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下得山来,到前面的镇子里买到辆马车,一路向西而去。
行了月余,这一天日渐偏西,而道路旁林木稀疏,放眼尽见萋萋长草。远远望去,一片柳树林间隐隐可见一个村庄,农舍其间,有屋宇红墙绿瓦,如鹤立鸡群,俨然大户人家。
叶欢催马纵缰,马车辘辘而去。忽见路边一棵柳树下,一个衣衫破旧的蓬头老人正躺在草地上,双手搂着一只脚长声惨呼。
及至近处,勒马停车去看时,却原来那老人被毒蛇咬中,一只脚已肿大紫胀,脸上亦隐隐透出一股黑气。他自觉命危,不禁连声惨呼,又浑身发抖。
叶欢顿起恻隐之心,蹲下身,从怀中掏出一柄闪亮的小刀来,在那老人小腿上轻轻的划了一刀。
他下手处正是蛇咬的伤口,治疗蛇伤一般都是挤出毒血来,再服用解毒药物以保万全。
那老人显然中毒已有些时候,蛇毒已扩散全身。叶欢迫不得已,将一只手掌抵在那老人后心,缓缓运功,用真气将老人身上的毒聚拢一处,然后逼出。
过不多时,那老人忽然大嘴一张,哇的喷出一口黑血来。
他脸上的黑气终于消失,苍白的脸色也渐渐有了几分红润,显然毒已清除。
叶欢松了口气,正欲转身离去。那老人忽然嘿嘿一笑,一爪向叶欢抓来,出手竟是又快又准,令人猝不及防。
这一下也太出人意料之外,叶欢一避之下,险险被抓中,不禁暗暗吃惊。
那老人一抓不中,大呼小叫,忽然蹦到马车后,掀开了车帘望里观看。
叶欢手中的小刀险险发出,却又收住,沉声喝道:“阁下举止无常,意欲何为?”
那老人嘿嘿怪笑,道:“小娃儿,我没下毒,你不信我?”
他连说三遍,忽然跳起来大呼道:“我没下毒,你们不信我,不信我……”
狂呼声中,他挥舞着双手,发足向远处奔跑而去,状态疯癫,如痴如狂,显然神志已失常。
叶欢见那老人疯疯癫癫,转瞬间已跑远不见,不禁摇头叹息。
他重新驾车前行,不一会便到那庄子外边,只见两岸一排垂柳,围着一个大湖。那湖水清幽碧绿,上面铺满菱叶,正是江南水乡随处可见的景色。
而此时湖岸一处,聚满了人群。人群中有老有少,既不乏肩扛农具的庄稼汉,也有背着小孩的妇人。
叶欢停车观看,却见那群人聚在岸上,竟是观赏一个十三四岁女孩儿在湖面上戏水嬉闹。
那女孩儿也不是水中嬉闹,而是双足站立在一个空酒坛上,那酒坛一半沉入水中,一半浮在水面上。女孩儿双足并拢站在坛身上,随着荡漾的水波一沉一浮,身体飘摇摆动如风拂翠柳,竟也不会摔倒跌落。
只见她一身枣红衣衫,跟湖中碧波绿菱相映,便宛如一朵芙蓉立于水中,直瞧得岸边人目眩神迷,意酣魂醉。
叶欢下得车来,上去看时,见那湖水清幽,深可及丈。那红衫女孩儿倘若不谙熟水性,一个失足掉落水里,怕是要活活溺毙湖中无疑。但她存心卖弄,在酒坛上挥舞长袖,身体左摇右摆,舞动妖娆,引得岸边人大声鼓噪。
湖岸上也有三四名跟湖中女孩儿年纪相仿的绿衫女孩儿,正兴高彩烈的为那红衫女孩儿拍掌鼓舞,忽一人“啊呀”的一声惊呼起来,喊道:“进水了,进水了。”
却原来是那酒坛的坛嘴处随着水波荡漾沉浮,一下一下的灌进水来。初时也不被发觉,但随着水灌进坛子里,酒坛略微向下沉坠一点,立时更多的水灌进来,酒坛也就越来越往下沉坠。
