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翠喜转年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大胖小子,大的叫天宝,小的叫银宝。天宝、银宝长得如此相象,有一次,粗心的女佣替他俩洗完澡, 一起放在一张小床上, 结果取好了衣服转过身来,竟分不出他俩谁是谁了,所以很有可能后来的天宝是银宝,银宝是天宝。

    与别家的双胞胎不一样,天宝、银宝几乎每一天都是在互相争吵打闹中度过。翠喜带他俩一块出去玩,如果天宝说往东,银宝就一定说往西。吃饭,银宝说要往大米粥里搁些糖, 天宝就一定说要多放些盐。长大了,银宝喜欢穿长衫马褂, 爱好小说诗文,而天宝则喜欢皮鞋洋装,爱打网球篮球。虽然天宝、银宝处处刻意显示与自己兄弟的不同,但在旁人眼里,还是一眼就看出他们是出自同一娘胎的兄弟哥俩。

    老人们常回忆说,天宝、银宝的争吵,早在襁褓时就开始了。还在吃奶的时候,如果翠喜抱起他俩中的一个,另一个就会大哭大闹,任何办法也止不住哭,只有把吃奶的这个放下,把奶头塞到哭闹的另一个的嘴里才行。但抱起来的这个刚停下,放下的那个又开始大闹。后来只好把他俩分开两个房间,一个东厢房一个西厢房,谁也见不着谁,都以为母亲是只给他一个人奶吃,这才同时停止了哭闹。

    天宝、银宝吃奶的时候,总要一边含住母亲的一个,一边用手牢牢抓住另一个,生怕被人抢去似的。天宝习惯用右手来抓,而银宝习惯用左手握, 开始大家还没注意,到长大一点,开始学抓东西的时候,大家才发现天宝是右撇,银宝是左撇。

    到了可以满地乱跑的时候,如果父亲不在家,天宝、银宝就会跑到父亲和母亲的屋里,爬上那张巨大的铜床,缠着要和母亲一起睡。然后经过一番吵闹争抢,知道谁也无法独自霸占母亲的两个后,才一人握着母亲的一个安静的睡着了。翠喜疼爱的看着熟睡的两个儿子,彻底明白了什么叫有其父必有其子。赵静安比翠喜见多识广,他告诉了翠喜一个新词儿,说这叫遗传。

    一天,翠喜从午睡中醒来,怜爱的看着一左一右睡在身边的两个儿子,轻轻的把他们的小手从自己的上移开。她的目光不经意看到天宝、银宝的小裤档很显眼的鼓起一个小山似的包,这才突然意识到孩子一天天的长大了。从这天开始,她不再允许天宝、银宝亲近她的,独自睡觉的时候也把房门紧紧关上,不论天宝、银宝在门外如何哭闹央求,也绝不再让他们进来。就像断奶一样,闹过一阵后,发现母亲确实是铁了心肠不再给他们任何机会,天宝、银宝也就只好接受了这一事实,安静下来不再哭闹。

    但这一切并没有断绝他们对女人的狂热热爱,邻家谁有吃奶的孩子,他们就跑去看。因为他们还是孩子,大人们也不避着,趁着奶孩子的时候,他们可以把女人的看个够。

    但是,即使是偷看别人的母亲喂奶,天宝、银宝也想一个人独占,而不愿意与自己的兄弟分享。为了看到更多的女人喂奶,天宝想了个办法,他告诉一块玩耍的几个小伙伴,谁要知道哪家有正在吃奶的孩子,并能带他去看,他就给谁买一串糖葫芦。这个办法果然奏效,一段时间,周围数十条胡同,谁家有正在吃奶的婴儿,谁家刚生了孩子,甚至谁家的媳妇怀了孕,他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天宝整天串了东家串西家,呆在家里的时候就少了。但是好景不长,有一阵子,好像在一夜之间,伙伴们突然再没人来报告新的“消息”。 他整天闷在家里,反到是经常见不到银宝的影子。

    一天,天宝堵住一个正在胡同里玩玻璃弹球的小伙伴,答应给他买最好的玻璃弹球, 但要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这才得知原来是银宝收买了这些小伙伴,如果谁把“消息”告诉银宝,而又保证不让天宝知道,谁就可以从银宝那得到三串糖葫芦。

