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时敲诈勒索惯了,狡计不少。

    他明明知道,再和张太夫人纠缠下去,结果不会有所改变,于是,匆匆出来,前往韩相府邸。

    韩相是他能控制的一张王牌。有了这张王牌,还怕儿子不会还回来?到这时,他完全改变了主意:“留着张良,我就可以随时要挟韩玘这狗杂种!谁说老子坏,韩玘这狗杂种比老子还要坏十倍!”

    夜已深,韩相早已入睡。但李时的通报比什么都重要,因而,急忙起来。还没坐稳,寒暄还来不及,李时就道:“韩相,夜里出了一件大事:张良逃跑了!”

    韩相大吃一惊道:“亲自押送给你的人,怎么会让他逃走呢?”

    李时看着韩相那种慌张的丑态,心里暗自好笑,就道:“张良非与一般,他是高人,更有高人相助。我把他关押在密室里,门外有人看守,全新郑的黔首都在那里集中,一个苍蝇也难飞出去。但张良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韩相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到底是怎么逃走的?”

    李时道:“室门被打开,后墙穿了个洞,你说,怎么逃走的?”

    韩相拍案道:“这样看来,他肯定还有好多同伙。后墙洞开,不是外人怎么挖通?内门被打开,不是你们内部有人暗中帮助还会是谁?”

    李时冷笑道:“你这不是要把责任往我身上推吗?告诉你,张良那里有人挖墙,盐店对面有人来闯门,我府里有人去劫人,三处同时动手,你说,不是高人安排,如何能如此严密?”

    韩相瞠目不语。

    李时道:“不但张良逃走了,我小儿子也被张太夫人劫持到了韩信府里。张良的事,我不管,我儿子的事,找你要人!”

    韩相大惊失色:“这这……”

    李时故作愤然道:“我堂堂大秦驻韩代表,儿子为你们韩人所劫,不找你,找谁?你办不好这件事,廷尉也不会轻饶你!”

    韩玘简直不知道李时是什么时候走的,呆呆地坐在客厅,好半天才开始唉声叹气,后来,就低垂着脑袋,无精打采,脸上死灰一般。只有他自个儿心里清楚,李斯交给他的除掉张良的任务,他必须完成。

    他认识李斯,还是二十多年前,李斯来求仕,四处活动,几次找到他。那时,他不过是个张平的小帮手。李斯低声下气地道:“请大人多在张相面前美言!”

    他很感难堪道:“父王把我当个小孩子看待,张相能听我的?”

    李斯道:“我看公子是个相才,如公子为相,我李斯自当有出头之日!”

    他就实话实说道:“倘能如李先生所言,当不忘旧相识!”

    李斯到底没谋到半个官职,悻悻离韩而去。

    韩玘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李斯从秦国派人来找他,暗里和他商量:“如你真地想当韩相,李斯定当鼎力相助!”

    韩玘自然心喜万分:“高官厚禄,谁人不想?”便十分爽快地答应李斯:“一旦为相,必须与秦结盟,共抗诸侯。”

    韩玘一想:“这有何难?与秦结盟,那是理所当然。韩与秦邻,两邻相睦,自在情理之中。而且,秦强韩弱,韩得秦助,诸侯谁不服?”

    于是,两下约誓。

    不知李斯是如何办到的,就在一夜之间,韩相张平暴死在家中。韩玘心里极其明白:李斯助他成功了!他这才知道,李斯是个极端心狠手辣的角色。

    这事办得人不知鬼不觉。多年来,平平安安地过去了。忽有一天,张良来找他,居然问起张平的事。

    张良道:“我父亲死后,您曾随着现在的韩王去查看过我父亲的尸身,据说身上并无半点伤痕,这就很是蹊跷了。据我母亲说,我父亲平日又无任何疾病,死前无一点症状,但当时既不追查,也不下结论,不明不白,这很费解!”

    他搪塞道:“事隔多年,我也记不清了!”

    张良道:“您是真地记不清,还是知道什么不说呢?”

    这话激怒了他:“张良,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无凭无据,找我瞎闹什么?”

