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良带着张能、张力和吕福,向城外急急赶路。张良多了个心眼,用烟灰抹把脸。
山城的清晨,死寂一片。大街小巷,少有行人。
古老的街石,高低错落,留下深深的车迹和风雨的驳蚀。
木房和石墙交杂,酒楼和商行各别,民居破败,街面肮脏,有种种臭气时时扑鼻而来。
出得城门,但见山路崎岖,浅浅的溪流和深深的涧谷纵横前途,时而过小桥,时而涉石濑,时而盘旋山畔。
直走得人人气喘,个个透一身汗,近午时分,吕福才道:“就在左边山脚处。”
张良轻松起来,笑道:“我先洗把脸,别把郑公吓住了!”
一带小径,曲曲折折,十分难行。
有时竟得攀爬,或上或下,手足并用。
但张良丝毫也不觉得累,因吕太公的讲述,他才知道父亲曾有这样一个帮手,他多想一步就奔到郑公的面前,和他谈谈父亲。
家里有幅父亲的画像,面貌沉静而慈祥,似在深思着国家大事。
母亲曾说:父亲身材伟岸,他张良和张成两人合起来才能成为父亲的模样。
书房里,张良多次抱出父亲的文章认真地阅读,细细领会。
其中,有篇文章专门论述到纠合诸侯,尊宗周室,光复从前周室一统天下的宏伟局面,让九州太平,士民殷富,诸侯亲服。
那是何等的胸怀!而父亲身前的好友郑国就在前山住着,他有多少话要对郑公说说,又有多少问题要请教郑公,还有,郑公可能知道父亲的死因,这沉埋十七年的谜团就将要解开了!
不错,郑国确实知道不少张良父亲的事情。年轻时,郑国辅佐张平,兴修水利,治理水患,两人时常畅述情怀,描绘韩国未来建设大业,意气风发。
张平胸怀大略,设计了一套尊宗周室,平定天下,万民共享的壮丽图景。
韩桓惠王听从张平的决策,带着一支礼仪盛隆的队伍,前往洛阳,朝拜周王。
郑国就在其中。
东周王盛情款待。
高坐朝堂,王冠王服,长目胆鼻,黑须垂胸,面对跪拜在下的韩国君臣,语声温款而诚挚:“韩王,由你率领诸侯,光大朝仪,复我西周,我期盼着你!”
韩桓惠王激动得喜泪满眶,声音发颤道:“谨遵我王旨意!”
很久以来,诸侯不朝东周,东周实有领土,沿黄河南岸一带,东不越大梁,西抵函谷关,疆域日小。
可是,诸侯依然纷争不已,年年你征我伐,战乱频仍。
东周大权日削,不能掌控诸侯。韩桓惠王此举,不异天日重开,诸侯畏服。
从东周回来后,张平和群臣探讨兴复东周大政外,每晚,都要把郑国叫去,分理详细,渐渐形之于笔墨。
但有一天,郑国深夜从张平府邸出来,却见几个黑影鬼鬼祟祟。
细一看,分明是黔首。
黔首如此行动诡秘,必有所图。
郑国将这一重要情况报告给张平。
张平笑道:“我王朝觐东周,秦人当然不会善罢甘休!”
从此,郑国就多了个心眼。
不几天,郑国又看出一件怪事,竟然有黔首时常与韩玘来往,府前往往可见。
郑国就对张平道:“张相,这不可不查,也不可不防!”
张平道:“我已知道,秦人就怕周王率诸侯以讨伐他,韩与秦邻,他自然要设法拉拢韩国。”
郑国道:“那么,我们将如何办?”
张平道:“我刚和大王议妥,顺水行船,就请韩玘主持与秦国商谈外交事宜。”
郑国点头道:“张相一定要把紧政策关口!”
张平道:“有大王,我们不必担忧!”
这话才说,当天夜里,张平便猝死家中。
而郑国就日日危惧,黔首像个幽灵,白天黑夜紧缠着他不放。
他叫了两个身强体壮的家人,这才稍为放心。
就去找韩玘,要韩玘追查张相的死因。
两天之后,黔首就乘夜入室,幸好有两个家人守卫,与黔首展开格斗。
黔首不能得逞,两个家人也终因伤重身亡。
郑国左思右想,想到吕不平吕公,吕公必与吕不韦联系紧密。
吕不韦正在秦国辅佐子楚,试试吕公,可有办法?