    就在这天,快到晚饭的时间,家里还没见到银宝的影子。父亲问天宝,知不知道银宝上哪儿去了。天宝就一五一十将银宝如何用糖葫芦收买小伙伴,到别人家里偷看女人喂奶的经过全告发了出来。可想而知,银宝回来后受到了怎样的惩罚。天宝躲在自己的屋里,隔着一个院子都能清楚的听到后院传来的银宝杀猪般的哀嚎。

    赵静安接连打断了两个鸡毛惮子,问银宝是谁教他这么干的。银宝泣不成声的说,没人教,是他自己学来的。赵静安又问是从哪里学来的,银宝说是从天宝那学来的。于是,用被子蒙着头假装睡着了的天宝,也给从床铺上直接拎到了后院,和银宝一起跪在石砖上,皮开肉绽惨叫不止。至此,天宝、银宝对的狂热,算是被勤勉尽责的父亲彻底镇压了下去。

    自打八国联军进城,这些年,送水的买卖慢慢的不大好做了,联军进城带来了全新的掘井技术,打出的井能从地下十米深的优质深水层汲水,到联军离开时,这样的人工“甜水”井,城里已有了多处,“甜水”的价格自然落下了不少。1908年, 袁世凯的亲家, 周拨的四儿子周学熙在北京创建自来水公司,为筹措资金,在报纸上大登广告集资入股。当时大多数人都十分看好这家“官督商办”的自来水公司,觉得就像在欧美甚至日本那些城市一样,自来水一定会取代井水,成为居民们的日常用水。赵静安也投入大半家产入了两万股,成为了自来水公司董事中的一员。

    八国联军之后,皇权的威严已然扫地,老权威的覆灭引来新权威的争夺,北京城接连上演清帝退位、建立民国、袁世凯登基、北洋军主政,古老的京城就像一座古老的戏台,默默承受着名流要角们来来往往的轮番演出。

    寒来暑往,赵静安依旧每日忙碌着送水的买卖和自来水公司的事务,他认准了一个理儿,就是不管世事如何变迁,这人总是要喝水、要吃饭。自来水公司虽然没有象当初预想的那样快速发展起来,昂贵的安装费使它只能服务于京城百分之十左右的富裕阶层,普通百姓依旧习惯于自己打井或购买廉价的井水,赵静安两头都忙碌着,也总算是把赵家经营得井井有条。

    一车一车的把水卖出去,一分一分的把利润攒下来,简单的事情重复做,不需要任何的创新,把事情做熟做巧就行。经年累月,赵静安积累的财富与日俱增,登门求财、求事的人也就络绎不绝,赵静安总是热情接待,耐心应酬。应酬的场面,名片发完了,他会吩咐助手马上再取一些来,给在场的每个人都发到,不冷落任何一个想与之结识的人,哪怕只是一个车夫或不重要的普通职员。宴请宾客,他会每张桌子都坐上一刻钟,一一碰杯,不怠慢任何一个宾客。就这样,赵静安富商巨贾的声望日隆,平易近人的形象口碑相传,商界领袖的地位俨然已成。

    虽然幼时的启蒙大多来自教会学校和西式教育,但成年之后,赵静安显然更醉心于东方古老的处世艺术和做人的道理。在赵静安待客的厅堂,高悬着一副对联:“发上等愿,结中等缘,享下等福;择高处立,寻平处居,向宽处行。”这副对联也被仰慕着视为商界领袖的智慧和境界的象征,口口相传。

    1919年,赵静安已年近五十,父母早已相继辞世,而这年,天宝、银宝在北京大学上学,也已快满一年。

    一天,在饭桌旁,天宝忐忑的对他的父亲说:“父亲,我们和同学们打算成立一个读书会”

    “多读些书总是个好事,是不是要家里资助些钱?”赵静安看着眼前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儿子,露出了难得的笑容。这两个儿子在父亲的眼里,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天宝右手拿筷子,银宝左手拿筷子,银宝的分头往左边分, 天宝的分头往右边分。

    “不需要太多的钱,大家把自己的藏书捐出来,成立一个小小的图书馆,然后大家可以方便的借阅。图书馆要有个地方,我们家屋子多,可不可以放我们家?”银宝在一旁补充说。

    “你们可以用临街的那个偏院,我把佣人安排到别的院子去,要是不够,其它院还可以再腾出些空房来。”