    张良道:“这事,我一定会查清楚的。到时,不管是谁,我也要向他讨个公道!”

    张良何等聪明,韩玘从张良的眼睛里看到了绝顶的才智,似乎能洞悉秋毫。

    又有一天,韩玘的儿子韩成和他谈起张良。

    韩成道:“今天,我陪张良哥找医生。医生说他父亲那种死亡的症状,不是自然死亡。那是死前挣扎和恐惧形成的综合现象。”

    韩玘一惊道:“医生还说什么?”

    韩成道:“究竟是用什么样的手段,医生就不知道了。”

    这多可怕!一旦张良查出事实真相,他在朝堂上还能呆下去吗?他在新郑还能呆下去吗?他想着就毛骨悚然。必须让张良消失。

    机会终于来了,张良纠集一批青年结成反秦同盟。他向李斯发去一封密函,立即得到李斯的指令:由秦安排,借机除掉张良!韩相要全力配合。因此,有了暗杀大批韩人的可怕事件发生,又有了逮捕张良的集中行动。

    但张良却奇怪地逃脱了!

    张良的事情还没完,李时的儿子又遭到绑架。

    李时也不是个好惹的人物!

    离开韩相府邸,李时边走就边思考着:“张良逃走的责任虽说可以推给韩相,但廷尉追查起来,也难以说清楚,廷尉这人不好对付。”

    他的眼前浮现出李斯那种阴沉沉的表情。当李斯睁开一双小眼的时候,里面透出的是杀气,令人不寒而栗。对,要找个替死鬼!还有谁?不是现成的吗?对,就拿他开刀。

    李时久惯江湖,什么鬼蜮伎俩没使用过!

    晚宴上,虽然众黔首把他捧得英雄似的,纷纷向他敬酒,极尽谄媚地恭维他,但他酒酣耳热,醉中也没忘记关押着的张良。就在大家忘乎所以,半清不醒的时候,李时摇晃着身子,来到后院关押室一看,糟了,室门大开着。

    他心里打个愣登,酒醒了大半。他想,如果有人从前门进出,不会看不见。肯定从旁门走了。现在且不管他。早有黔首向他报告,对街有三个黑影隐身在那里,不是来救张良的,还是来干什么的?好,我就来个守株待兔。跑了张良,抓几个替死鬼!

    他连忙不声不响地叫起人来,布置一番。真地不一会,张诚三人就闯进门来。抓住张诚三人,没费半点事。他正要追查内鬼,在他府前守卫的黔首就来了。昏头昏脑地闹到现在,别的事都可暂时放在一边,内鬼的事可得先处理。

    李会是个本分人,自以为用酒灌醉众黔首,即使有人从前门进来,救走张良,也没谁会怀疑是内部有人放走张良,更不会怀疑他。李会去开门救张良时,守卫就已烂醉如泥,困卧在门边,呼呼打鼾。他李会是什么人?过去,是廷尉李斯的跟班,又是李斯的家人,现在,既是驻韩黔首的副代表,还在米店任大掌柜,怕什么?

    张良临走时,本来看到了这个破绽,但因救他的人,他一时没弄明白,等到问清楚是李时,就忘了这个破绽。当时,在闪念之间,他已想到掩盖这个破绽的办法,就是叫李会重新把门关上,太简单了。老师薛公不是赠给他几句话么?其中就有:“瞻前顾后。”但到关键时刻却疏于应用,可叹!

    这时,天光渐开。不能再延挨时光,把大事耽误。李时一到盐店,立马派人把李会叫来。

    李会这时真正睡着了。一夜的闹腾,早把他累坏了。而且张良临走时,嘱咐他喝几口酒,以便装醉。但他天生不善饮酒,几口下来,就头脑发晕。而今,万事大吉,他一上床就沉沉睡去。正在梦中,黔首把他拉下床来,不管不顾,硬把他往前厅拖去。

    李会来到前厅一看,立时明白,糟了!李时高坐堂上,一把太师椅,衬得他极显威赫。李时一见李会,盯着看他半晌,突然发话道:“你的事发了!”

