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的秦地,风如刀,冷如戟。
张良夜半独坐,深感悲痛和愤恨。
他责怪自己见事不敏,没有早看出端倪。
见微知著,这不是白学了吗?
李斯以那种欢迎的场面,就不寻常。
盛宴招待,必有想要掩盖的东西。
何况还有参观牢狱一行呐!
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你最后的结局么?
这李斯可谓深谋远虑,非寻常人可比。
这回,一定要叫他加倍尝还!
每天,他都要叫人去打听,李斯将如何被发落。
听到的回报,就是:查出毒药是李斯所放,那是故意还是有意?还不清楚。
李斯狡辩说:“那是慌乱之中,走前不小心留下的!”
张良冷笑道:“怎么不把命留下呢?”
秦王怒上加怒道:“查,查,一定查个清清楚楚!”
又等几天,还要查!
再等几天,查的行动,却渐渐冷下来。
外人丝毫不知道,事发当天深夜,李从就带着几个心腹,悄悄到赵高家。
李从将一盒沉重的东西往赵高身边的桌上一放道:“父亲的一点心意,望公公收下!”
赵高故作推却,用手掂掂,重得很,知礼重,就放和了语气道:“客气!”
李从道:“父亲说,自从和公公认识以来,每每得到公公的厚爱,时常思报。今天,特地叫我来谢谢公公!”
赵高道:“我就冒昧收下了!”
次日,赵高陪秦王嬴政,看得秦王兴致很高,就悄声道:“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秦王道:“讲!”
赵高道:“李斯和韩非之间,我不知道谁轻谁重,要大王训示!”
秦王是个多么聪明的人,一听就明白,这是替李斯说情呢,就道:“你说呢?”
赵高道:“韩非虽有才,是个外人,李斯虽有过,是自己人。韩非虽文必法治,但没见他实行过,李斯不着一字,却尽得法治精神,秦因而大治。”
秦王嬴政道:“很是!”
赵高又道:“李斯虽是楚人,可忠于大王,韩非虽要收为秦用,却一心忠于韩。”
秦王嬴政击掌道:“说得好!”
张良见事不妙,就去求见秦王道:“大王,按秦律而论,杀人者死,李斯应当处以极刑!”
秦王道:“是!”
张良道:“大王推行法治,以历多年,今天,法治不行,国人不会生疑么?”
秦王道:“是!”
张良道:“秦孝公以商鞅为相,商鞅立一根木头在城南门,下令道:谁把木头扛到北门,赏金十两!见没人扛,就加到赏金十倍。后来,真地有人扛到北门,商鞅毫不犹豫地发给赏金!行法就是如此!”
秦王脸上有惭色道:“是!”
张良道:“秦律本是李斯所立,法不及李斯,秦律又算什么呢?”
秦王爽快地道:“我听公子的!”
韩使团把韩非暂厝在咸阳后山之下,大部人马就回归韩国去了。
剩下的人,有的劝张良离开秦国,但张良道:“事情一天不处理,我一天不离开秦国!”
到后来,使团驻地就只有张良、吕福、韩非家人韩刚和刀里滚熊虾三人。
但秦王答应的事,却又一直没有音信。
于是,张良去拜访蒙武将军。
蒙武将军道:“大王正倚重李斯,我力有所不及!”
张良道:“不是要将军违心办事,只是求教将军。”
蒙武将军道:“速速回韩!”
张良点头道:“将军所见极是!”
回到驻地,张良道:“我们整理行装,离秦回韩!”
韩刚道:“公子丢下我家事情不管了?”
张良道:“如不离开,即将有事发生!恐怕那时,我们想离开也不能了!”
韩刚道:“你们都离开,我不离开!”
张良道:“离开秦国,不是不管韩师,而是为了取得有利条件!”
韩刚道:“不查清真相,我决不离开!”
张良无奈,便暂时等待消息。
一天,吕福从外面回来道:“不好了,今天,门外有人把守,不让我们随便出入!”
秦王重要治李斯之罪的信息,很快传到李斯耳中。
他知道,现在,唯一能救自己的,就是靠自己了。
他很明白,张良的话,狠狠地将住了秦王。
若不是秦王还要用他,他早已身首异处。
得亏韩非已死,否则,要死的不是韩非,而是李斯。
韩国,是他的一根救命稻草。
李斯身处大牢之中,脑子里却整天整夜地思考着对策。
忽然,有道闪光出现在他脑际:从屈韩到迫韩,再到灭韩,这一系列过程中,重点是其中的灭韩。
他李斯没有军权,不能靠武力,那就要靠头脑。
诱迫韩王入朝大秦。
对,就是这条计策。
李斯连夜给秦王上书道:“秦大军迫韩到现在,没有进展。微臣想到一个计策,可以不战而灭韩。”
秦王一看,大喜道:“这李斯不能杀!”
好在秦王留了个心眼,否则,这灭韩计策就靠吹了。他赶忙把李斯请到南书房。
李斯道:“大王,如按我的计策,不费兵,不费粮草,只需几个人就够了。”
秦王道:“讲!”