连忙去到吕不平家,求得一封书信。
吕公信到秦国,郑国果然就重新平安起来。
但韩王日渐衰老,再在韩国呆下去,终难逃脱危险。
他已猜透,危险来自于内。
因而,又左思右想,想出一条保全之计:到秦国去。
就这样,郑国到了秦国。
十年过去,郑国想想,事情总该结束了吧?
他想念韩国,便带着老妻,又悄悄地回到新郑。
但他不敢在城内居住,就到山里找了个幽静的地方,准备安度晚年。
这地方在城南,离城约有二十里之遥。
那是他在兴修水利时看中的一小块山脚平地,后面背山。山不高,葱葱郁郁;再远,就是巨峰罗列了。
前面的小溪,日夜潺湲,正如琴瑟,怡人耳目。
初回新郑,首先就去看望吕公,谢他的救命之恩。
旧友相逢,两人都很高兴,倾谈终日。
吕公慷慨,就叫大儿子吕福带人替郑国盖了两间小小的茅屋。
从此,郑国就在山中安居下来。
吕福是时来时往的,路径极熟。
正走间,吕福向前指道:“那就是!”
两间低矮的茅屋,竹壁上抹着黄泥,灌木夹成的篱笆,围成一个小小的院落。
四个人推开栅栏进去,不闻人声。走到茅屋前,张良用手扣门,门却呀地一声开了。
柴门沉重,但倾斜向内,因而触手就后却。吕福叫了两声:“郑公,郑公!”
没有人应。
张良顿觉有异,抢入内室,就见两具尸首,倒在内室,血顺着地势流出老远,一位老者,显见是郑国,脖子上一刀致命;一位老妇,自当是郑国老妻,后背心一刀直插前胸,扑倒在一边。
张良用手指沾沾鲜血,微微地发热。杀人者刚走不久。
张良和三人追出门外,山风悠悠,腥气随来。
四面杳无人影。
“迟了一步!”张良恨声暗道。
重又走进屋内,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各处查看。
吕福悲怆不已:“前些日子,我还给郑公送过衣食!”
蓦见外壁上飘飘地飞挂着一张黄帛,展开一看,就是韩王下达的对反秦分子的格杀令。
其中两句尤其醒目:“开挖长渠,所费巨繁;名为强秦,实为弱秦!”
但张良听说,这条长渠,给关中带来富饶,两岸数百万亩良田,得到渠水灌溉,土地肥沃,收获盈仓。
说是弱秦,不是强加的罪名吗?
张良的眼前,现出一条长渠,西起秦国瓠口,东至洛水,总长近三百里,郑国在秦国整整十年,栉风沐雨,披荆斩棘,而今,垂垂老矣,却枉死在这间小小的山间茅屋!
搜检到郑国身边,张良意外看到,郑国手指下,歪歪斜斜地写着一个字:“吕!”就急道:“快快,回吕太公家!”
但无论如何,步行山道,总是难以加速。
后来,四个人又饥又渴,疲困不堪,天将黑,这才到家。
门外,一张告示,醒目地向满城宣布道:“勾结群凶,肆意反秦,罪恶昭彰,诛戮不赦。”
屋内,尸体横陈,包括吕太公在内,数一数,有八人之多!
吕福大嚎一声:“天哪!”
张良急急用手捂住他的口道:“快走!”
拉上吕福,奔向后门。
不一会,就听见前门传来纷乱的脚步声,并且夹杂着一片叫喊:“不要跑了吕福!”
吕福跟着张良,边奔跑边哭泣边抹眼泪。
张良道:“别出声!”
