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李从带的人马,离张良一行不过大半天的路程。
虽然比张良一行早出发一天,但这回是送韩非的棺材到新郑,他们便不大着急。
沿途有官驿招待吃肉喝酒,每天出发得迟,住宿得早。
但他派出了送信人,早已日夜兼程赶往新郑去了。
这天,李从停在灞桥。
这是个热闹的地方,车来人往,到了打尖的时候,经过这里,就得歇息。
这里地势稍平缓,官道也宽阔,大军出征之时,往往在这一带集结。
住进驿馆,酒醉饭饱之后,很是无聊,便出门到四处溜溜。
忽然看见一队人马迤逦而来,车辆相接,而且一律是篷车。
李从本就好奇,更会猎奇,当然不会放过,就缓缓迎了上去。
车队忽然停了下来,从车队里跑出一匹马来,马上骑着一人,老远就滚鞍下马,对着李从恭敬行礼道:“公子,下臣给您行礼!”
李从一看道:“这不是李会嘛!”
李会道:“正是小人!”
李从道:“你不在新郑,到这里来干什么?”
李会道:“小人奉命送人到咸阳,也顺便回家看看,几个儿子,不知道又闹出什么事来!”
李从道:“送什么人?”
李会道:“都是宫里要的美人!”
李从道:“韩国美人怎么就这么多?送了一批又一批!”
说着就心里一动道:“李会呀,等夜里,悄悄送两个给我看看!”
李会道:“公子,小人这可不敢!”
李从道:“有事,我担待着。”
李会哪里能拒绝李从呢?
到驿馆住下后,安排好一切,便选了两个绝色美人,乘人不注意,送到李从房间。
李从这一耽搁,就迟了好几天时间。
李会第二天要走,李从特地对李会道:“把那两个设法给我送到家里。”
李会连连应声。
然后驱赶着车马,继续向咸阳进发。
不一天,到达咸阳,先向李斯报告。
李斯逐一查看着美人,对李会道:“道上没出什么事吧?”
李会道:“就只公子看中了两个美人。”
李斯皱着眉头道:“荒唐!”
嘴巴嘟着:“就在上报的名单上销掉那两人。”
看着李会,又道:“你这次回来,正可替我带信给韩相!”
李会答应着,然后向宫中去交割差事,李斯则忙着去构思给韩相的那封专信。
这时,他还没琢磨出一个最为满意的计策。
直到几天之后,经他苦思苦想,绞尽脑汁,这才确定下以韩玘替代韩安为王,诱骗韩安来朝的大阴谋。
送韩非归葬,先声夺人,设下诱饵,引鱼上钩。
张良的行进路线,正好与李从一前一后。当李会送美人到李从房间之时,张良六人正在茫茫四顾,寻找出路。
他们迷了方向。恰又是月黑之夜,身处荒山野岭,难以动步。
张良叹道:“抓捕我们的人,无疑张开着大网。李斯诡计多端,送我韩师归葬,定有巨大阴谋。他早有灭韩之心,这次,必有灭韩之计!”
吕福道:“公子你看,那面有灯光?”
是的,远远的地方,有一粒灯光,隐隐约约,忽明忽暗。
大家看着张良,张良道:“现在无计可施。看看北斗,也不知藏到了哪儿。向灯光走吧!”
黑窟隆咚的,不辨地势,不辨行径,只好摸索着前进。
高一脚,低一脚,看着灯光近了,可是,过一会,又似乎远了。
张良道:“好像在引我们上钩!”
滑泥鳅屈卡勾道:“这手段,我也用过。但恐怕不是。”
韩刚道:“为什么?”
屈卡勾道:“这里山岗土阜,有高有低,我们看去,就好像时远时近。”
张良道:“我没经过,不好说,但很怪异!”
不知走了多少时间,大约摸索了大半夜吧。
灯光终于近了。
大家一喜。
到了跟前一看,原是间小草棚子。
是山里荒野中时常看见的小草棚子,是打猎人或砍柴人搭建的,以便休息或暂住。
这棚子容不得三个人,而且四面透风。
张良小声道:“有埋伏!”
韩刚道:“哪里?”
张良道:“灯如果放在棚子里,我们怎么会看得见呢?分明是有人举着它,引我们到这里!”