那红衫女孩儿发现不妙,顿时惊慌失措起来,但此时她所在之处离岸足足有二丈余远,以她的能力,万万不能轻轻一纵便可回到岸上。
而空酒坛一旦灌入水,那是越灌越快,转眼即沉。
红衫女孩儿哭声尚未出口,忽觉衣领口一紧,身不由己的被一股力量提起飘行,待到感觉双足踏在实地,已然身在岸上。
她回过身来,看到眼前一个青衫已旧的中年文士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心里既喜,复觉委屈,不觉呆了。
忽听人群中一个清越的声音朗声道:“遮莫是叶欢叶二侠到此么?贫道无辛子,有幸得瞻叶二侠真容。”
那中年文士正是叶欢。他循声望去,见人群中有五个灰色道袍的道人,均背负长剑,神采飞扬。其中有一个颌下几缕长须,双眉斜飞,隐然有几分飘逸之气。
不禁微微一笑,道:“道长客气了,叶某退居边塞多年,不意还有江湖朋友认得我这张脸,万幸万幸。”
长须道人无辛子哈哈大笑,道:“叶二侠名满天下,谁人不识?今日在此幸遇侠驾,足慰平生之愿。”
叶欢道:“幸会,幸会。”
无辛子道:“贫道五人受到此间陈庄主飞鸽传书邀约,前来赴会。岂料机缘巧合,看到叶二侠凌波虚渡救下陈二庄主掌上明珠一幕。叶二侠这次若过门而不入,怕是陈家庄要万万不肯了。”
话音未落,忽听一人哈哈大笑,大踏步而来。
来的人是一位丰神俊朗的紫袍人,约莫三十多岁样子,锦衣玉带,尽显贵气。
无辛子道:“有劳陈二庄主远迎,贫道等不胜感激。”
那紫袍人哈哈大笑,道:“道长大驾光临,在下岂敢怠慢?”
无辛子也哈哈大笑道:“我无辛子又何足一提?不过你要是怠慢了我身旁这位,怕是要备赔罪酒三杯了。”
紫袍人面露吃惊之色,望了望叶欢,迟疑着道:“这位是……”
无辛子肃然道:“这位就是昔年名满天下的叶二侠,父辈叶氏为小李飞刀传人,武林侠门,江湖无不尊崇。当年小李飞刀绝响天下,谁人不知?”
紫袍人大惊,慌忙施礼,道:“在下眼拙,叶二侠大驾在此,在下竟然有眼不识泰山,实在该死。”
他连连陪罪,态度恭谨诚恳已极。
叶欢微笑道:“我叶欢也不过一个浪子而已,浪得虚名,陈二庄主又何须如此客气?”
紫袍人擦擦额头上虚汗,道:“在下陈天北,忝为陈家庄二当家。前些日子,有江湖朋友恳请我兄弟俩出面主持一些事务,已发出英雄帖。家兄对叶二侠仰慕已久,常恨未能识荆。今得幸遇,无论如何,也要请叶二侠屈尊移步,到蔽庄里一叙。”
叶欢笑道:“陈家庄如此盛情,叶某如何推却?说不得,真要叨扰贵庄一杯酒了。”
说话间,陈天北已吩咐随从将马车赶往庄里而去。
陈家庄虽以农舍居多,但民风淳朴,村中道路宽阔洁净,尽是青石铺成。青石路尽头处,一座大宅赫然入目,高高的院墙,飞檐青瓦,尽显主家的气势非凡。
刚走进院门,那大厅门口早迎出一行人来,居中一人身穿大红衣袍,长相跟陈天北有几分相近之处,气势却更胜三分,很显然就是陈家庄的庄主陈天南。
陈天南早得通报,见叶欢已走进大院,大笑着迎了上来,施礼道:“在下久仰叶二侠威名,今日终于有幸得睹风采,幸何如之。”
叶欢道:“不敢,不敢。叶某承蒙江湖上朋友抬爱,浪得虚名。如今落魄之身,又何劳各位出门远迎?”
