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也要应举吗?”文松云有些难以置信,见刘瑄要走,赶忙追了上去。

    在他看来,先生这样的少年英才,至少当考制科,一般的科举怎能体现他的学问博远、见识深刻?

    “我原名不叫刘武宫,这不过是一个化名罢了。”刘瑄见此处只有文松云一人,像是暗示着他什么。

    “那到时我们如何与先生相认?”文松云首先急了,他有些胆怯道:“不如对对子?”

    “刘某是不会与那么多人对对子的。时机已到,诸位有缘再见。”刘瑄又想到当年与谢长卿七步成对的佳话,嘴角苦涩地弯起。他与文松云拱手致意,权作告别了。

    谢长卿正百端寂寥地坐在溪流旁的大青石上,仿佛一位积极赴约又被女友爽约的恋人,左等右等,只等到溪水淙淙山鸟啁啾。

    其实那溪桥说是桥,不如说就是一张一尺宽一人长的小松木板,非常不稳定,稍有不慎,就有落水的危险,因此此地虽景色幽深,却罕有人至。

    一只雪白的蝴蝶翩然飞来,翅膀扇动着龙脑香的气味。

    “你果然来了。”刘瑄面含愧色地坐在溪桥对面另一只大青石上,振了振袖子,没有抬头看谢长卿。

    “陛下为何出走?”

    “爱卿不关心礼器案的事?”

    刘瑄伶牙俐齿地反问,其实他的心里有几分窃喜,谢长卿居然关注他出逃更甚于礼器案。

    “关心,但这没有陛下重要。丢了一两件礼器还可以再造,若是丢了陛下,岂不是把臣的心也丢了?”

    刘瑄听了这话,脑子咯噔一下,像是有什么东西接上了。胸中一热,脸庞在不经意间红了。

    “陛下究竟为何要走?”谢长卿再难忍受情绪上的波动,义正词严地质问刘瑄:“陛下若是一去不回,大周江山社稷怎么办!天下黎民百姓怎么办!”

    吼了一半,谢长卿突然哽咽,扶着一棵老柳树颤颤巍巍地站起。

    刘瑄被他质问地一惊,此时见他不说话了,心里倒还是怕的,抬了眼皮偷看他一瞬。

    “陛下让微臣怎么办。”

    谢长卿的喉结一上一下地滑动着,两眼布满了血丝。不知他是过于劳累还是情绪上起伏太大,他回过身去,不让刘瑄看见他脆弱的样子。

    刘瑄不忍看他强作刚强的模样,仿佛宽慰般的解释道:“朕出来是为了更好地回去。”

    谢长卿眸子一转,一时间四目相对。

    “朕”

    刘瑄实在是想安慰他,他走过溪桥,一只手搭在谢长卿肩上。

    谢长卿下意识地回避,他低下头拱手说道:“陛下有什么想对臣说的,就在这里说了。外面危机四伏,还是让臣来处理吧。”

    “朕既然踏出了这一步,便再难做一个傀儡了。爱卿还记得那日在城门上朕对你说的吗?”刘瑄见他这样一副孤傲的样子,心里一凉,薄薄的两片粉唇抿得更紧了。

    “臣当然记得。”谢长卿垂下眼帘,不知不觉地,他与刘瑄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窄了。

    “有人为先生布了个局,这就是朕来见你的原因。”

    “此处无人,陛下但说无妨。”

    “爱卿和铁桶张家是何干系?”刘瑄试探地问道,他要知道具体的情况才好作下一步的安排。

    “没多少干系,不过是一个婆娘罢了。”谢长卿对这个问题讳莫如深,虽然脸上是一副满不在意的自在模样,但方才还柔软的心突然间就变为铁石一般。

    “一个婆娘?她是你的原配,还为你生了个儿子,”刘瑄真是惊奇,只见他小鸟嘴儿张得可以塞下一个鸡蛋,“若是秦晋之好,又怎会暗下杀机呢?”

    谢长卿无语,他咽了咽口水,假装在欣赏凤凰山优美的景色。

    “陛下还是早日回行宫吧,臣亲自送陛下回去。”谢长卿见刘瑄半天都没进入主题,有礼有节而又不耐烦地请刘瑄回去。

    “若是朕就不回去呢?”刘瑄理不直气也壮地昂首诘问。

    “那请陛下恕臣不恭了。”

    谢长卿脸一黑,直接朝刘瑄扑过去。

    刘瑄见势不好,赶忙往前逃窜。

    “君子动口不动手啊——先生这样叫朕如何说得成事情!”