话音还没落,就听呼哨一声,四面围上人来。
站在棚子边的一个年长的人道:“看你们这些贼人往哪里跑!跑不过我二哥的算计!”
火里出黄叉巴三个人举刀仗剑要同包围他们的人打斗,张良轻声道:“别动,不是官军!”
年老的人道:“捆起来,捆紧点,别让他们跑了!”
包围的人一涌而上,把张良六人用绳索绑住,押解着,向一处走去。
约摸一个时辰,这才来到一个地方,屋舍整齐,一色的高墙大户,院高门敞,树林环合,原来是一座村庄。
背山面南,山水萦绕。
村前一片宽大土场,光溜溜的,三面灌木篱笆一样包得严实。
六人被推到场地上,灯火如昼,四周都是持剑持刀的人,虎视眈眈。
年老的那个人,去不多久,就带着一个年纪略比他大的人来。
这人被称为二哥。
二哥看看张良六人,道:“是些什么人?”
年老的那个道:“我派长引领人过河,就见这些人鬼鬼祟祟,见到我们就没命地飞跑。长引也不叫追赶,就让他们跑吧!到了这儿,能跑到哪儿去?还是二哥有主意,我就用灯光把他们引到了棚子边。一网就打了这么多的鱼!哈哈……”
二哥懒懒地道:“三弟,全都埋了吧!”
滑泥鳅一听就急了道:“我们又没犯法,和你们远日无仇,近日无怨,为什么埋我们?”
二哥道:“你们不是坏人,为什么见人就逃跑?”
那个称作三弟道:“二哥,和他们啰嗦些什么,埋了,我们好休息!”
瓮声瓮气的刀里滚道:“埋我们,得说个道理!”
二哥道:“我们这里从不欢迎外人!”
火里出黄巴叉道:“你以为我们怕死?告诉你们,老子还巴不得你们把老子埋了呢?”
二哥道:“为什么?”
火里出黄巴叉道:“这鬼世道,这里要杀我们,那里要杀我们,哪里不是被杀!”
张良向五人示意着,咳咳嗓子,对二哥道:“老大伯,我们从河那边来,奏巧和各位相遇,是误会,多有冒犯!”
二哥走近张良,细看一会道:“你们从河那边来?”
张良道:“正是。”
二哥道:“你们怎么走那边来,那边是没有路的!”
张良道:“长引就是我们的路!”
三哥急了道:“二哥,不要听他胡说,坏了我们的事!”
二哥摇摇手道:“别说!”对张良道:“你实说,说不定我一发善心,就放了你们!”
张良忖一会道:“老伯,我和你是一条道上的!”
二哥道:“怎么见得?”
张良道:“我们是徐干长引的客人!”
二哥道:“请问客人贵姓?”
张良道:“姓张名良!”
只听得二哥大声道:“松绑!”
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拉着张良的手,向一座高屋大厅引去。
灯光高张,椅凳罗列,二哥把六人让进坐下,开口道:“张公子,闻名很久了!”
张良道:“我已看出,老伯非常人!”
二哥道:“张公子在咸阳的事,我听说不少,久想见一面。”
张良刚要回话,却见外面快步奔进一个人来,在二哥耳边说了几句什么话,二哥道:“对不住各位,委屈各位一下。外面有军兵来进行搜查,请各位回避一下!”
叫三哥带六人到后面洗面换装,却叫住张良道:“公子洗面换装后,请到前面来!”
张良打一拱道:“晚辈遵命!”
其他五人随着二哥,直到后院一个山畔,用灯照着,不知怎么就打开了一面石壁,隆隆地响一阵,一道沉重的石门张开一道缝来,三哥迅速推五个人进到里面,外面,又即时把石门关上。
不一会,又从石门底下送进一个木盘,上面放着五套仆人衣服来,还有黔首缠头。
一盏油灯也随着盘子送进来。
原来,底下还有一个小门。
灯光照耀下,但见是个自然形成的山洞,洞底有条很小的流水,清澈无比。
五个人就着清水洗把脸面,立时感到清爽许多。
但五个人心里到底惶惑不安。
滑泥鳅屈卡勾道:“我这一生什么没见过,就是没见过这种对待。”
韩刚道:“就怕张公子出事。有张公子在,我心里就平和得很!”