    这会儿,李会只得装傻:“李掌柜,我有什么事?”

    李时发出鸮声样的怪笑道:“你自个儿的事,你不明白?”

    李会道:“我的确不知!”

    李时又盯看他半晌,大叫一声道:“你偷放张良,以为我不知!”

    李会心想,果然是这个事,不觉浑身打颤道:“你你,你诓我?”

    李时换了口气:“李会呀,我们是同乡,又是同宗,从小一起长大,我还不了解你?你也应该了解我。你自个儿做的事,你自个儿承认了,我还能不为担待点?廷尉那儿,自有我去说。”

    李会一想:“这东西翻脸就不认人,鬼信你的话!”硬着头皮道:“我怎么能放张良呢?我是廷尉的老跟班,我还背叛廷尉?我是你的下手,我也不能背叛你呀!张良是我什么人,我能为他不顾自个儿的性命?”

    这李时虽狠毒,但李会说的话,却实实在在,找不出一点儿破绽。

    李会和他一样,是楚人,家在上蔡,张良是韩人,家在新郑,两下相隔千儿八百里。自从他和李会到新郑来,又没见过李会和张良私下往来。的确不会是他放走张良。但张良逃跑,总得有个人做替死鬼。抓住你就是你。我放过你,谁放过我呀?

    李时拉下脸皮来,狼嚎一声道:“来人,给我打!”

    黔首个个是整人老手,各种手段,各种打法,叫你死不了,活受罪。

    李会眼一闭,吓得牙齿就直打咯咯。暗道:“今天死定了!”

    但张良比他更痛苦。

    李会为了自己,把命要豁出去,自己能够安安生生地呆着吗?务必要想个办法救李会出来。但越急就越是想不出一点办法。

    初露锋芒,未历世道艰险,所学又非所用,遇到这种事,他又能怎么办?

    强秦大军直压韩境,黔首在新郑横行无忌,他翻遍父亲的治国书稿,找不到对策;

    翻遍《管子》,找不到对策;

    翻遍《商君书》,找不到对策;

    翻遍申不害的为政之要,更找不到对策;

    细细思检夫子的讲义,勿庸置疑,照样找不到对策。

    他明明从韩玘的所作所为,看出了许多可疑之处,但查遍父亲所有的藏书,就是找不到一点方法。

    他忽然想到吕太公,吕太公是周室开国功臣吕尚之后,肯定会有些高招。

    李时刚一离开韩信府邸,张良就带上张能和张力,匆匆赶到吕太公家。

    黔首已经撤出吕太公门庭,那具黔首的尸体也已搬走,一切又恢复到从前。吕太公一边穿衣结带,一边走出来和张良见面。

    张良不待客套,就直入主题道:“太公,现在有急事打扰。”

    吕太公道:“一看就知道。”

    张良道:“十八子米店掌柜为救我,自己却陷入了死地。李掌柜肯定不会放过他,请太公出个主意!”

    吕太公思忖多时道:“用谋非我所长。我兄吕不韦才是高手。他不但有治秦之才,而且有治理天下之才。我太公望传下一本书,我兄手里有一本,但现在不知流落到谁人手里。”

    张良道:“莫非是《太公阴符》?”

    吕太公道:“正是。”

    张良道:“我很是佩服苏秦合纵抗秦。苏秦曾到秦国,以连横劝说秦王,但秦王不用,于是,回家搜检旧书,得到《太公阴符》,伏案读诵,熟读揣摩。读书想睡,拿把锥子直刺大腿,鲜血流到脚上。一年后,他学成《阴符》,用来劝说赵王,因而最后能够联合六国,合力抗拒秦国。”

    吕太公道:“每代吕氏后裔,凡是长子,就掌管一本《太公阴符》。可惜,我兄吕不韦用非其人,以《阴符》来设计哄骗秦国质子异人,把身怀有孕的小妾送给异人,生下孽子秦王嬴政,又以诡计取得东周,将我太公开辟的周室天下灭亡,进而又想不用一兵一卒压服韩国,所行不义,不仁,最后,自招杀身之祸!可叹可叹!”

