,只要是个活人,喝水吃饭这些俗事每天还是难免不了。自打义和团进京第一天,赵静安就每天给义和团的各个坛场送去甜水,需要多少就送多少。赵家在城里开有间澡堂,遇着义和团的人来洗澡概不收费,如果来的还是个头目,那还要沏上壶好茶,请到单间,叫来手艺最好的师傅,修脚、搓背,伺候到家。义和团的首领大家都叫“老师”,有几个老师酒足饭饱后,几乎天天都到澡堂来泡一泡,赵静安很快跟他们熟络了起来,得到了这 几位“老师”的庇护,赵家少去了许多骚扰。

    就这么着,赵家躲过了义和团的一劫,但看着先前一些与洋人有过瓜葛的人,随便就给抓到祭坛上,义和团里的大师兄焚上三道表,问问你是不是好人,表焚后,如果升起,你就是好人,升不起,就立刻乱刀剃死。赵静安给东交民巷的洋人们送了多年的水,打了多年的交道,心有余悸,还是决定安排家眷到乡下躲避一阵再说。

    翠喜执意留了下来,她对赵静安说:“这一走,家里一个女人都没留下,连给你做饭洗衣的人都没有了。再说了,这义和团也好,洋人也好,他们再怎么打得死去活来,不也得每天吃喝拉撒啊,咱们小心伺候着,也不会把咱们家怎么着的。”

    赵静安当然明白翠喜说的在理,他只是纳闷,朝廷怎么能指望象义和团这样的乌合之众来与洋人抗衡呢?他见识过洋人的各种好,想着应该多学着人家点才对,他想,这天下不知要乱到什么样子去了。

    到了六月初,清军在北京杀了一个日本书记员和一个德国公使,洋人的联合舰队占领了大沽炮台,清廷与诸国列强正式交起了手来。清朝用皇帝诏书的形式宣战,也就是用最高权力的正式文件的形式,下达了同时与十一国交战的命令。官员们不可思议的相信,义和团的法术可以帮助剿灭洋人的洋枪洋炮。也许越是古老的民族,其基因里就越是具有神秘主义的积淀,义和团的老师们用表演气功赢得了国家最高权力的倚重,一百多年后,一名名叫王林的大师,用类似的表演,表演空手来蛇意念移物,在封疆大吏和互联网首富中同样赢得了声望和市场。大师声称这叫气功,是一种不同于西方现代物理的神秘存在。伴君如伴虎的朝堂大员,恐惧第二天醒来名下的财产是否还能属于自己的首富,纷纷拜倒于其门下。古老东方的子民心中,一直深藏着一种期盼,期盼在充满凶险,充满着不确定的人生旅途中,总能有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庇佑自己帮助自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在北京城里,朝廷下令对所有的洋人开战之后,甘肃提督董福祥率领他的军队和数千义和团,昼夜围攻东交民巷的外国使馆。使馆区总共只有区区几百水兵驻守,但清军却久攻不下,而北京城外,却不时传来天津陷落,联军不停北上的不利消息。

    北京城乱成一片,枪炮声此起彼伏,商铺大多关门歇业,可是赵家送水的买卖却没有中断。人们可以不听戏,不上烟馆、茶馆,甚至不再买卖和交换任何物品,但却不能一日不喝水不吃饭。赵静安依旧每天领着几个伙计挨家挨户的把水送去,那些给不出现钱的人家就先赊着,决不断了供应,街坊四邻每忆起这一段,没有不说赵家仁义的。

    城外风声越来越紧,眼看洋人就要打到通州了。这一天,赵静安又突然接到瑞记洋行的来信,信中说,预定的铜床已运抵天津,但现在突逢战乱,货物又如此贵重,希望共同商议一个稳妥的交货的办法。

    邮路早已不通,信是瑞记洋行的一位经理亲自送来。这位经理恰好也姓赵, 他装扮成逃难的百姓,骑着毛驴,冒险穿过双方交战的战场,用了三天三夜从天津走到了北京。

    “按合同,您委托的是加急特办,货一到岸,我们理应用最快的速度将货物送到府上才是,但眼下兵荒马乱,路上极不安全,您看能否允许我们等战事平息, 再将货物送来?”