    “太好了,谢谢父亲!”天宝、银宝异口同声,兄弟俩难得有了一次步调一致的声音。

    以自己对这两个儿子的了解,赵静安原以为凡事都要互相抬杠,争个短长的这两人,是绝对不会选择上同一所学校的,所以当初让他们在北京最好的两所学校北京大学、清华大学中自己挑一所。但没想到,天宝、银宝对“专事培养汉奸”的清华毫无兴趣,而独对北大的“新文化”、“新思潮”一心向往。

    八国联军打下北京,签下《辛丑条约》, 按照条约,中国按人口每人一两白银,向各国赔偿白银四亿五千万两,年利息四厘,连本带利共达九亿八千万两,分三十九年付清。在条约的第六款第甲项,还约定了白银与各国货币的兑换汇率,其中,一两海关银约定等于0742美元。美国分得接近三千三百万两的赔偿,所以后世常言合两千四百多万美元。

    当时的各国,对金钱的理解还如老实巴交的老农民一样实诚,既不懂凯恩斯主义,也不懂汇率操纵,更没听说过金融创新这些后来的名词。按大清朝的各期律令,当时一两白银约合37301至37797克,而1美元的银币约合2722克,含银90,在当时的实际贸易中,一两白银至少可折算137美元。《辛丑条约》中的汇率约定实际为汇率抢劫。

    赔款是按年支付,支付的是白银而非美元,但退款却是按美元计算。从1909起,美国从收到的赔款中以美元计价分出一半,退还中国,专款用于建立清华学校,派遣学生赴美留学。当时中国的著名报纸《民报》发表评论说:“美之返岁币也,以助中国兴学为辞,实则是鼓铸汉奸之长策。”

    随后另一些中国报纸,也报道了一则美国伊利诺斯大学校长詹姆斯写给总统的备忘录:“中国正临近一次革命,哪一个国家能够做到用教育影响这一代中国青年, 哪一个国家就能由于这方面所支付的努力,而在精神和商业的影响上,取回最大的收获。如果美国在三十年前,就已做到把中国的学生引向美国,并使这个潮流继续扩大,那么,我们现在一定能用最圆满和最巧妙的方式,控制中国的发展。而如果听任大批的中国学生留学日本和欧洲,当这些中国人从欧洲回去后,将要使中国效法欧洲,效法日本,而不是美国,这就意味着,他们将推荐英、法、德的教师到中国去担负要职,而不是美国人。这还意味着,英、法、德的商品要被大量买去,而不是美国的商品。各种商业上的特权将会给予欧洲,而不是给予美国。所以,为了扩展精神上的影响而花一些钱,即使从物质的意义上说,也能够比别的方法获得更多。商业追随精神上的支配,比追随军旗更为可靠。”

    与早期的清华学生报考大学只为留洋相比较,京城的另一所大学,北京大学里的气象则完全不同,这是古老中国第一所现代意义的“国立”大学,出资,集结了一批来自的精英文人。时任文科学长的陈独秀来自安徽,浙江的鲁迅出任文科教员,而湖南的毛则在图书馆里做着临时工。

    天宝、银宝和他们的老师、同学,以及这个时代所有的“新青年”,无不认为国家当下的积弱是来自的腐败无能,国家和民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口。他们在北京、上海、广州这样的城市里办报刊杂志,改用通俗易懂的日常口语写作各种政论文章,向城市平民传播变革的思想,每个人都觉得自己肩负着改变历史的当然重任。但此时,这个庞大的古老帝国只有百分之五的人识字,城镇里只居住着百分之二的人口,农民和农村才是古老中国的根基所在,可是如此显而易见的一点,并不是一开始就为“新青年”们所认识。

    与大学里的同学们一样,天宝、银宝对革命,对拯救国家,充满了天生的热情,光发议论已不能满足,他们就要像他们的导师陈独秀、鲁迅所倡导的那样,参与到“社会改造”的行动中去了。历史一次次证明,再没有什么比“革命”更能让年轻学子们激动不己的事情了。

    赵静安对时政没多少兴趣,他总认为那和老百姓所过的日子关系不大,他只关心如何把赵家的这份来之不易的家业,经营好维护好,并希望日渐长大的两个儿子,也能抱有和他同样的想法。但两个儿子从小到大争吵不断互不相让,让赵静安颇为头痛,所以遇着兄弟俩愿意一块合作做点什么事情,不管事情大小,他都会尽力支待。赵静安近来还发现,自从天宝、银宝一块上了北京大学,俩人的争吵好像少了,互相商量的时候多了,连平日所穿的衣裳也换上了一模一样的学生装。他想,儿子们也许真的长大了,懂事了。