    谢长卿在心里不知道骂了多少句“昏君”。他现在情绪激动,疲倦的身体反而迸发出无穷的能量,就像一个衰变的恒星在爆炸后变成了黑洞一样。只见他在后头声嘶力竭地吼着:“刘瑄你给我站住!你还想跑?你给我留下!回来!别走!”

    刘瑄从来没见过那个温润儒雅的谢长卿有这么恐怖的一面,他委实吓慌了神。这一吓可不得了,谢长卿的双手扳住刘瑄的肩膀,直直地要往他怀里拽。

    “啊——”刘瑄不知道谢长卿下一步要做什么,他本能地挣脱谢长卿的束缚,往老柳树旁跑去。

    “看我不捉到你!”谢长卿本来还为捉到这淘□□帝而兴奋,也不知是刘瑄借了什么巧力还是他谢长卿这几日来过于疲劳,到手的皇帝就像一只泥鳅一样滑走了。

    刘瑄看到柳树前的藤条,心生一计,把那藤条往前一挡,就做成了个简易的马绊。他又朝那溪桥跑去,就这样,他成功地设了个小圈套。

    谢长卿但见着刘瑄过了桥,没看破他的诡计。他只觉得脚下一绊,下一秒,对岸的人就笑得花枝乱颠起来。

    “哐当——”

    这一绊可绊了一匹千里马。

    谢长卿勉强从地上撑起,类似俯卧撑的姿势,结果他看到了令他绝望的一幕。

    天子对岸坐,溪桥随水流。

    “朕想和先生坐而论道,只能出此下策了。”刘瑄把那独木桥掀翻了,拍拍手毫无愧色地盘腿坐下。松木质地轻薄,五月底又是两浙路水量的高峰期,谢长卿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那唯一的桥梁在须臾之间流入大江大河。

    “陛下可饶了臣吧——”谢长卿忍着脚踝的剧痛,趴在地上扣着泥土,脸都要嵌进去了,“陛下可知道臣为了找——”

    刘瑄看着谢长卿啃土的样子,好笑又不想笑,喜欢又喜欢不起来,很难说得清这皇帝有没有恻隐。他略略皱了皱眉,撇撇嘴道:“朕昨夜见到张宝天了,他要挟朕。”

    谢长卿此时冷汗都冒了一身。

    “那半副仪仗就在他那,想必他不知道朕的身份。他还要朕打听另外半副仪仗的地点,先生知道吗?”

    谢长卿这才战战兢兢地坐好。

    “臣不知。”

    刘瑄这回才有个君主的样子,他慵懒地坐在青石板上,眯了眼摘下一片树叶,“他还要朕接触你,想必是要利用朕来对先生不利了。”

    “陛下——”

    谢长卿眼泪都要掉下来了。他散乱着头发,衣裳上全是泥土和青草汁液的混合物,要是两浙路上的其他官员见了,定认不出眼前就是那位谈笑风云英姿俊朗的谢长卿。

    “朕而今是断断不能回宫的,要是张宝天知道了朕的身份,朕还不得白天回宫,晚上驾崩。”

    “陛下瞎说些什么。”谢长卿嗔怪道,喉咙已经沙哑。

    “所以朕才找到你,将计就计,案子不结,朕是无家可归了。”刘瑄说这话时有些伤感,其实他一直不知道什么是家。

    谢长卿一拐一瘸地站了起来,刘瑄说的话内容又多又乱,他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只好撑着老柳树让自己定下来。

    “臣出来得久了,也该回去了,陛下珍重。”

    “爱卿这样回官邸,同僚们要笑话你的,不如先回毓秀阁打理一番?”

    “哗啦哗啦——”

    刘瑄脱了鞋,牵着衣裾,一脚踏进冰冷的溪水里。

    “啊——”

    “陛下当心!”

    原来刘瑄踩到了一块活动的石头,一时重心不稳,摔在了水里。

    谢长卿也顾不上自己本来就有伤,伸了只手过去,环住刘瑄的纤腰,把刘瑄从齐腰深的水里捞了出来。

    夏天单薄的衣裳浸水后,勾勒出刘瑄那曼妙的身姿。刘瑄红着脸把谢长卿扯到毓秀阁,还特地挑了一条人少的近路。

    君臣俩人就这么相互扶持着,活像两人三足的游戏,各怀鬼胎地走进了毓秀阁。

    还在做饭的荞青顺着窗口一望,眼睛都直了。

    正在喂马劈柴,打算周游世界的李凌见了,又开始制造那恐怖而丑陋的笑声。

    还在吃雪儿的醋的林仕楠,这回又吃起了新醋。

    至于雪儿,它可搞不懂人类世界这么复杂的情情爱爱,忠于职守地见着生人就叫。

    刘瑄无奈地看着自家人,觉得这一屋子人都在给他丢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