    “世道乱成这个样子,还谈什么允许不允许。赵经理冒着生命危险来告诉我货物的情况,我已非常感谢。”

    “瑞记洋行一向视信誉为生命,这次没能按时履行您的委托深感愧疚,能得到您的谅解深表感谢。”

    赵静安请这位赵经理介绍天津到北京一路的经过,原来联军从大沽口登陆占领天津后,把日常补给的任务摊派给了天津主要的几个洋行。洋行运送补给物资的车队持有联军开出的特别通行证,可以一路畅通的将补给物资直接运到最前沿的军营,路上还有小队的联军护送。赵经理就是跟随一队补给车队到了交战的前沿,然后再装扮成逃难的难民,混在逃难的人群,穿越火线,路上再经过清军和义和团把守的几个哨卡的盘查,最后进了北京城。

    “你是说,你们的车队能将货物直接运到火线?”赵静安眼前一亮。

    “是的。”

    “这么说,在军需物资之外,如果多加上一两辆大车,也能将别的货物一同安全的运到前边来?”

    “按理说应该是这样的,您想到了什么?”

    “你看这样可好?你们再运军需物资的时候,把我的那批货也一块装车,然后我派人过去接。”

    “这还是太危险了,清军这边的几个关卡,名为检查,实则无异于抢劫,如何能确保大车顺利通过?”

    “到了这边我就有办法了,只要在联军那边不出问题,我们就算交接两清了, 有什么风险都与你们无关。”

    “再等些日子,战事平息了,那不更稳妥些吗?”

    “这仗谁也说不好打到什么时候才是一段,不等了,既然能办,我看就这样办吧。”

    “也好,您是货主,您拿定了主意,我们就按您的意思办。”

    赵静安手里有一张义和团一个大头目邢老师的名片,是赵静安趁邢老师在澡堂搓澡搓得正舒服时,跟他讨来的。当时是为了出城采购粮食,过各个关卡时能得到些方便。城里的粮食店早就关门歇业了,城外的村民也很少敢把粮食和蔬菜挑到城里来卖,只好到城外的村里,在地头上跟村民们购买。这张名片到还真是管用,别人过关卡检查总要被层层盘剥,拿了这张名片给那些官兵一看,就一路畅通了。

    当天夜里,赵静安把这张名片交给管家杜升,仔细叮嘱了一遍,又让他格外多带了些银两。第二天一早,杜升就领着个得力的伙计三儿,与瑞记洋行的赵经理一同返回了天津。

    杜升这趟还算顺利,去的路上遇到的都是逃难的人和溃败下来的清军,谁也没心思注意他们。到了天津,把货物装上大车,跟在洋兵护送的车队后头,路上就更顺利了。清军溃败的速度很快,通州以南的地界连一个清兵的影子也见不着,车队几乎一溜小跑的就到了通州。

    通州是古往今来的“太平州”,过去的数百年间,北京城数易其主,但通州却安然无恙。可眼下“太平州”四周战云密布,各路联军集结城下,即将发起最后的攻击。瑞记洋行的赵经理安排车队在联军的后方营地休憩一夜,他去交涉, 打算第二天一早送杜升的两辆大车穿越联军的防线。

    瑞记洋行是一家德资洋行,后来的名字叫西门子,赵经理说得一口流利的德语,他去找的也是一名德军的少校。

    “货物?什么货物这么紧急?” 德军少校问。

    “一张家用的铜床,保证不是军需物资,您可以开箱检查。这么紧急是因为按照合同,我们必须尽快交货给货主。”

    “现在正在打仗,你们这些商人真是疯狂,为了交易,连命都不要了。”

    “打仗、争取胜利是军人的天职,同样,做交易、信守承诺也是我们商人的天职。少校先生,战争总是暂时的,而贸易是持久的。贵国同清国交战的目的之一, 也是为了使这个国家更开放,使贸易更自由。”

    “好了,我管不了为什么打仗,我只管打仗本身。明早七点到八点之间,我可以保证你们可以安全的从我的防区通过,记住,要晚了你们的安全我可就管不上了。过到清军那边,也千万别停留,要赶紧跑,跑得越快越好,听明白了吗?”