吕福道:“张公子好像有所知觉!”
五人忐忑着,没事可做,就查看一下山洞。
这座山洞很为穹窿,越往里走,越是幽深,似乎是个无底洞,足可容下数千人。
洞内空气清新,温暖,远比洞外舒适。
看了一番后,回到门边,听听外面的动静,寂然无声。
吕福是个有心人,用指头轻轻敲敲石门,发出一阵空空的声音。
门不厚。细细一摸,原是木板做成。
又看门底,竟然有一盘一盘的酒菜。
五人大喜道:“就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于是,五人盘膝而坐,大碗喝酒,大口吃菜。
洞外的人似乎对洞内纤细知悉。
两个仆役,来来回回,送菜送酒不迭。
前厅,又是一番情景。
张良换好秦人衣装,进到客厅,二哥笑道:“好,就像是一个秦人了!”
又道:“公子,我对名与实,看重的是实!”
张良道:“老大伯所见极是。着秦人衣服,并不就是秦人。”
二哥大笑道:“张公子果然精明以极!”
说着,就见门外进来一队军兵。
二哥迎着道:“阳头领,近来可好!”
为首的是个粗粗壮壮的军人,顶盔贯甲,腰带佩剑,是秦人的一个什夫长,一见二哥就道:“深夜多有打扰。有人报告说,于家庄有灯火,下官不敢轻慢,就带人顺道来看看!”
二哥道:“阳头领,不需在意,头领公务在身,自当应该!”
阳头领道:“于公,当这点小差,日夜不得安静。上头有令,要连夜彻查各处,下官不敢不遵!”
阳头领回头对二十多个部下道:“下去,仔细地搜搜!”
一群士兵由三哥领着,往后面而去。
于公把阳头领让进大厅,分宾主坐下。
张良侍立一旁。
阳头领看着张良道:“于公,这位怎么很面生?”
于公道:“阳头领有所不知,这是我贤侄,刚从新郑来。”
阳头领道:“于公真好布置,小侄一来,即随乡入俗!”
说着,于公与阳头领相视而笑。
于公道:“阳头领怎么深夜都有公务?”
阳头领道:“不瞒于公,这几天,廷尉下令,说是张良逃跑,务必追回!”
于公道:“哪个张良?”
阳头领道:“还有谁?不就是新郑来的那个张良!”
于公道:“我深居这乡下,什么也不知道。”
阳头领道:“下官也是身不由己,不得不四处骚扰一番,乡民多有埋怨!”
于公道:“又是李斯出计?张良一个韩人,有什么大不了,闹得连阳头领也不得休息!”
阳头领道:“李斯早有灭韩之心。据说,这张良有经天纬地之才,赵高就建议,不为秦用,就杀掉,免得他为韩所用。”
于公道:“可笑,可笑!来,今夜,不谈不相干的事!”大喊道:“上酒,上菜!”
二十多名军兵,由三哥带着,一到后面,即刻说说笑笑,闹成一团。
三哥命人,搬凳擦桌,端茶送果。待到酒菜一来,又推杯换盏,酬酢尽欢。
嚷嚷之间,军兵个个道:“闹得一夜不睡,不得于公这几杯酒下肚,如何挨得!”
一个个猛吃猛喝,直到醺醺大醉,东倒西歪,再也不能起身。
但天还没有大亮,忽然有传令兵到来,大叫道:“廷尉有令:你队迅速据守咸阳至灞桥官道,不得有误!”
阳头领摇摇晃晃地从于公后院的床上爬起来道:“又出什么事了?”
传令兵道:“昨夜,张良带人刺杀廷尉,现已潜逃,全城正在追捕!”
阳头领喊起官兵,告别于公,扬长而去。
于公暗道:“据守官道,走不得了!”
官道离于公村庄不过几里路,阳头领带着官兵,一到官道,就布下一道人网,两人一岗,一里一岗,什么人能够穿得过去?
