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韩非觐见秦王嬴政的日子。
韩非勉力起身,强打精神,到咸阳宫。
张良扶持着,进得巍巍大殿,就悄悄退到殿旁的大柱后,冷眼观看朝堂之上。
秦王嬴政高坐殿上,文武分列两边,韩非行过觐见大礼,呈上国书,就把来意叙说一番。
不过是韩与秦为比邻,存韩就是强秦。
韩强就可保证秦国西南无虞。
张良张目向上望去,但见秦王嬴政冠戴威严,气压群雄。
但体貌不端,隆鼻,长目,鸡胸,豺声。
张良暗道:“面如其人,心现其相!”
这种人,少恩而虎狼心,平时节俭勤奋,对人恭敬有礼,但得志便猖狂,也会亲人也会吃人。
只可共患难,不可同享福。
秦王嬴政一见韩非,顿生好感。
韩非面目清奇,三绺长须,鼻如悬胆,方口长眉,又眼睛黑白分明。
举止之间,一股贵族气度,跃然而出。
韩非一上宫廷,口吃稍减,言语层次清楚,条理分明。
散朝后,秦王嬴政特地请韩非到南书房。
不谈存韩,而论如何建立法治制度。
韩非听出,秦王嬴政并无存韩之意,顿感大势已去。
只得依顺秦王嬴政的话题,将法治的精髓条分缕析,说得很是详细。
秦王欣然道:“先生就留下来,指导寡人!”
韩非嗫嚅道:“臣只会著书立说!”
秦王道:“著书立说,用来济世,先生可是无意?”
韩非道:“出使在外,不辱君命,未曾想其他!”
虽然两下没有十分合契,但却吓坏了一旁的李斯。
回到府中,思想道:“韩非之才,实在我之上。如得秦王宠信,后来居上,我将出头无望!”
决定加快步伐,杀掉韩非。
他叫李从,请来两个人:一个是姚贾,一个是赵高。
姚贾原为魏国人。
父亲是个看门人,他子继父业,也当过看门人。
但他口齿伶俐,很得行间之法,善于挑拨离间。
秦王广揽人才之时,他和李斯同时入秦。
出使六国,阻止诸侯谋划攻秦。
秦王就封他为上卿,赐食户千家。
赵高,年龄不大,就执行宫刑,成了阉人。
但他好学多闻,精通狱法,秦王就把他提拔做了中车府令。
掌管秦王的印玺和机要文书。
李斯冷不丁地道:“姚兄,你的祸事到了!”
姚贾惊道:“祸事?”
李斯道:“韩非来秦,秦王召他谈话,他却说到姚兄。”
姚贾道:“他说我什么?”
李斯道:“他说,姚兄原是个魏国看门人的儿子,又在魏国行盗。曾经到赵国做臣子,又被赵国驱逐了!”
姚贾一听就差点儿跳起身来:“小人得志!”
赵高容貌丑陋猥琐,阴险毒辣。
眯着三角眼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姚贾道:“请赵公公明说!”
赵高道:“大王多疑,给韩非下一副烂药!”
这天,姚贾上朝,秦王嬴政宣布免去了他的职务。
姚贾磕头不已道:“请大王明降臣之罪!”
秦王嬴政道:“你在魏国做贼,又被赵国驱逐!可你一直没跟寡人说!”
姚贾道:“下臣无地可容,这才投奔大王。因此,对赵魏不会有任何忠爱,唯有死心塌地效忠大王,请大王鉴察!”
秦王嬴政听着,脸上稍稍放开。
他喜欢的就是忠心于他的人。
几天后,姚贾又官复原职。
秦王嬴政又转向李斯道:“今后,凡来秦国的人,都要有详细的个人资料!”
李斯道:“是!臣正在整理新近来秦的韩非的资料!”
秦王嬴政道:“韩非如何?”
李斯假惺惺地道:“大王,臣与李斯是同窗好友,不敢说!”
秦王道:“讲!”
李斯一脸无奈地道:“韩非对韩至爱,对君至忠!”
秦王皱眉道:“细讲!”
李斯道:“韩非进谏韩王依法治国,逐去小人,韩王不用,韩非拉住韩王的袍角,哭泣叩头,血流至地。”
秦王不禁叹道:“寡人难得这样的忠臣!”
入夜,秦王嬴政在南书房批阅文书,赵高在一旁侍立。
秦王嬴政突然问道:“你说,韩非这个人怎么样?”
赵高道:“韩非是韩室公子,可惜,他不是秦人!”
秦王嬴政道:“至忠之人!”
搁笔废书一会道:“传寡人的话,李斯要限制韩非的行动,并调查近日在秦的一切!”
又是一个夜晚。
张良来到李斯府邸。
门人通报进去。
李斯不觉一喜:“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叫人道:“把二公子请来!”
不一会,李从进来。
李斯道:“立刻叫几个人,候在门外,张良一出,即以刺客抓捕!”
李从道:“为什么不就在室内抓捕呢?”