四个人,专捡偏僻的小巷,翻墙越院,走走停停,好不容易,才从后山爬入韩信府邸。
近百余条韩人的阴魂还没散去,满城哭声仍在空气中隐约回荡,新的屠杀却又开始。
这来自王宫的命令下达得如此之迅速,使张良不暇思索。
而机器一旦运转,就无法停止。
吱吱卡卡的绞杀声愈来愈近。
这大权就掌握在一个人手里。
这个人不是别人,就是韩相。
李时怒气冲冲、傲态十足的离去,给了韩相一记重锤,他的气焰顿时趋于熄灭。
但狂暴的怒火却又从心底升腾。
他主宰韩王朝十七年,轻轻松松地就扫除了一道道障碍,何惧这小小风暴!
可以说,从很小的时候起,他韩玘就有了一股锐气,谁阻挡,谁就得灭亡。
在他的眼里,韩安不过是个十足的傻瓜,一个让他玩弄于股掌的傀儡。
只有一个人,是他打心底里屈服过的,这就是韩相张平。
他在韩相张平的手下,不过是个跑腿的角儿。
他建议与秦实行连横,共对诸侯,张平看也不看他道:“不行!”
他主张与诸侯联盟,戮力拒秦,韩相张平一笑道:“不行!”
他很清楚,父王看中的就是张平的这股倔劲。
身为太子的韩安,张平也敢支使。
张平派给韩安的第一个差使就是跟随着郑国开渠引水,疏通河道。
而派给他的第一个差使,却是刑狱研习。
但鬼使神差,李斯给了他一个千古难逢的绝好机会,李斯帮他除掉张平,他保证成为秦国盟国,永不背约。
很快,韩安以太子身份担任韩相,他作为助手,成为实际掌权者。
韩安那个样子,笨头笨脑,哪里能够处理政事!
他不慌不忙,逐渐有序地一一清洗掉张平的势力,换上了他韩玘的心腹。
独有郑国,因颇得父王的器重,主理全国水工,不得擅动。
但他很快嗅出了郑国的风头。
有一次,郑国竟向父王道:“张相的死,很不平常,是否重行彻查!”
父王道:“好吧,由你主理。”
他杀机顿起,一群黔首不知不觉地潜入新郑。
但功败垂成,黔首就要得手,忽然又收兵回巢,从此敛形收迹。
后来,据说是秦国的新相吕不韦改了主意。
十七年一晃过去,沉渣再起,一个小小的张良却又掀起了新的风波。
白天,他不是将张良逮捕,交给了李时吗?
哪里想到,这个不中用的李时,居然让关押得紧紧的张良逃出去了,至今下落不明。
虽到了下半夜,但他再也不能入睡,想要再度抓住张良,恐怕不能了,他肯定早已吓得跑出了新郑。
否则,张家怎么会要用李时的小公子换回张良呢?
但张良外逃也终究是个祸害,倘然他误跑误撞,撞到哪个知情者身边,不就糟了?
韩玘忽然记上心来。
余剩的知情者不外有两个:一个郑国,过去,他时常出入王宫,偶然有所见也未可知。
还有一个就是吕太公,他是吕不韦的亲弟弟。
兄弟之间岂会没有联系?先除去这二人,最后,再设计除去张良。
于是,他连夜叫人拟好告令,进王宫请韩王安下令。
韩王安哪里辨得出真假?天还没有大亮,他就选派人马,安排就道。
事有凑巧。
这时,门外来传报:“李掌柜求见!”
李掌柜来得真不是时候,但他不得不来。
他不是在拷打李会吗?他还打得正起劲呢!
李会被人一左一右地拉着,皮鞭霹里拍拉地往他身上乱抽,一鞭一条血印。
李会就嚎叫不止。
抽几鞭,李时就问一句:“你认不认!”
李会咬紧牙关道:“我认什么呀?”
再抽。
抽几鞭,李时又问。
问不出,又抽。
如是几个轮回,直把李会打得遍体鳞伤。
李会一想,总是一个死,就开口骂起来。
从李时的祖宗三代,直骂到李时的小儿子。
“你生个小儿子,也不得好死!”
骂一句,换一句,什么不好听就骂什么:“张良啊,现在,我盼你快来,把这狗日的杀了!”
“你杀我,杀不死我,我出去,真地去找张良,就去杀了你的小儿子!”