昨夜,李斯官轿从宫里出来,回往廷尉府。
一队卫兵,严防四周。
但走到长街一个拐角处,忽然从各处冲出数人来,向着官轿扑过去,立杀好几个卫兵,官轿也被杀得锦帘纷烂。
但官轿里却没有李斯,是一座空轿。
这李斯行动诡秘。
深知欲刺杀他的,不在少数,因而,苦心孤诣,想出一个办法。
每每外出或回家,都是空轿在前,他自己坐的小轿在后,离得远远的。
只要发生意外,小轿自然从其他方向跑回家了。
昨夜,他一到家,就怒气冲冲道:“跳梁小丑,跟我斗!”
立刻,传令全城戒严,四处加强防守,不放走任何一个可疑分子!
这可苦了山洞里的五个人。
他们虽说有吃有喝,但却不能出来。
就在地上打着盹。
直到天亮后,五人才得走出山洞。
看看庄子,是个二十来户的小村,普通得很。
小村周围的山不高,又与官道相接,进出十分方便。
除这座小村之外,一望数里,再也没有人烟。
山多林密,平旷之地极少。
北面的渭水,又是极低的地势。
渭水犹如流经一道深谷,两岸坡度时缓时陡,此处正是长长的一段峭壁。
张良正与于公谈话。张良道:“晚辈深谢前辈相救。但不知前辈怎么知道张良!”
于公道:“公子,我给你一样东西,你一看便知!”
说着,进到内屋,抱出厚厚的一本帛书来。
张良接过一看:于氏家谱。翻开扉页,却见大书道:“吕氏家谱”。
张良惊道:“难道于公是吕相之后?”
于公手托长须,缓缓道:“我父未亡之前,我就已经遵父所嘱,改姓于氏。我父生前就已感到事情有变。狡兔三窟,这是我父最看重的。我们兄弟多人,分散在各处。长兄已亡故,我是老二,便担起保护家族的重任。我与公子一样,与秦与韩都有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但秦韩两国又归结到李斯和韩玘二人身上。我父与你父,都是被李斯和韩玘二人合谋而亡。”
张良听着,细看吕氏家谱,内里存有吕不韦所记日录,从李斯起心计谋屈韩、迫韩,与韩玘相勾结,如何谋杀韩相张平,历历在目。
吕不韦最后也明白,李斯对他也起了杀心。
自知不久人世,便将日录交给儿子,以存真相。
于公道:“还请张公子多多原谅我父。我与公子有共同的仇人,应当同仇敌忾,以报父仇!”
张良起身走到于公身前,倒身下拜道:“晚辈深谢于公高风亮节,不以实情相瞒,张良感激万分,从今之后,我便视于公为父,誓与于公携手,共除仇敌!”
于公下座扶起张良道:“公子才是气度非凡,我一见就为倾心,吕氏交与公子,今后,愿公子保全!”
张良道:“晚辈一介书生,孤身一人,受于公这般重托,如有所成,必当与吕氏共进共退!”
于公道:“我父生前,与郑国颇为交好,郑国到秦国来,就是得我父相助。郑国所兴修的长渠,就在渭北,我也认识郑国。我父曾嘱咐我,要好好保护郑国。谁知,郑国先生执意要回到韩国。”
张良忽然醒悟道:“郑国临死时,曾在地上写下‘吕’字,莫非与于公有关?”
于公道:“极有可能。郑国先生知道李斯和韩玘的阴谋,或许,他是想暗示,要找到杀害韩相的人,就必须来寻找我们吕家!”
张良道:“这真是老天有眼,叫我来与于公相会!”
于公道:“公子这次返韩,是为存韩,还是为灭韩?”
张良道:“晚辈当然先以存韩为首,如独立难支,必以灭秦为己任,此生不变!”
于公道:“公子说得好,于情于理都极其得当!”
正说着,三哥带着吕福进来道:“二哥,这就是堂弟吕福!”
于公道:“从咸阳得报,我就已有所察觉,但不得见面。”喊一声:“贤弟!”两人相拥而泣。
于公早已知道二叔吕不平已意外亡故,更是悲上加悲。重又设酒相叙。
饮酒间,于公对张良道:“我父精明一生,自打入秦,就筹划这商道一事。秦人轻视商人,收税很重。这商道就是要谋得更大利益,用来振兴家族。目前,吕氏掌有入巴蜀、出函关、上燕赵、下江峡几条商道。公子如有所用,吕氏定当鼎力相助。”
话刚说到这里,门外急急奔进一个仆役来道:“不好了,不好了!李斯带着大队人马包围了全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