李斯道:“防人以口舌!”
张良进来,行过礼后道:“大人,张良特来求教!”
李斯道:“公子请讲!”
张良道:“白日会长升吗?”
李斯道:“不会!”
张良道:“狂风会老刮吗?”
李斯道:“不会!”
张良道:“暴雨会老下吗?”
李斯道:“不会!”
张良道:“日头到中午就要下落,月亮圆满就要亏损。大人位高权重,难道不会物极必反吗?”
李斯道:“公子说得很对。请问公子,蟪蛄不求长寿,不知春秋,鹪鹩只住一枝,不知道有深林,鲲鹏会怎么想呢?”
张良道:“但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很替大人担忧!”
李斯道:“我明白公子的意思。请明说!”
张良道:“韩非,我的老师,留在秦国,就是大人的忧虑;回归韩国,就是韩玘的忧虑。大人为什么要替别人解除忧虑呢?”
李斯道:“这有不同吗?”
张良道:“韩李合起来就是一体,分开来,就是两个人。是合起来好呢,还是分开来好呢?”
李斯叹息道:“公子真是了不得的人呐!你为什么不留下来,和我一起辅佐秦国呢?”
张良道:“我有家事未了。如果大人能帮我了结家事,又当别论。”
李斯道:“而今,是家事大呢,还是国事大呢?”
张良道:“未曾有家,何尝有国呢?”
李斯道:“我知道。公子所要搞清楚的是张相之死。这要去问韩相!”
张良道:“大人,难道就只这一点吗?”
李斯道:“请公子勿再多说!”
张良正往外走,李斯忽然看见张良身后一人,打个怔:向站在一旁的李从挥手。
李从赶快走出去。
张良出得门来,但见黑影幢幢,纷纷而退。
他不觉微微一笑。
张良刚刚离开,李斯就对李从道:“快,到大牢。不能再拖,夜长梦多!”
李从道:“父亲,您为什么中途变卦呢?”
李斯道:“你没看见张良身后跟随的人吗?”
李从道:“哦!那么,父亲又为什么要立刻行动呢?”
李斯道:“张良不是一般人,他差点把我说动。如果他见到大王,怕是大王会回心转意!”
李斯带上个小瓶,和李从来到大牢。韩非困顿非常,又忧虑万端,因而到夜里也没有睡下。
李斯见到韩非,苦叹一声道:“非兄,是我无能。大王下令,小弟又不得不执行。你不知道,大王非常多疑,我们一谈到你对韩国至忠至爱,大王就心里不舒服,要把你暂时看住。”
韩非道:“难道忠君爱国有错吗?唉,是我命该如此。”
李斯道:“就因为你忠,大王疑心你是韩的间谍。”
韩非大惊失色道:“我韩非岂是间谍?”
李斯自顾自地说道:“韩兄知道,大秦对间谍,那是严惩不贷的。你看到李时的死吗?”
韩非立刻怕得手足乱抖道:“不要再说!”捂住脸。
李斯故作十分伤心道:“要不,我和韩兄一起逃亡!”
韩非道:“如何使得?小弟有家不得归,有冤不得白,一死算了!”忽然对李斯道:“李兄有毒药吗?”
李斯大叫:“使不得,使不得!,我去找大王再求求情!”
说着,似乎是不经意地将手中的一个小瓶落在韩非的床边。
李斯和李从一走,韩非就陷入极度地绝望之中。
那些受刑的惨景涌上他的心头。
他低头一看,就见床边有个小瓶,拿起来细瞧:毒药!他不顾一切了,打开瓶塞,就一下倒进口中。
张良走出李斯府邸,又往赵高家走去。
他心里充满着自信。
李时死的那天,他就将事情告诉了正在养伤的刀里滚熊虾、火里出黄叉巴和滑泥鳅屈卡勾。
滑泥鳅屈卡勾立时把一个小纸帛交给张良道:“这是李时的!”
张良打开看看,是李斯和韩玘来往的书信内容。
李时早就有所防备,这两国之间的两人如此机密来往,必有阴谋。
闹不好,自己就会死得不明不白。
他和李斯又从小长大,深知李斯外表和善,内里刻毒。
因而,他多了个心眼,每次的信件,他都设法撕开,看后抄下再复原。
信的重点有三:一是张良正在查找父亲的死因;
二是必杀张良,以除后患;
三是对反秦韩人的格杀令。
事情到此,已经基本明了。
但越是接近真相,有人就越是急不可待地要弄个清清楚楚。张良也不例外。
他要加紧行动。
于是,他首先去拜访蒙武将军。
张良对蒙武将军道:“听说将军新近回秦,特来拜见!”
蒙武将军道:“我已功高不赏,而内史胜是我提拔,一直别无立功之处,我便推举他代我驻在韩境。”
张良道:“将军名武,字毅。我看,名实相副!真是勇武果决。”
蒙武道:“我也听说公子要访问有关人员!”
张良道:“特来求教!”