    第二天上午九点,联军对通州发起了攻击,但早在八点之前,杜升和三儿的两辆大车就已通过了清军的第一道关卡。身后浓烟滚滚炮声隆隆,杜升和三儿头也不敢回一下,一路向着北京城狂奔。

    义和团大头目的名片还真管用,遇着关卡大多顺利通过,有“认真检查”的,留下些银子,也抬手放行不多刁难。甚至有个绿营的队长,愿意派几名骑兵护送他们到京城,条件是二百两银子。

    “这样不擅离职守吗?”杜升问。

    “他妈的,擅离个屁。前两天我们这还有调炮车去给城里的大臣搬家的呢,赚了八百两银子。”

    杜升留下二百辆银子,由几名骑兵护卫着大车,一溜小跑回到了京城。

    赵家大院是座带着偏院的三进大院,佣人们住偏院,老爷子老太太住前院, 赵静安和翠喜住了中院,后院一直没怎么住人。早几天,赵静安就把后院的堂屋给收拾好了,还拆掉了屋里所有的隔断,腾出来一个空荡荡的大屋子。他估计,整个院子也只有这间大屋,才能装得下即将到来的这张大铜床了。

    看着好些人往后院搬一个个的大箱子,翠喜不明白怎么回事,就问赵静安:“搬的这是什么呀?”

    赵静安正憋着劲与杜升合抬一个极沉的箱子,他几乎是从胸腔里才挤出了一个字:“床。”

    翠喜又问:“什么床?”

    “铜床。”

    晚饭后, 赵静安独自一人来到后院, 七、八个大箱子散落的堆放在院子里。他把箱子一一打开,每个箱子都装着大铜床的一部分配件。他把这些配件一件件的搬进屋。赵静安平静而缓慢的做着这些事情,没有人来打扰他,已经留过话, 谁也不许到后院去打扰他。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从后院出来,让翠喜给弄些吃的。

    “杜升他们今儿一早出去送水,回来说听到街上议论,说洋人没准今天夜里就要攻城了。”

    “哦。”赵静安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用筷子夹着面条往嘴里送,眼睛却没离开手里的一本小册子。小册子是几页手写的英文,杰克给赵静安详细的手写了一份大铜床的安装手册,拆装的时候还仔细的做了保养,重要的部件都抹了一层蜂蜜,用粗布擦拭得光洁如新,床垫是一个个独立的弹簧,装在一个个独立的小棉布袋里,捆扎而成,杰克把每一个棉布袋子都更换了一遍,捆扎也做了仔细的加固。

    杰克还告诉赵静安,拆开床栏最粗的那段铜管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卷类似羊皮纸的东西藏在了里面,上面写有字,但不是英文,他看不懂写了什么,他依旧把它按着原样装了回去。在手册的最后,杰克祝杉尼也能像他一样享受这独一无二的大铜床带来的好运和快乐。

    “隔壁的张家和李家都逃到城外去了,老爷子也催着咱们到乡下避几天,你说咱们走还是不走啊?”翠喜边说着话,边收拾着手里的两把韭菜,见赵静安没答话,就抬起头来,看到赵静安刚才坐着的位子已经空了,人也快走到了大门边,一边走一边还在翻着手里的那本小册子。

    回到后院,赵静安找到杰克提示的那段最粗的铜管,做工隐蔽,如果没有提示看不出有可以拆解的地方。赵静安按着杰克的图引,慢慢摸索,终于找到了拆解的办法。

    铜管的接口拆开来的一刻,果然有一卷羊皮纸露了出来。赵静安小心翼翼的把它取出,慢慢的展开来。展开来的羊皮纸的周边布满了暗渍,显然已历时久远,在羊皮纸的中央,暗哑的笔墨写着简短的几个单词:nosce te ipsu。