    一次翠喜埋怨两个儿子整日“救国”“革命”,把学业都耽误了,还搞什么“读书会”, 弄得家里每天许多的学生进进出出,他这个做父亲的也不好好管教。赵静安就说:“唉,这时代确实是有些不同往日了,孩子们大了有自己的主意,我看也没什么不好。你没看见那每天来咱家的学生里面,还有许多漂亮的女学生呢,兴许里面哪个就成了你的儿媳妇了,你这个当妈的还是多留意留意吧。”

    其实用不着赵静安提醒,出于女人的本能,翠喜早早就注意到了那些经常出入赵家的女学生,其中一个叫杨子玲的女子高等师范学校的女生,格外引起了她的注意。不过注意到杨子玲的远不止她一个,杨子玲走到哪里都无法不引起周围人们的注目,容貌俏丽出众,性格热情洋溢,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青春气息无不感染了四周。这个姑娘太出众了,凭着母性的直觉,翠喜预感自己的两个儿子将会因为这个女学生招至不幸,但她的直觉却没有告诉她,这个姑娘身上潜藏着的危险也威胁到了她自己,要不后来她就不会让杨子玲走进自己的卧房,让她看到那张巨大的铜床了。

    母亲的直觉一点没错,此时她的两个儿子正在为着杨子玲发着狂。

    天宝、银宝第一次见到杨子玲,是在一次学生散发传单抵制日货的游行队伍里 。还没等引见的同学开口,杨子玲就说:“你们先别说,让我猜猜看。嗯,这位穿长衫,左手拿标语的是弟弟赵银宝。这位穿西服,右手拿标语的就是哥哥赵天宝了。”

    “杨小姐真是好眼力!”

    “不是我眼力好,是两位公子名气大。早听人说,你们俩一人是左手, 一人是右手,一人穿长衫,一人穿西装。还有,一个人的头发往左边梳,另一个人往右边梳。咯咯咯,初次听到时笑死我了,今天一见还果不其然咧。不过,我到觉得你们要是穿上你们北京大学的学生装,肯定比你们现在中不中洋不洋的打扮要更帅气。”

    在又一次学生的聚会,因为有杨子玲参加,天宝、银宝不约而同的换上了崭新的学生装。杨子玲依旧是男生们围拢的中心,但她远远看到天宝、银宝,摆脱了包围,跑了过来。

    “你看,我说的没错,你们这样就更象革命学生了。”

    当时学生中流行“救国十人团”,十来个志趣相投的学生凑在一块,咒骂官员的腐败,纸上谈兵式的议论救国的办法。天宝参加的是“阳光社”,觉得救国最紧要是强健国人的体魄,强健体魄才能不是东亚病夫。而银宝参加的“新生社”则主张救国要从文艺着手,文艺最容易让民众理解古老礼教的黑暗可恶,以及“科学、民主”的光明可爱。天宝和他的伙伴们经常打篮球、排球,日日练跑步、跳远、掷标枪扔铁饼,冬天洗冷水澡,夏天光着膀子日光浴。银宝和他的伙伴们则常常聚在一块吟诗作赋,排演西洋音乐、戏剧,钻研如何让每一句稚嫩的台词,都能透出奔赴新生活的感染力。

    天宝、银宝都想邀请杨子玲参加自己的社团,杨子玲也都爽快的答应了。她和天宝一起打网球、排球,观看天宝在篮球场上优美有力的运动动作,让她感到轻松愉快。而与银宝一道谈论雨果、左拉、狄更斯,听他朗诵一首首动人的诗句,或者在斯坦威钢琴上弹奏莫扎特、舒曼优雅的抒情乐曲,则也让她感到心旷神怡。

    赵天宝打听到杨子玲家住灯草胡同,父亲是位中学国文教员。恰好灯草胡同是由赵家的伙计在送水,天宝就跟这个伙计商量好,杨家的水由他去送,但不许告诉任何人。

    杨子玲的父亲很纳闷,怎么近来给他们家送水的水工,换成了一个穿学生装的小伙子,而且每次不是少收了水票,就是干脆忘了收。杨子玲也乐得在一旁抿嘴偷笑。

    而银宝则开始写一首首的抒情现代诗,含蓄的表达他的爱慕和想念,他的痛苦与煎熬,然后偷偷的寄给杨子玲。但每当他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小心翼翼的向杨子玲询问那些诗的下落和观感时,她却总是笑而不答,咯咯笑着跑开了,撇下赵银宝一个人,一脸的怅然。