    张良道:“现在,即使找到《太公阴符》,也无济于事。急在眼前,太公,你看如何办?”

    吕太公道:“无妨。你想,十八子是廷尉李斯的家人,李时要杀也不敢杀。十八子当前不会有太大的危险。这一天两夜,我饭吃不下,觉睡不成。我们边吃点东西,边慢慢商量。”

    吕太公吩咐下去,备早餐。

    张良道:“虽然如此,但不可不防。解铃还需系铃人,我先和李时周旋一下!”

    吕太公道:“倘要出面,是自投罗网,万万不可。我正要找你。我因过去与我兄的关系,新郑还剩几个我兄的旧人,从他们得到的消息,黔首必要致你于死命。这不可怪么?”

    张良道:“杀了那么多韩人,还要杀我,确实可怪。”

    吕太公道:“更可怪的是黔首在我家乱来,韩相却置之不理,反视我为仇敌。不是更可怪么?”

    张良道:“我也考虑到。”

    吕太公道:“见微知著,是我兄所常说的。现在是已经很明显了!”

    张良道:“我老师薛公也有此言!”

    吕太公道:“必有阴谋。你要严防遭人暗算!”

    张良谢道:“敬受太公指教!”

    吕太公道:“我夜里翻检书信,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也正要告诉你。”

    张良道:“谁?”

    吕太公道:“郑国。”

    张良道:“我听说过这个人。他不是在秦国兴修河道么?”

    吕太公道:“是啊!他在秦国整整苦熬了十年。但他思念故都,前不久,已经悄悄回到新郑。”

    张良道:“他和太公有旧?”

    吕太公道:“岂止和我有旧,和你父亲是极好的朋友。你父亲为相时,他就是你父亲极为倚重的助手。自从你父亲猝死之后,他就来找过我一次。”

    张良神情一振道:“请细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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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吕太公道:“‘我兄那时刚到秦国,常有书信往来。奉秦王之命,辅佐异人。这时异人已改名为子楚。’

    郑国就对我道:‘请吕公与贤兄吕不韦美言,救我郑国一命!’

    我大惊。

    郑国道:‘黔首时常图谋害我,非吕公贤兄相救不可!’

    我问他到底是什么事,他说道:‘既求吕公,就不得相瞒。张相之死,实有别的原因。有人主之于内,杀手来之于外。内外相结,才有张相之死。’

    我再细问,郑国就不敢多说了。

    我便慨然允诺,写信向我兄道:‘郑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望我兄保全!’

    从此,郑国就没有来过。安安稳稳地过了几年。

    有一天,郑国又来了。那时,我兄吕不韦刚在秦为相。郑国道:‘吕公,你得再救我一次。大王年老,如果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没有人保护了。’

    我苦思苦想,得了个鬼主意,就向大王献计:‘由我到秦国进行河道开挖,说是强秦,其实是弱秦。趁大王还健在,我得到秦国去。但必得吕公给秦相吕不韦去信,说我名虽弱秦,其实是强秦。我就能在秦国呆下去。’

    我就又按郑国的要求,给我兄写了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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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良思谋半天道:“这的确很不同寻常。要谋害郑国的人,有人主于内,黔首来自于外;而今,要杀害我,也有人主于内,杀手来自于秦。”

    吕太公道:“不是翻检旧信,我几乎忘了郑国这个人。我也感到了危险,因而,夜里,把旧信全交给小儿吕禄,叫他连夜带着家人回阳翟,不要再来新郑。我向我兄学习,只这一点最重要,瞻前要顾后,走一步,要看三步。我兄生前,就把后路留足,子孙散在各地。现在,各诸侯都有我兄财产和家人。”

    张良道:“吕太公所见极是。那么,我就立刻去找郑国。”

    吕太公道:“我叫大儿子吕福替你带路。郑国现居城外,地方很偏僻。”

    两人匆匆吃罢早点,张良起身要走。

    太公道:“我以两儿相托。请公子多多照应!”

    张良一揖而别。

    张良前脚离开吕太公家,后脚即有一批宫卫奔来,将吕太公家团团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