    赵静安不认识这几个单词,但看出来是件稀罕的老物件,他本想取出来找懂的人请教,但他的双手好像失去了控制。他只是下意识的看着自己的双手又小心翼翼的把羊皮纸卷好,小心翼翼的放回了它原本的地方,封存了起来。

    入夜,窗外浙浙沥沥的下起了雨,翠喜躺下没一会儿,就听到城东传来了隆隆的炮声。枪炮声、爆炸声震耳欲聋,震得窗户沙沙作响。翠喜披上衣裳,走到屋外,看到管家杜升和家仆三儿提着灯笼,正在院里挨个检查门窗。

    “少奶奶,洋人开始攻城了,您还是回屋歇着吧。这院里有我和三儿看着呢, 您放心好了。”

    “杜升、三儿,你们辛苦了,你们看到少东家了吗?”

    “回少奶奶,刚才看到少东家还在后院。”

    大铜床足足有十英尺长、十英尺宽,偌大的堂屋几乎占据了一半,床栏的每一个组件,床垫里的每一个弹簧都是手工精细打制。用了一天一夜,赵静安终于拼装好了最后一个组件,煤油灯下,大铜床微微泛着暖人的光泽。赵静安细细的抚摩铜床的每个部件,感觉床垫的松软,黄铜床架的清凉手感,甚至床架上细腻的叶蔓状的浮雕纹饰,都与渴望中的情形暗暗吻合,他感觉一股久已遗忘但是又无比熟悉的热流,在体内悄悄的蔓延开来。

    门“吱”的一声推开,屋外哗哗的雨声和清凉湿润的夜风一下充满了整个堂屋。翠喜站在门外,雨水微微打湿了她的鬓角,忽紧忽慢的风勾勒出她夏日单衣里的美好曲线。

    “翠喜,你来。”赵静安走过去拉她的手,“你看,这铜床你喜欢吗?”

    “洋人都快打到城里来了,你还有心思摆弄这洋玩艺儿?”又是一阵猛烈的爆炸声,翠喜感到脚下的地板都在颤动,她把身体偎紧了身边的男人,但她的目光却被大铜床牢牢的吸引住了,她觉得大铜床散发着一圈圣灵般的光晕,在吸附着她。

    “来,你来试试,看好不好。”赵静安牵引着翠喜向床边靠近。

    翠喜坐上床,弹簧的柔软让她觉得非常的异样,“这床怎么这么大这么软活啊?” 翠喜抬起头来看她的男人,她看到男人的眼中似乎有两团火苗在燃烧,在目光对接的一瞬,她觉得自己的身子也在一瞬间给点燃了。

    男人紧挨着她坐到了床沿上,轻轻的撩起她鬓角的几缕湿发,当男人的一只手轻轻划过她的乳尖的时候,她难以自持的叹息着向身后的大床倒了下去。

    松软的床垫,灼热的肌肤,女人感觉四周已是一片迷乱的海洋,她的身体和 她的心都在焦急的渴望。男人的嘴唇在她的上游走,男人的手在她的身上四处摸索,她也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在男人的身上犹疑的探索,胸脯挺立起来在男人的胸膛上使劲的挤压。当她的手触碰到男人坚硬滚烫的胯间之物时,不由的暗暗惊叹。她轻轻的握着它,男人也握着它,缓缓的牵着它向她的身下移去。她闭上眼,觉得,这个世界在撕裂的痛楚和不可思议的快感中,带着她飞一样的旋转……

    而此时此刻,京城上空的炮火依旧隆隆,大不列颠的数百水兵由无人守备的广渠门水闸率先突入了城里。风雨交集的夜色中,大清帝国的皇太后携领着她的宫眷,由御营兵丁簇拥着,仓猝弃国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