过几天,李斯派出的李从,带着上十人,用马拖着一辆大车,车上放着韩非的棺材,吱吱呀呀地出了咸阳,朝着韩国新郑方向驶去。
全程花了大半个月的时间,车到新郑城外,李从派人去通知韩王:韩非因不习水土,在秦因病无治,仰药身亡。
韩王一看这信,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黔首道:“韩非的尸体呢?”
黔首道:“棺柩就在城外!”
韩王对韩相道:“强秦压境,韩非又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我还有什么希望?看来,只有等死一条路!”
韩相道:“弱不敌强,我们支持不了多久!”
韩王就有献地为附属的念头。但又不甘心,便一天天地拖着。
韩非的棺材是拖回来了,也派人厚葬了,但秦军却没有一点退回的意思。
过一段时间,事情似乎平息了,李斯又来一封密信。
这封密信不是写给韩王的,而是写给韩相的。
韩相一看,就心里砰砰乱跳。
你道为什么?原来,信中写的是,只要他韩玘把韩王劝得出使秦国,秦国就扶他为韩王。
这个诱惑太大了!他从小就有当韩王的思想,但一直无法实现。
韩安虽是他的兄长,但为人胆小,胸无治国之策,一味听信臣子的。
别人说左,他就左,别人说右,他就右。
你看他长得肥头肥脑,一看就恶心。
而他韩玘,风度翩翩,谁见到他都说他有宰相之貌,治国之才。
韩王的位置本应是他的。
好!他一口答应。
赶紧给李斯写回信。
李从送韩非回国的时候,张良几个人还蒙在鼓里。
看守他们的人,只让他们一日三餐吃饭,不让他们出门一步。
到这时,韩刚这才深有感触地道:“真是害人害己呀!”
张良道:“不必自责。”他对守卫道:“我与大王有约,要面见大王!”
守卫一听,不敢马虎,就去禀报李斯。
李斯想一想道:“好,我去问问大王!”
这回,他不敢马虎对待张良。
秦王的确有过命令:任何人不得轻慢,而且可以随时走动。
秦王听张良要见他,赶快吩咐:“叫张良来!”
张良见到秦王道:“大王,张良犯有什么罪?”
秦王惊道:“谁说张公子犯有罪?”
张良道:“既然没有犯罪,为什么把我们当作罪人对待呢?”
秦王又问道:“谁把张公子当罪人对待?”
张良道:“我们现在出入不能,不是当作犯人对待吗?”
秦王笑道:“那是怕有人侵犯你们!”
张良道:“秦律没有这一条,对待贵客,不准随便出入驻地!”
秦王释然道:“寡人知有所不为!”
李斯不得不为张良几个网开一面。
得这个机会,张良马上展开行动。他和吕福商量一番。
这天一早,张良独自前往蒙武将军府邸。
对蒙武将军抱歉道:“没听将军的话,至今不能出城。但总算大王允诺。特来向将军告别!”
蒙武将军道:“恐怕迟了!”
炯炯放光的双眼,盯张良一会。
张良会心道:“迟是迟了,但情有所向,必得不顾一切!”
蒙武将军微微笑道:“但愿张公子如响应声!”
张良道:“我还将去与韩师一别,就此告辞!”
蒙武将军道:“张公子不知?韩非夫子已由李从带人送回新郑去了!”
张良略有所思,迟疑片刻道:“委实不知。那么,还要烦将军。”
过一会,张良走出蒙将军府。
他看看身后,相距数十步,有黔首紧紧相随,张良走到一条繁华街市上,故意地看来看去,买得一些东西,又转回蒙武将军府。
但张良进去后,再也没有出来。
黔首守得烦躁,就等到天黑,仍不见张良出来。
守了一夜,到次日,也不见。
黔首看到苗头不对,即忙赶回报告李斯。
李斯骂道:“人早就走了,还等你们来报!”
果然,张良驻地,一个人也没有。
赵高向秦王道:“大王,到底如何发落张良呢?”
秦王道:“你说呢?”
赵高道:“不为秦用,就不能留他!”
秦王道:“唔!”
但过两天,李斯来报:张良已不见人影。
秦王大怒道:“一个张良都看不住,还不如杀了你!”
李斯背心流出汗来,道:“我即刻画影图形,全城搜索!”
秦王道:“廷尉,你杀了韩非,又放走张良,该当何罪?”
李斯扑地一声就趴在地上道:“大王……”
秦王道:“你一杀韩非,是怕韩非高明,抢占你的位置!你二杀张良,是怕张良破坏你的灭韩大计。但如今,我身边一个能干的人也没有,你说怎么办?”
李斯打个激灵道:“臣有一人,可比韩非和张良!”
秦王道:“倘不如寡人意,寡人将你众罪齐治!”
李斯请出来的这个人,是大梁人,叫尉缭。
秦王试探着问他道:“怎么才能统一天下,请先生指教!”