蒙武道;“不知询访哪几位?”
张良道:“一是李斯,二是赵高,三就是大人!”
蒙武将军大笑道:“我已老之将至,与公子早已是忘年之交。”
张良道:“李斯是什么样的人呢?”
蒙武道:“他本与我是好朋友,但因政见多有不合,就渐渐疏远,久已不相往来。这人城府极深。”
张良道:“赵高呢?”
蒙武道:“我与赵高有过节。”
于是讲了一件事:赵高本来辅助秦王嬴政的小儿子胡亥,学习刑法断狱。赵高有罪,秦王嬴政就叫蒙武依法判刑。蒙武按刑律,判处赵高死刑。秦王嬴政因为赵高一直贴身服侍他,就赦免了赵高的罪,并官复原职。赵高就此与蒙武结下怨恨。
张良临别,蒙武道:“你在咸阳人生地不熟,我叫蒙让跟着你!”
张良谢道:“全听将军的!”
虽说李斯和韩玘的行径,张良已大略了解,但他还是要去拜访一下李斯。
一番谈话,他见李斯心里有所动,就很快出来。
转到赵高府中。
赵高尖着嗓子,柔柔柔顺顺地接待张良。
赵高道:“我已听到公子的大名。多多赐教!”
张良道:“我观中车府令面相,春风得意!”
赵高哈哈一笑。
张良道:“请看看中车府令的后背。”
赵高感到很有意思,就转过身去。
张良道:“我观中车府令之后,落叶萧瑟。”
赵高拍掌而笑道:“果然不同凡响!愿意领教!”
张良道:“我师韩非现在身处危险之中,特来相求。”
赵高道:“大王本无恶意。只要韩非稍稍示服,大王就会放他。”
张良道:“我观中车府令天庭,居庙堂之高,有福星之照!有一天,如果用得着张良,张良不辞!”
次日,蒙武上朝,向秦王奏道:“大王,现有一人,暂居在秦,是天下珍宝!”
秦王道:“是谁?”
蒙武道:“这人姓张,名良,是韩国前相张平之子。”
秦王嬴政道:“快快请来!”
不多会,张良快步走上朝堂,朝见秦王嬴政。
秦王嬴政道:“抬起头来!”
张良道:“大王,我此来是为求我韩师,不是来相面!”
秦王嬴政快乐得笑起来道:“寡人就好相面!”
一见张良好似娟娟秀女,就差点起身步下朝堂来,连连道:“寡人听着!”
张良道:“我师韩非,终生著书,不参与朝政,请大王明鉴!”
秦王嬴政道:“韩非,是寡人仰慕的先生,寡人想留他,以助寡人,哪里有别的!”
张良道:“可是,我师至今身处险境!”
秦王大声道:“快请韩非先生!”
赵高正站在秦王旁边,这时,走近秦王耳语道:“张良有绝世之才。”
秦王嬴政就宣布道:“张公子是我的贵客,任何人不得轻慢!”
对张良道:“公子在秦,随意行动。有不便的地方,来告诉我!”
过了许久,传唤韩非的人才来回奏秦王道:“韩非已在大牢自杀身亡!”
秦王大叫道:“什么?韩先生死了!”
回话人道:“确已死亡!”
秦王道:“我正要用韩先生!”
张良道:“大王,张良有话要说!”
秦王道:“讲!”
张良道:“请大王下令,斩李斯之头以谢我师!”说完这句话,就哽咽难以出声,泪下如雨。
秦王嬴政即位已久,朝中政事驾轻就熟,听到韩非死讯,又听张良之言,立时大怒:“廷尉在哪里?”
李斯一直站在朝班中,心里惶惶不安。
昨夜,他辗转反侧,不能成眠。
他觉得,自己这一步,似很轻率。
但不杀韩非,他能不能继续立在朝堂之上,还是个不定数。
但人既已杀,无法挽回。
又不能再次到大牢,处理善后之事。只得听之任之。
这时,听到秦王一声断喝,知道大难就在目前,便硬着头皮出班奏道:“下臣按大王旨意,把韩非拘在牢中,并无任何威逼和行刑!”
秦王道:“传典狱!”
不一会,典狱到来。
秦王道:“韩先生之死,拿你是问!”
典狱惶恐道:“回大王,微臣一日三餐,全按廷尉吩咐,好酒好菜,又以一等床铺,给韩先生睡卧。无半点含糊!”
秦王道:“韩先生有什么反常?”
典狱道:“没有。只有时唉声叹气。没事,就读书。”
秦王道:“读的什么书?”
典狱道:“韩先生要读秦律,我就特地找来一堆秦律,韩先生读得很认真!”
秦王道:“毒酒从哪里来?”
典狱道:“微臣实在不知!”
秦王道:“你不知?要你有什么用?来人,拉下去!”
典狱大叫道:“昨夜,廷尉到过狱牢!”
秦王立眉怒目道:“我猜想,就是你!”喝道:“来人,把李斯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