    杨子玲喜欢看西洋小说,能借的地方几乎借了个遍。一次她随口说:“我们能看到的书太少了,你们看,现在大家都以谈论马克思主义为时髦,但连一本马克思的原著我们都没能读到过,如果能组织个读书会,让同学们把自己的藏书都拿出来,集中放置一个地方,成立一个的图书馆,大家免费借阅。这样加入的同学越来越多,大家能看到的书也就越来越多了。”

    “这主意好,我们家院子大屋子多,也够宽敞,我看可以把图书馆设在我们家。” 赵银宝连声附和。

    “好,我去跟父亲说。”赵天宝也附和连声。

    读书会出乎预料的发展了起来,参加的学生很快增加到了数百人,藏书多到上万册,经常上有千人在借阅。“读书会”的工作变得异常繁重,杨子玲和天宝、银宝,还有几个义务的志愿者常常一起工作到深夜,然后每人挟一大捆邮包,送到邮局去寄给那些不能亲自上门借书的人。

    虽说读书会是个赔钱的事情,看到两个儿子有这样张罗事情的能力,赵静安也很高兴,看人手不够,就把老管家杜升的儿子杜顺,安排去给“读书会” 帮忙。杜顺的小名叫小顺子,赵家大院上上下下都管他叫小顺子。小顺子比天宝、银宝小了个两、三岁的样子,长得中规中矩,象他爹一样,整天垂着两只手育拉着眼脸,一幅随时听候主人吩咐的样子,但干起活来也确实是异常的干净利落。

    小顺子成了这个小小图书馆的专职管理员,每天仔细的做着两位少爷或者杨小姐交给他办的事情。小顺子有着和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沉默性格,少爷们和杨小姐说笑的时候,他总在一旁默默的做着手上的事情,好像什么也听不到似的, 但如果有谁突然喊他一声“小顺子≈ot;, 他也会马上答应,反应异常的迅速。

    有时候, 大少爷和杨小姐去打网球,叫上他一块,他就在场边跑来跑去,帮着捡球。叫他上场打两下玩玩,他总是一脸憨厚的笑着推说自己不会,死活不碰递给他的球拍。而有时候,腼腆的二少爷将彻夜未眠写下的诗句,放在信封里叫他送去给杨小姐,他也总是面无表情的将信递到杨子玲的手里,说:“杨小姐,这是二少爷让我给您的信。” 他从不打听信里装的是什么,以及为什么二少爷不自己把信交给杨小姐。

    没人知道小顺子心里想着什么,也没人关心他心里想着什么。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自已知道,每当杨小姐出现在他近旁的时候,虽然他从不敢正眼看上一眼,但他的两只耳朵,却无一遗漏的捕捉到了,属于她的每一声细小的响动。如果杨小姐从近在咫尺的身边经过,他会深深的吸上一口气,等待着杨小姐的衣袖搅动起的空气中,飘来的阵阵美人樱般的沁人芳香。

    而在一个又一个孤独冷清的夜晚,小顺子的脑海会不由自主的漂浮起杨小姐迷人的身影。每当此时,他就感到身体里有一千支火苗在燃烧,有一万匹野马在狂奔,但他能做的只是叹息着将手伸到胯下,将那涨热的胯间之物死死地扼住。有几次他不小心弄脏了褥子,遭到了父亲的毒打母亲的责骂。他觉得父母的打骂是对的, 他不应该弄脏褥子,一条褥子要用许多个冬天。后来,他想了个办法,找了块擦桌子的抹布,等着射出的。抹布很脏,但已让他满意,他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卑微得如同赵家一条看家护院的家犬。

    有一次,有好几日没见到杨小姐到图书馆来,从两个少爷的闲谈中,小顺子知道杨小姐得了伤寒正在家养病。后来老爷也过问起此事,并特意请了一个最有名的老中医,给开了一方专治伤寒的偏方。老爷把药方交给小顺子,让他到药铺抓了药给杨小姐家里送去。

    开方的老中医很有名,所用的药引也最奇特:经霜三年的甘庶、结子的平地木、原对的蟋蟀等等,多是稀奇古怪不容易办到的东西,这次开了味“冬天的芦根”。 老爷知道这中药里的药引多是为了多讨几个钱的设计,对药力并无影响, 所以只给了小顺子一块大洋,交代他只管抓药,药引子不用管它。