陈天南笑道:“叶二侠若是浪得虚名,我们这些人怕是连蝼蚁都不如了。今日有幸,也来了不少武林同道,待会给叶二侠一一引见,叶二侠请。”
陈家庄气势恢宏,大厅也十分宽阔,左右两侧各摆设着一排坐椅,几乎座无虚席。
叶欢一行走进去时,在座之人纷纷起身站立相迎,个个满脸堆欢,莫敢有不敬之色。
落座之后,奉茶已毕。陈天南遂向叶欢引见大厅中在座之人,其中不乏最近十年来崛起的江湖新秀,而最为翘楚的便是江南大侠龙楚江,还有洞庭箫中剑郭雀儿。
姑苏慕容世家的慕容阁居然也赫然在列。
叶欢微笑着听陈天南引见群雄,叙述平生,却见他话锋一转,道:“叶二侠二十年前便已名动天下,只是隐藏侠踪多年,令人扼腕叹息。此番复出,江湖无不闻之欣喜鼓舞。更有诸多同道纷纷提议,想请叶二侠来做江南武林盟主,主持大局。不知叶二侠意下如何?”
他这话说来甚是郑重其事,说完之后,大厅中所有的目光都落在了叶欢身上。
叶欢微笑道:“承蒙各位厚爱,可惜我叶欢始终不过一介浪子,如今更是闲云野鹤,又怎可担此重任?还请陈庄主和各位另觅贤才再作定夺。”
陈天南笑道:“除了你叶二侠,还有谁能堪当此重任?望叶二侠莫要推托才是。”
叶欢微笑道:“陈庄主此言差矣!依我看,陈庄主就很适合这个江南盟主之位,应该毛遂自荐,当仁不让。”
陈天南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意察觉的神色,随即面色如常,道:“叶二侠如此取笑,在下当真无地自容。不过……”
他顿了顿,缓缓的道:“如果叶二侠看不上江南盟主这个虚位,我等自然也不便强人所难,大家说是也不是?”
此言一落,在座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郭雀儿道:“叶二侠如此推却,可是寒了江南武林的心了,教人好生惆怅。”
叶欢道:“叶某何德何能,劳各位如此错爱?盟主之位,实无力承担,并非推却,望各位另觅高贤。”
龙楚江忽然站起身来,轻摇摺扇,对陈天南道:“看来叶二侠的确对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不感兴趣,陈兄,我们就不为难他老人家了吧。”
陈天南道:“既然如此,那陈天南唯有斗胆,向叶二侠提出一个不情之请。”
叶欢道:“陈庄主不必如此客气,有事但说无妨。”
陈天南望着叶欢,肃容道:“叶二侠若真无意江南武林盟主之位,不妨交出桃花扇让有德之贤保管,也好日后领袖江南武林,叶二侠尊意如何?”
他言辞诚恳,说话客客气气,其实语意中却大有胁迫之意,咄咄逼人。
叶欢微笑道:“陈庄主何以认为,桃花扇在我身上?”
陈天南道:“江湖中传闻,知道桃花扇下落的陆家夫妇二人曾为叶二侠所救,如今那夫妇二人均已身死,桃花扇自然就在叶二侠身上,难道叶二侠还要矢口否认?”
叶欢微微皱眉,道:“陈庄主若是随意听信他人谣传,怕是会很失望了。”
陈天南不动声色的道:“桃花扇原本为武林至宝,自然应当为武林谋福,叶二侠不会有什么私心吧?”
叶欢皱了皱眉,随即舒展开来,微笑道:“看来今天陈家庄是鸿门宴,叶某想讨杯酒喝,却走错了门。”
陈天南道:“叶二侠若肯交出桃花扇为武林谋福,陈家庄又岂会吝啬区区几杯薄酒?”
叶欢微笑道:“叶某若坚决不肯为武林谋福,那就连茶都不配喝了,就此告辞。”
陈天南道:“叶二侠如果要走,我等也决不敢强留,恕不远送。”
他面不改色,从容淡定,似乎胸有成竹。
叶欢的脸色却变了。
他的脸色微微一变,微笑道:“看来今天,这杯酒叶某是非喝不可了。”
陈天南道:“叶二侠肯赏脸,那是最好不过,皆大欢喜。”
叶欢仍在微笑,微笑道:“既然要喝酒,那么来的客也不必躲躲藏藏了,还不请她出来?”
