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许笑。还有你,别乱叫。”刘瑄现在着实觉得李凌带出来都丢人现眼,若不是自己班底实在是稀缺武艺高强的,他真是不想带李凌出来。
“仕楠,把上回朕用过的药找出来,谢通判的脚好像伤着了。”
林仕楠略有敌意地瞄了一眼这位外来入侵者,浅浅地拜过,就算是见过面了。
“荞青,端盆热水,再把朕那件斗篷取来。”
“遵旨。”荞青也是浅浅地行了个万福,她似有深意地打量了一番谢长卿,暗想着:“总算是过门了。”
所有的人在短暂的忙乱之后又恢复了秩序。刘瑄觉得这气氛格外尴尬,比上午程翌老先生来的时候还更僵硬。他偷看了一眼谢长卿,那人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七步成对的少年。而今虽说是二十出头,眼神当中却有数不尽的落寞,就连他的每一根发丝,上面都刻满了憔悴的纹章。
“洗脸吧。”
荞青总算是把脸盆端来了。她扫一眼君臣二人,好像即将要发生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
待荞青转出门后,谢长卿这才开口打破沉默:“陛下要臣做什么?”
“擦完药后回去,不要和旁人说你见到朕的事,收拾几件衣服,带几个可靠的人出来。朕未时三刻在凤凰山后山古道的第三棵松树那等你。”
“陛下下一步可有打算?”
“路上再说。”刘瑄此时站起来,把荞青送过来的斗篷抖开,好像他是最神秘的魔法师。
紧接着,魔法师把斗篷罩在了谢长卿身上。
“陛下,臣受之不起。”谢长卿不顾脚上有伤就挣扎着要站起来。
“朕又没说要赏给爱卿,怎的而今待朕这般生分了?三年前朕送爱卿朕亲手雕的砚盒时,也没见得爱卿这般见外。是不是近日过于劳累,把脑子用坏了,连朕都抓。”刘瑄把谢长卿摁回榻上,双手接着帮他系衣带。
谢长卿被刘瑄这么一说,更不敢直视他,眼前又是那双鲜嫩如春芽一般的玉手。
“好了,这次别迟到。”
“谢陛下。”
谢长卿披着刘瑄借的斗篷,心绪复杂地坐在马车里,他仔细回想刘瑄说过的话,好从中找到一丝端倪。
张宝天是如何与刘瑄交上的?既然要刘瑄接近他,那定是不知道刘瑄的身份。一举拿下张宝天?不行,如果这样的话,张宝天定然会先下手为强。他不敢对陛下做什么,但是一个小小的通判,他自然有无数的法子应对。张家的背景是太后,难道礼器案是太后插手的结果?
这个想法被谢长卿瞬间否决,太后和刘瑄虽然矛盾重重,但眼下还维持着基本的合作,皇帝就是太后的权力来源,太后不会亲砸招牌。
那么事情越来越清楚了,太后手下的人打着太后的招牌做出这档子事,太后有可能并不知情。
刘瑄要来参与,果真是他不得已所为吗?