尉缭道:“如今各诸侯,大权全在大夫手里,大夫占着公家的土地,又个个贪财,却并不忠于国君。大王只要花二三十万金子,就可把这些人收买过来。”
秦王一听,很好呀,就没治李斯的罪。
但李斯仍不轻松,他要全力追捕逃走的张良。
张良不比前些时候了,早已料到,并且早已游入大海里去了。
吕福是个商人通,一到咸阳,就与各处的商家联络起来,认识了不少商人。
渐渐地,大家知道他是吕不韦的侄子,就和他交起朋友来。
他也渐渐打听到吕不韦的一些家人的大体情况。
基本上分散在城郊某几个偏僻的地方。
有的甚至改名换姓,仍以经商为主。
张良就和他们商量,要他找六家店铺,准备六套普通仆役的衣服,然后,将六人分散出去,各自换上仆役的衣服,逃出城去。
张良对大家道:“城南是通往新郑的大道,李斯必加派人手格外检查严细,我们就出北门,先往山里走。城北不远有家客店,吕福认识。都在那里集合。”
安排好这一切,张良就去向蒙武将军告别。
其实,他是去打探消息。
蒙武将军是不会直接把有些机密消息告诉他的,张良就要听风辨声,察言观色了。
蒙武将军说:他们回归新郑迟了,就是说,新郑将发生很大的变故,很可能是灭亡。
张良就借韩非来打探李斯的行动。
韩非已由李从送新郑去了。
这就是说,李斯又开始行动了。
说完这些,张良这才说到正题,他和将军的家人蒙让换了一套衣服。
这蒙让就是将军曾派在张良身边的人。
蒙让换上张良的衣服,出门就把黔首引开了,张良从从容容从大门走往城北。
李斯果然大派人手,守住城南门,对进进出出的人,都要细查。
但守了几天,不见一个要找的人。
张良已由画工图影画形,分发到各处关口,严查严防。
这行动就比张良他们快得多了。
当张良六个人出得城北大门,在指定的地点集合后,就向东绕道。
吕福已向店家打听明白,如果不走陆路,要走水路,那就要步行到黄河边。
或者在泾水或渭水找船只,顺水而下。
但店家说,黄河水流迅猛,不宜乘船。
而且也难找到船只,乡民用的都是羊皮筏子。
张良叫来店家。
一个头缠青帕的山民,黑瘦矮小,但脸面要比一般秦人胖得多。
张良道:“掌柜,我们一行经商的人,有批货物要运往新郑,不知如何走才更好。”
掌柜看着众人,又有吕福在旁,就说:“如是商货,我只知道有条专道,有人专管。”
张良道:“请掌柜指条明道,我们定当重谢。”
掌柜道:“这是条商道,是轻易不让外人知道的。如果客人真要走这条道,那得按货计价。”
张良道:“听掌柜的!”
吕福道:“我们新郑也有这样的商道,想这商道秦人也有!”
掌柜便出去了。
约半天,掌柜领着一个瘦瘦高高的人来了,身着长袍,腰系布带,一幅精干模样。
掌柜道:“这是我们商会长引,徐干!”
徐干道:“我只管一段路,到渭水边而止。”
张良道:“相烦长引为我们带路。”
张良六人准备了各自的刀剑棍棒以防身,吕福按价说定后,付款出发。
徐干言语短少,问几句,才答一句。加上行道快速,便不再多言。
这条商道翻山越岭,险要处,有专建的保坎和扶手等。
行程全无人家,荒岗绝峦,只有掌柜为各人备得的干粮和水,饥餐渴饮,不止一日。
到达渭水边,崖岸陡峭,四望没有渡头。
徐干长引打声呼哨,接续几声,忽见一条小划子,飞一样荡来。
徐干又从腰间解下布带,一头拴在树干上,一头下垂,直达划子。
徐干示意大家顺索而下,开口道:“我只能送各位客人到此。”
说声珍重而别。
张良再看陡岸上,布索已无,长引也消失在来时的鸟道中。
划子接着,是一个老艄公,咕哝道:“我道有大货,几个光人!”
张良笑道:“老伯,如有大货,这划子如何运得?”
老艄公道:“看来,你这少年客人是初出道。有大货,我自然有大船。运你们几个光人,还费我用大船?”
张良道:“资费不会少得老伯!”
说着,随即掏出一块金子。
老伯喜上眉稍道:“哪里要得许多!”
金子已收入腰中搭包。
老艄公道:“客人路上不要走偏了,近来盘查得好严,好像出了大事!”
上得河岸,一行六人按指点一直前行。
火里出黄巴叉急道:“看,前面来了人!”
大家一看,果是一队人马,直向这边奔来,马步沉重,马蹄声响,有如急风骤雨。
大家顾不得多说,闪身就往旁边斜插进去,不管有路无路,只要草深林密,一头钻进去,只怕跑得不快。
大家心中有数,这回只要被抓住,就是死路一条。
张良落在后边,刀里滚熊虾一把拉过来背在背上,不管三七二十一,脚下不停。
也不知跑了多久,张良道:“后面没有人来!”
刀里滚熊虾道:“怕是甩掉了!”
六个人这才坐下来,慢慢喘息。
看看天又暗下来,只得吃点干粮,喝几口水。
张良心细,起身登高而望,不见人烟,只有刺骨的寒风和虎狼的嚎叫。
他内衣汗湿过,不觉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