陈天南忽然也笑了。
他笑得很开心,大笑着拍掌,道:“唐五小姐,叶二侠想见你,还不出来。”
随着一阵吃吃的笑声,屏风后已缓缓走出一个身穿淡黄衣衫的女子来,正是唐门中排行最小,却最让人头痛的唐无娇。
唐无娇看着叶欢,吃吃的笑道:“想不到叶二侠还是个多情的人,才分别一个多月,居然如此挂念着我。”
叶欢淡淡的道:“这一个多月来,你不辞劳苦的在江湖中大肆宣扬,鼓动江南武林为我设下今日之宴,当真用心良苦,我得多感谢你的厚意。”
唐无娇吃吃的笑道:“叶二侠过奖了,陆俊文夫妇携扇出逃,为你所救。现在他们已死,桃花扇还能到哪去?”
叶欢道:“你们既然认定桃花扇就在我身上,为何还不上来拿?”
唐无娇笑道:“我们对叶二侠还是很尊敬的,自然希望叶二侠能心甘情愿的交出扇子,而不是强迫。”
叶欢也笑道:“看来唐门的毒,往往会让人做很多心甘情愿的事。”
唐无娇娇笑道:“叶二侠聪慧无比,非常人能及。我只是在茶水里下了少少的销魂粉而已,这些毒最多能毒死十几匹马,万万伤不了叶二侠。”
叶欢微笑道:“你既然知道那些毒伤不了我,怎么还敢站这么近?”
唐无娇悠悠的道:“那是因为我知道,就算那些毒一时三刻要不了你的命,也会让你全身功力消失,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她背负着双手,行若无事的道:“何况你手里也没有筷子。”
她这句话说得让人莫名奇妙,唯有叶欢能听得懂。
叶欢不禁叹了口气,喃喃的道:“难道说,只有筷子才能杀人?而刀却不能?”
唐无娇的脸色忽然变了,眼神中露出极其恐惧之色来。
叶欢的手中忽然就多了柄小刀,然后这柄小刀就插在了唐无娇的咽喉上。
只一闪,没有人看到叶欢是如何出手的,他手中的小刀忽然就到了唐无娇的咽喉上。
唐无娇满脸惊恐之色立刻就变成了痛苦绝望之色,她双目鼓瞪突起,张大嘴巴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喉咙间格格发响,人便软软的瘫倒下去。
这一幕,说多恐怖就有多恐怖。
这一刀出手后,几乎所有人都退出了大厅外。
唯有陈天南站着一动不动。
叶欢道:“怎么你不逃?”
陈天南道:“你若要杀我,我逃再快,也快不过你的飞刀。”
叶欢道:“你怎知我不会杀你?”
陈天南道:“因为我知道,你身上并没有第二柄刀。”
叶欢道:“你敢肯定?”
陈天南道:“不敢肯定,但是我想赌一赌,赌你身上没有第二柄刀。”
叶欢道:“你觉得你会赢?”
陈天南道:“我已经赢了。”
“你的确赢了。”叶欢微笑道:“我身上的确没有第二柄刀,只不过很不巧,同样也没有桃花扇。”
陈天南淡淡的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他的意思自然是,而你身上的毒,是不能拖延的。
叶欢微笑道:“看来你陈庄主为了武林谋福,真是煞费苦心,不遗余力。如此尽心尽力,当真可钦可佩。叶某也曾耳闻江南陈家庄有仁义庄之美名,果然名下无虚。”
陈天南面不改色,淡淡的道:“以叶二侠的功力,现在还能撑住一时半刻。我先不打扰,到外面静候叶二侠的佳音。至于那两个小孩,在下一定会照料好他们的,叶二侠不必担忧。”
他居然没有脸红,居然还能从容淡定的走出大厅去。
一出大厅门,他立刻快速闪到一边去,站定后,长吁了一口气,用手轻轻擦擦额头上的虚汗。
那些已退到门外的江湖才俊们纷纷围拢上来,一阵阿谀奉承。
叶欢倘若听到他们那些话,估计连隔夜的饭都要吐出来。
可是他现在只能收敛心神,全神贯注的运功抵御毒气攻心。
唐无娇的武功不足一提,但唐门的毒却天下闻名,若没有他们的独门解药,万难解救。
他有一颗仁侠之心,却低估了人心的险恶和虚伪。
此时他想起了凌少风和叶卿菱,不禁暗叹一声,喃喃的道:“风儿,菱儿,看来这次我要累得你们两个受罪了……”
他忽然轻咳起来,竟咳出了几点血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