谢长卿始终怀疑这个小皇帝说话的准确性。
“公子,我们到了。”
谢长卿溜进官邸,好不让人看到他这身狼狈的模样。
“菽白,收拾几件换洗衣服,把培风也叫上。待我留下一张字条给元章,我们就立即出发。”
“公子去哪?”培风这时从里屋跑了出来。
谢长卿感慨地看一眼培风,声音竟小了些说:“去凤凰山后山古道,你也赶快收拾东西吧,这次不知道要出去多久。”
谢长卿之所以感慨,是因为他想到了培风的身世。
培风是贫寒子弟,从小穷得不敢长大,就连他的父母也只敢生他一个儿子。生多了养不起,还要多缴税,就连成长也是有代价的。大周法律规定,凡男二十岁,每人交全丁税,这么一来,成年前和成年后,就是两倍的差距。培风的父母没有姓名,他们也不识得字。后来,培风的母亲得天花死了,培风的父亲则被蔡延峰征调过去采珍珠。也就是在同一年里,培风成了孤儿,也成了一颗遗珠。
这颗遗珠的光芒总有一天会被发现的。培风无钱埋葬父母,他们家是佃户,没有可以典当的土地,像无数失地农民一样,他也卖身葬父母。可是,那年他才十一岁,如此单薄又不中看的,就算是男孩,也很少有人要的。
就当培风想一死了之的的时候,有个人走了过来。
他就是当时的江东堂的堂主凌浩文。
凌浩文远远地就看见了这位面如菜色的少年,走近来又观察了一番他的脊梁和手臂手掌,赞许地点了点头。
培风当时并不唤作培风,父母从小唤他大郎,他也一直这么叫了过来。凌浩文帮他埋葬了父母,把他带到了洞庭君山湖。从此,培风开始了他的习武生涯。
三年后,培风的武艺已能打败江东堂十之八九的人。可是天不遂人愿,江湖总是是非之地。有一位绿衣女子,名唤秦绍芳,前来挑战凌浩文在江南的位置。凌浩文权当是江湖过招,没多大在意,怎知道那秦绍芳用了幻药,堂堂江东堂堂主,就这么在自家营垒里“光明正大”地被暗杀了。
那时节真是千钧一发,隔着湖面,对岸就是朝廷,江东堂以往全赖凌浩文的文武攻略,才有一方诸侯的地位。现在凌浩文的弟弟凌浩真担任堂主,他自问不如兄长文韬武略安天下。江东堂猛将虽多,凌浩文一死,就和失了主心骨一样。一时群龙无首,又不敢报丧,再这么和朝廷拖下去也不是事。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培风远远地就望见浩荡的江面上,一位青衫乌帻的年轻官员乘着一叶扁舟往湖心岛的方向划来。
“一个人来?招安?”凌浩真难以置信地看着培风,“大郎,快把他请上来。”
培风就这么见到了他现在的主人。
谢长卿刚进君山湖的营寨时,处处都剑拔弩张,就连培风这位性情好的,看他都带着几分敌意。谢长卿悠游自在地走进堂主埋伏好五十校刀手的帐里,仿佛他不是来君山湖劝降的,而是到西湖边散步的。
培风只能站在外头。
过了一会儿,那五十个校刀手都垂头丧气地出来了。
再过一会儿,里面传来了笑声,声音大的是堂主,声音文雅一些的是谢长卿。
过了一夜,他们两个手牵着手出来了。
“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故九万里,则风斯在下矣,而后乃今培风;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你既然跟了我,就叫培风吧,这名字喜欢吗?”
“喜欢。”培风怯生生地答。他不通文墨,并不知道培风二字的深切含义。
谢长卿在杭州蛰伏,不正是培风以待时出而扶南?
王偭几乎一天都没见到谢长卿的影子,他心下纳闷,有几分狐疑道:“奇怪?这人不每天都要坐堂的吗?怎得今日便不见了人影?”
王偭朝谢长卿书房走去,找了一圈,又是空荡荡的。只见一张字条留在桌面上:
“因事外出,一州事务劳烦元章兄代理,二十日内归。”
字条上的字迹有几分潦草,尤其是署名,连姓都不要了,直接是两个草书合成的“长卿”。
“什么事这么急?查案也要瞒着我?”
王偭心里颇有微词,把纸条揉碎了扔进香炉里。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来了来了。”
“陛下急什么,让他再等一会。”荞青非常不理解刘瑄这个冲昏了脑袋的傻瓜,在她看来,刘瑄是天子,只能臣子候着天子,哪有天子这么迂尊降贵的?
“是啊是啊,陛下也好看看他的人品,等不等得起。”林仕楠撺掇道。
“朕是天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怎么能这么不守信呢?”刘瑄不接这两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陛下只要别让他等太久就好,且看他那副样子,够我们乐上一年的了。”
“你们——怎么能拿先生开玩笑?朕失信于人,你们跟着乐,够意思吗?”