    到了药铺,递上药方,小顺子就问有没有冬天的芦根。药铺的伙计白了他一眼说:“有,很贵,单这一味冬天的芦根就得三块大洋。”

    小顺子说:“你等等。”

    小顺子没有三块大洋,但他不知哪来的自信,相信自己一定能弄到这三块大洋。他从药铺出来,走过几条街,在一家首饰店门前停了下来。首饰店里有不少的人,有个胖胖的阔太太模样的女人抱着个孩子,在挑选长命锁之类的小玩艺儿。胖女人的腰间鼓鼓的,露出个包着大洋的手帕的一角。小顺子想都没想,悄悄挨近胖女人身边,突然把手伸入胖女人腰间的口袋,掏出那个手帕,撒腿就拼命往外跑。当胖女人反应过来,扯开嗓子叫喊时,小顺子已跑出去了半条街。

    小顺子只顾拼命往前跑,中间摔倒了两次,一次摔破了左膝盖,另一次摔破了右膝盖。但几乎在摔倒的同时,他都能立刻从地上弹了起来,继续往前跑,鲜血染红了他的裤管和鞋面。

    也不知道跑了多久,小顺子终于瘫倒在一个僻静的旮旯里,再也跑不动了。他在那呆到了天擦黑,药铺快打烊的时候才返了回去。手帕里有六块大洋,小顺子把六块大洋全码在了药铺的柜台上,让药铺伙计给他包双份的“冬天的芦根”。 伙计陪着笑脸说没问题,抓了些草梗样的东西包到了药包里。小顺子觉得,贵重的药用得越多,杨小姐的病就应该好得快些。

    三、四天后,病愈的杨子玲重又出现在了赵家大院的小图书馆里,大伙儿都非常高兴,极少到偏院这边来的赵静安,也特地过来看望。小顺子听到杨小姐在为送去的药向老爷道谢,说多亏了那几付好药,病才好得这样快。

    与平日一样,小顺子依旧低着头,仔细的做着手上的事情。他觉得,杨小姐的病能好得这样利索,他那加了双份的药引起到了最关键的作用,虽然谁也不知道他曾为此做了些什么,他心里的那个高兴,也同样无人知晓。

    这天,翠喜的丫环小红,也过来请杨子玲。在赵家大院,杨子玲虽然与翠喜碰过几次照面,问过几回安,但从未单独一起说过话,心里未免有些紧张。她心情忐忑的跟在小红的身后,在回廊里迂回转折的走了五、六分钟,来到了静谧的后院。

    后院极为宽敞,布置得也考究。院内方砖漫地,青石作阶,院中栽着几株修剪整齐的石榴树,树下凉棚鱼缸里养着几尾胖乎乎的金鱼。穿过卵石铺就的小径, 杨子玲一路来到后院的正房,院子的女主人正等着她。

    “子玲姑娘病好些了吗?”

    “谢谢伯母关心,我的病全好了。

    “好利索了就好啊,以后你可要多多注意身子,你可不知道,你病了的这些日子,我们家的天宝、银宝都急成什么样,后来,连他们的父亲也跟着一块着起急来了。” 翠喜第一次近距离的打量杨子玲,果然标致得象画里的西施貂蝉似的,难怪两个儿子着迷成了那样。

    “谢谢伯父、伯母,我以后一定会多注意的。” 杨子玲被翠喜打量得浑身不自在。

    “来,你坐我跟前来。我这个做长辈的一早就想送点小礼物给你,这次你病好了,正好拿出来给你,也算讨个吉利。” 翠喜拿出来的是一对正翠玉镯,那还是她从娘家带过来的陪嫁,再往上也不知传了多少代人了。这对玉镯是从一块石料里开出来的,翠玉相连,水滴,就算是个外行也能一眼看出价值不菲。

    “使不得,伯母。” 杨子玲惊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拿着吧,孩子,这是伯母的一点心意。”

    “不不,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杨子玲几乎就要转身朝屋外逃去了。

    见杨子玲坚决,翠喜也不再坚持:“也好也好,今天你不拿,就还先放我这。我这些东西呀,以后自然也还是你的。我说这话你别见怪,如今你们这些念过书的孩子,都时兴自由恋爱了,我们做爹妈的本不该多管,但大家都知道天宝和银宝都特别喜欢你,你也常和他俩在一块,你能不能给我这个当妈的透句话,你觉得,他们俩你更喜欢谁? ”