李时边打李会边想,就这么打来打去,还不能把他打死。
骂来骂去,也不是个事儿。得想个法子,叫他认认账。
磨熬半天,肚子也饿了。
就叫暂停。
李会让人一松手,就软瘫在地,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了。
满地是血。
吓,亏他福大命大。
这时,十多匹快马直奔盐店而来。
一群人下得马来,就大大咧咧进得盐店。
为首的大喊:“李掌柜!”
李时蔫蔫地走出来。
来人喝道:“李时接令!”
李时一看,眼就直了,战战兢兢跪下道:“李时敬见大人!”
来的不是别人,就是李斯的手下。
李斯为廷尉,权极人臣,生杀大权明里暗里都可自主。
掌管刑狱,监狱长年人满为患。
每天都有死人,或被处以极刑,或被冻饿而死,或受刑过重而死。
长子李由,已经身居高位,为将在外,驻守三川到荥阳一带。
小儿子李从,年纪尚轻,就留在他身边为书吏,掌管机密,重要文书往来,时常派他传达。这回来的就正是李从。
李从和李斯长得模样差不离的,高挑个儿,白面长脸,细眉细眼,一幅聪明相。
倚仗父亲的权势,这李从说话就不转弯儿。
见着李时跪在前面地下,也不叫他起身,就道:“廷尉有令:李时回归咸阳,另有重用,新郑一切交与李会。不得有误!”
李时赶紧爬起来,狗一样驯顺,垂头搭脑地站在李从一边,随时听从命令。
李从又大叫道:“李会!”
半天,没人回应。
李从恼了道:李会!”
李时这才打着抖儿道:“李,李会,他,他……”
李从喝道:“李会在哪儿?”
李时道:“就在那儿!”用手向内屋指指。
只听得一个极其细弱的声音道:“李会参见大人!”
李从走过去一看:李会趴在地上,想爬起来,半天,才晃晃悠悠地站住。
李从大叫道:“反了,反了!谁打李会?”
等到弄清事情原尾,李从不待李时辩解,一个巴掌甩过去:“你李时算个什么东西!敢打李会!”
又一巴掌甩过来,李时的脸上立见两个掌印。血就从李时的嘴角流出来了。
李从是练过武的,那巴掌甩过去可就不轻。
李从喝道:“李会听令:主管新郑驻地一切事项。不得有误!”
李会这才身子一抖擞道:“是!”
李从道:“你马上进见韩相,廷尉有专信给他。”又道:“我有国书递交韩王,叫他韩玘安排!”
李会恭恭敬敬道:“是!”轻蔑地看看李时,暗里冷笑一声。
这一回面见韩相,是李会在前,李时在后。
一来办交接,二来送密信。
韩相恭迎李会和李时后,就打开密信看了半天。
信上大意是说:“我王闻韩非之贤,特请相见。如韩非不肯来秦,务必迫来。事关秦韩两国大事。我王企盼甚殷!”
韩相边看边捉摸:“韩非使秦?这不正中下怀嘛!秦是虎狼之地,韩非一去,凶多吉少。正好借刀杀人。免得他咶噪!”
李时在一旁,待李会处理完正事,这才怯生生地道:“韩相,还请把小儿的事放在心上!”
韩相思忖一会儿道:“不劳李掌柜担心!”
韩玘暗道:“有了!张太夫人不是只要张良出来,就可放了李时的小儿么?这次,我就叫张良作为韩非的随从,以使者身份前往秦国。把这消息广泛传出去。张良听到,必会自个儿出来。也骗得芙姐空高兴一场!”
他心里早已暗恨韩芙。
父王在世时,本有意让他接替国王大位,偏是韩芙在旁边乱嚼舌根子,说什么韩安韩安,天下大安,让父王又改变主意。哼,你不说我不提拔张良么?今儿,就提拔一回!我在回信提一笔:“张良随行,请廷尉密切关注!让张良有去无回!一举多得呀!”想着,韩相就笑起来。
忙完李会与李时交接的事儿,这才安排捕杀队伍出发。
然后,他上朝面奏韩王,说到秦国要韩非出使,并请派张良作为随从。
韩王一一答允。韩相忙去安排李从面呈国书,正式邀韩非出使。
而宣布张良随从出使秦国的消息,已经广泛传播。
一张大网密密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