“开玩笑?”荞青觉得刘瑄更好笑,“远的不说,五天前在城头,是谁扑倒谢长卿的?一个时辰前,是谁眉飞色舞地跟我们说如何绊倒了谢长卿的?”
刘瑄被她的话堵住了嘴,小声嘟囔道:“朕只不过觉得他太可怜了,不忍心再捉弄他了。”
谢长卿在第三棵松树旁边左等右等,他的心又开始焦急起来。
“陛下不会遭了什么不测吧?”谢长卿急得团团转。
荞青和林仕楠在松树后面咯吱咯吱地笑。
刘瑄被下面的臣子搞得里外不是人,矛盾地看着谢长卿抓耳挠腮的样子。
“汪汪汪!”
糟了,大家都忘了雪儿。
雪儿兴致冲冲地朝刘瑄奔来,刘瑄好似得了一味解药,笑逐颜开地抱紧这只狗子。众人再也无法装聋作哑,齐齐走了出去。
“陛下何故来迟?身为天子,怎能失信?”谢长卿本来就不喜欢被人要挟的感觉,更何况这小皇帝是个没谱的主儿,指望他办事,还不如指望太后和周首相大发慈悲。
“朕爱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爱卿管得着那么多?”
荞青和林仕楠面面相觑,天知道这皇帝是怎么了,方才还翘首以盼,现在却是冷若冰霜。
“嗯,大家好好说,别伤了和气。”荞青上前一步,把这两人拉开。
谢长卿不想和刘瑄吵架,只好不失风度地请刘瑄上车。
“野梅花呢?”
“唰啦——”
那朵花从树上蹦了下来。
“这位是?”谢长卿皱着眉头问。
谢长卿不知怎得,平日里他看人很少皱着眉头看,但眼前此人,实在是让他无法笑脸相迎,有《西江月》为证:
一身粗布短褐,半缕蓬松黄毛。才识初觉眉眼秀,开口吓倒帝苗。
四体好生强健,项上何其无聊。可怜一副好皮囊,投胎不在舜尧。
“俺叫李凌,陛下给取的名。”李凌见谢长卿问他,嘿嘿笑着答。
“早闻义士大名,今日幸得一见。”谢长卿强忍着耳朵的折磨,姑且行了个礼。
“俺是个粗人,听不大懂,你是哪来的?”
“越州会稽,东山堂谢长卿,字文徵。不知足下又出于何处?”谢长卿皱着眉头自我介绍。尊卑这玩意,在他脑子里接近于根深蒂固。虽然谢氏家族作为上品门阀的时代早已远去,可在他看来,李凌一个野人,要不是刘瑄抬举,哪里有资格和大周的文官说话?就算他谢长卿家境没落被贬谪,但好歹也是望族苗裔,他李凌又是哪里来的,怎敢这般问他?
“啊——听不懂你们这些文人说话。”李凌撇了撇嘴,又开始放肆地笑了起来。
“你再笑信不信朕把你的舌头割了!”刘瑄对李凌这种不知尊卑的行径反感到反胃,他脸皮上挂不住,只好颇为愧疚地对谢长卿说:“乡野小民,粗陋寡闻,不知礼数,先生见笑了。”
“这有何妨?想必陛下此刻心里早已有了打算,可否与微臣交流一二?”
“这家伙还真是直入主题。”刘瑄本想和他叙叙旧,稍稍落寞了一下,“先带着我们在杭州城转一周吧。”
“陛下,这案情——”谢长卿脸都青了,他病急乱投医才找的这个不靠谱的皇帝,这个皇帝还要他带他玩!谢长卿现在真是恨铁不成钢,脑门的青筋直跳,咬牙切齿地半句话都磨不出。
“你现在来找我,以你我二人的地位,如果直奔案情去查,是什么也查不到的。阴阳奇正,动静明暗的道理,先生在杭州这么多年,会不知道君山湖的深浅?”