    杨子玲的脸“刷”的红到了脖根:“伯母,我和天宝、银宝都是要好的同学, 我们一起办读书会也是想着为社会出一份我们年轻学生的力量,我从未想过喜欢他俩谁更多一些,而且喜欢和恋爱也不是一回事。” 杨子玲说的是心里话,她确实喜欢和天宝、银宝在一起,也确实觉得他俩比整天围在她家门前的那些贵胄子弟、新贵公子可爱得多,但她总觉得这种喜欢,总还缺了点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他俩之间,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杨子玲的眼泪都快要掉下来了。

    “好了好了,别生气了孩子,原谅我这乌鸦嘴说错了话。这喜欢和恋爱是怎么个分法,我们这老辈人看来是闹不清了。不过,你再想想,有没有可能,这喜欢有一天也能变成恋爱了呢?你再想想,再想想,如果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你就来跟我说,我这老妈子替你做主,好不?”

    杨子玲自己都记不清,这天是怎么就结束了谈话。恍恍惚惚从后院告辞出来, 一路往回走的路上,她没有再想翠喜和她说的话,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那张床怎么那么大那么奇特呀?我当时怎么就有了想要委身于它的冲动呢?”

    刚才在后院正房,杨子玲第一次见到了那张巨大的铜床,大铜床在正房的一侧,与她和翠喜说话的地方,隔了扇雕花镂空的屏风。从屏风的镂空处,可以看到大铜床的局部,但看不到全貌。虽然只瞥了几眼,但那古旧铜器的温暖光泽,床架上那翻云覆雨般的叶蔓状花纹,还有那几乎漫无边际,雪白一片的柔软床榻,这些细节就都牢牢印在了她的脑海里,让她的脸发烫心狂跳。

    1919年,这年发生了件影响历史进程的事儿,巴黎凡尔赛和会。和会召集了几十个国家,商量处置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败国德国,划分战胜国战后的势力范围。按着和会的协议,战败国德国占领的中国领土没有归还中国,而是要给予日本。消息传来,震惊和愤怒席卷了中国,学生们走上了大街。,这个在所有行进在现代化进程中的国家经常出现的场景,也第一次出现在了古老的北京城。

    五月四号,谋求现实利益的,与代表社会良知的知识份子,形成了两个势不两立的集团。学校的学生涌出了校门,涌上了街头,警察和学生对峙在街道的两头。

    激愤的学生点燃了亲日派官员的住宅,群殴了驻日的大使,而警察则把成百上千的学生抓进了监狱。在随后的几个月里,手无寸铁的学生组织与拥有警察、军队的几经对峙,青年学生得到了各地民众甚至年轻军人的支待,北京则一时势微,被迫释放了关押的学生,撤职了中的亲日官员,学生运动似乎一时占了上峰。

    但是到了十月底,暂时平息,学校重新复课,警察和暗探的秋后算帐就开始了。

    赵静安听到消息,他的两个儿子和“读书会”的一些骨干学生,是中的骨干,上了暗探的黑名单,而且已经有一些学生领袖莫名其妙的突然失踪或者已经死亡。北京已不能久留,赵静安打点关系,赶快把天宝、银宝送到了上海,打算由上海到国外去留学一段时间。

    在北京大学期间,赵银宝和他的同学们就阅读了不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著述,在他们的心目中,共产主义是能够帮助打败这些欺压中国的资本主义强国的社会理想,而且俄国的十月革命给出了现实的案例。既然是去留学,银宝就决定到共产主义的发源地欧洲去,而天宝则不想去那么远,他打算去日本,日本路途最近,一旦风声过去,他也可以尽快返回北京。

    在喧嚷的码头,天宝送银宝登上跨海的轮船。站在轮船的甲板上,银宝看到天宝挤在黑压压送行的人群里,吃力的向他挥着手臂。

    “弟弟,你一定要多多保重,早点回来!”

    “哥,我记住了,你放心回去吧!”

    十多年来,这对争吵不休的兄弟,大多直呼其名,极少以兄弟相称。此时, 银宝的眼眶噙满了泪水,也使劲向天宝挥起了手臂。

    眼前灰蒙的景象,纷杂的心情,催促着离别的汽笛,恰如这个国家这个时代的一幅缩影。谁能预见,二十九年后,当这对兄弟再度相遇时,却已是在你死我活的战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