“谨遵陛下旨意。”
谢长卿原先就经常被刘瑄驳得哑口无言,三年未见,这小嘴巴真是越来越厉害了。
“这里说话不方便,车上说吧。”
刘瑄挑开帘子钻进油青马车里。
“你怎么也要上去?”
谢长卿看着李凌笑嘻嘻地往车里钻,胃里也开始翻江倒海了。
“怎么回事?”
刘瑄一回头,差点撞进李凌怀里。
“李凌!你也配和陛下平起平坐?还不去牵马!”
荞青也烦透了李凌,平素没多少来往。近来情况特殊,她不得不管着李凌和林仕楠两位。
“就是。”
林仕楠畏惧李凌的武力,在牙齿间嘟囔了一句。
“少说几句,仗还没打呢,就这么内斗的?事关机要,谁也不能上去。”
刘瑄黑着脸说,一边把雪儿交给荞青,心里骂着李凌这只不知礼数的野狗。
荞青若有深意地看了看李凌和林仕楠,一旁和蔼地对菽白和培风说:
“我们还有一辆车,要不要一起坐?”
菽白点了点头,培风摇了摇头。
“那这样,我们三个坐车上,你们两个会武功的保护好陛下。”
荞青倒是精于调度,她见众人对这个方案都无异议,就心安理得地坐车上路。
刘瑄不想让旁的人坐车,半是出于公事,半是出于私情。而今他和谢长卿坐在一排,又巴不得荞青此刻在身边。
谢长卿见刘瑄半日不开金口,只好捡起车上放的诗三百,随手一翻,恰是“有女同车”。
有女同车,颜如舜华。将翱将翔,佩玉琼琚。彼美孟姜,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颜如舜英。将翱将翔,佩玉将将。彼美孟姜,德音不忘。
“先生在杭州三年,就没有什么要对朕说的吗?朕可是听了不少先生的故事呢。”
“陛下还是先分析案情吧。”
“以先生高才都没理出个头绪来,朕又如何敢妄加揣测?先生在小小杭州困久了,自然也没了‘清天清地清日月’的格局胸襟。”刘瑄点拨着谢长卿的思路,装作无意地拨弄着香炉里的凝香。
谢长卿仿佛被刘瑄的这句话触及到了什么,他叹了口气,放下“有女同车”,算是认同了刘瑄的观点。
“先生应当跳出杭州的小圈子,把目光看向汴京、大周、整个天下。”
刘瑄盖上炉盖,好像他才是老师。
谢长卿腹中好像有一团相互缠绕的线,无限复杂地勒紧他的心。
“三年未见,陛下果真当得起万松书院的先生,真令微臣刮目相看。”
“先生莫不是在嘲笑朕?”
刘瑄联想到自己伪造书信进万松书院的事,觉得谢长卿此言不怎么单纯。
“臣岂敢。陛下学有所进青出于蓝,微臣欣慰之至,又岂敢嘲讽?”
“从前先生管教朕的多,极少见先生开口称赞,朕受宠若惊了。”
刘瑄不无多疑地回到。
谢长卿听了刘瑄这话,唇齿间就像喝了高浓度苦丁茶一般苦,“不知现在还来不来得及。”
“先生是在说查案的事?”
刘瑄不知道谢长卿在说什么,只好试探地问他。
谢长卿反手拽过刘瑄的左手,不顾他的反抗,捋起刘瑄的袖子来。
“哎——”谢长卿看着那斑驳的血点,泪水夺眶而出。
一滴一滴的热泉涌进刘瑄心里,漫到他手肘子上、
“别看了,不好看。”
刘瑄抽回左手,用袖子盖住那斑驳的痕迹,端端正正地坐好。
“林仕楠也真是,褪了层皮还留下这么丑的疤。”
刘瑄烦躁地骂着不相干的人,一股燥热弥漫于狭小的车厢之中。
“陛下,三年前的事,说到底是臣的错,不知现在向陛下谢罪还来不来得及。”
谢长卿咽下苦水,稍微克制地请示到。
“谢罪来得及。只是,爱卿的罪孽,如何消得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