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六道捂住了脸,不与盛秋行有直接的目光接触。
“警方在几天前已经锁定了袁小毛的位置,相信用不了多久,袁小毛就会被抓住,或许他现在已经被带到了警局之内,警察正想尽办法撬开他的嘴,把事情的真相给挖出来。韩六道,民事诉讼案还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原告被告商量的通,私底下便能解决一大半,但涉及刑事方面的诉讼案是由检察院来提起公诉,换句话来说,一旦到了那个阶段,任何人都无法对案件本身产生阻碍的作用,我希望你能头脑清醒的考虑明白,然后给我一个确切的回答。”盛秋行说完了长长的一番话,便抱着手臂,静静的等待。
他不急着催促,也不再试图去劝说韩六道。不管他最终做出什么样的决定,那也是韩六道自己的选择。作为代理律师的他,能干涉多少次呢?韩六道一直想要装傻,因此而造成的后果,当然得由他一个人去承担,这一点,毫无疑问。
“我……是我害了小毛,这件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但是……盛律师,你真的要相信我,我也不知道事情的真相是怎么样,我……我也说不清楚。”韩六道瑟瑟发抖。
“把你知道的全都说出来,不要掺假,不要漏掉,我会帮你来做出判断,哪怕无法从只字片语之中还原真相,至少在下周开庭时,我能提前有个心理准备。”盛秋行起身,到饮水机边接了一杯冰水,送到了韩六道的面前。
韩六道喝完了水,情绪还是紧绷。
他哆嗦着问:“我……我能抽支烟吧?”
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韩六道取了烟出来,给自己点燃了一只。
几个月之前的那个晚上所发生的事,至今还是记忆犹新,他每个细节都记得很清楚。
房地产市场极好的年代,做房子的生意,简直不要太容易。
在新装修好的售楼部里,开盘第一天,首批房源的六百套房子,不论大小户型,被蜂拥赶来的购房者一扫而空;间隔了四十五天,第二次开盘,加推的六百套房子,依然是瞬间被扫空。
韩六道当时财迷心窍,想要趁着势头好时,乘胜追击,再狠狠的赚上一大笔。
但想要启动二期、三期的建设计划,就必须得把一期的房子主体封顶。
那时韩六道的脑子里,每天转悠的就只有三个大字:赶工期。
他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将工人分成了三组,日夜不停,加班加点。
但很快,这样子的做法,引发了一批工人的不满,他们认为报酬太低,工作太多,试图联合起来,以消极怠工的方式,来跟韩六道进行改善待遇的谈判。
谁都看得出韩六道为了快点把房子建完,心情是多么的着急,这便是他们的筹码。
却没想到,韩六道正顺风顺水,骨子里透着一股霸道。事先定好的合同,怎么规定的,就怎么处理。那些想要趁机捞油水的,全被他不客气的给怼了回去。他把暗中聚集起来的几个工人堵在屋里,一顿臭骂,一通暴打,事后赔了一小笔钱,将最刺头的那个赶出去,连拖欠着的几个月的工资都没给。
当时有人报警,警察来了解情况之后,各打了五十大板,韩六道这边当然不在乎,工人那方却是彻底的安静了下来,毕竟这些背井离乡的人,每天兢兢业业的在工地上工作,为的就是那份工钱,韩六道虽然不算是个仁慈心软的老板,但也不至于是大奸大恶,跟着他干,到年底时的工钱还是有保证的,可如果把韩六道给逼急了,大半年就等于是白做了,都是小家小户,对那点工钱看的很重,谁也不想给折腾没了。
但其中就有个名叫付传强的工人,始终没办法接受,他和那个被赶走的工人是亲戚,也参与了工人们自发组织的谈判小组,最终小组被迫解散,被动走了几个,主动走了几个,委曲求全留下来的,多多少少也受到了些排挤和打击,付传强内心敏感,总觉的当工友们全都安安生生的开工后,往常与他交好的一些朋友,喝酒聊天都不怎么找他了。再后来,他听说有人在背后搞事,去韩六道那里说他坏话,添油加醋、污蔑造谣,还听说韩六道十分愤怒,正准备好好的整他。
恰好那天,付传强去清点物料,工长走了进来,查出物料单上的两处错误,狠狠的骂了他一顿,还让他不想干就赶紧滚蛋,不要一条臭鱼腥了一锅汤,连累到别人。
付传强那天喝了点酒,就直接上了楼,之后,一声巨响,他从未建好的房子上方摔了下来,死前的模样,惨不忍睹。
这件事,造成的影响极其恶劣。
房子还没交付就出了人命,传出去,业主怕是要闹翻了天,后续的二期、三期还怎么卖?
韩六道迅速做出处理决定,付传强的死被当成了意外事件,安抚家属,签订协议,迅速赔偿,很快,这件事便如同那摊被冲刷干净的腥红血水一样,逐渐消散,连工人们都不再提起议论了,旧的一天过去,新的一天开始,生活不会因为一场意外死亡而就此停滞,不管愿意不愿意,时间总是会将不好的回忆冲淡掉。
但作为公司的负责人,韩六道这边得到的信息却是更多,好不容易等到派出所那边排查确定,将付传强定为意外死亡,当天晚上,就有人来告诉韩六道,说事发当天,他亲眼看到袁小毛跟在付传强之后一起上了楼,而付传强跳下来后,一群工人迅速聚集了过来,袁小毛趁乱,往人群里一躲,没事儿人似的。
袁小毛是韩六道的司机,今年二十二岁,但是给韩六道开车已经有四年了。
这小子是村子里的留守儿童,跟在年迈的爷爷身边长大,老人管不了他太多,袁小毛早早就辍学,在村子里东家跑西家窜,惹是生非。
韩六道回村的时候,袁老汉特意来找到他,求着韩六道给袁小毛找个活儿干,半大的孩子,整天跟着社会上的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胡混,迟早要学坏的。
韩六道答应下来,当年就带着袁小毛回到工地,当时袁小毛才十八岁,岁数小,身体瘦弱,营养不良,发育不好,看上去就跟个小鸡崽子似的,干不了重活。韩六道琢磨了几天,给袁小毛去驾校报了名,让他学开车,等学好以后,就让袁小毛给自己开车,他去哪儿,就把这孩子带到哪儿,管着教着,待人接物,行为处事,韩六道操了不少心。而袁小毛从小就没人管,一开始很不听话,但时间久了,也感觉出来韩六道是真的对他好,渐渐懂事,就只听韩六道的话,让干啥干啥,绝不含糊,这是他感恩报答的方式。
韩六道听完工人的告密,吓的一激灵。因为袁小毛天天跟着他,连晚上睡觉,都是睡在他隔壁的空房,几乎是形影不离,因此韩六道的一些事,袁小毛知道的最是清楚。的确是有工人悄悄的来跟韩六道说起了付传强做的破事,当时付传强跟他那个亲戚一起是怎样在工人之间乱搅合的,这些韩六道陆续都知道了。以韩六道的火爆脾气,听到愤恨处,数次破口大骂,他也曾表示,一定会找个机会把付传强给撵走,他这儿容不下这种不干正事儿,专门使绊子的搅屎棍。
付传强出事的前一周,他曾经来找韩六道理论,一副破皮无赖的嘴脸,他说自己现在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如果赶尽杀绝砸了他的饭碗,他就破罐子破摔,也不让韩六道好过,那天争吵的非常厉害,付传强还动手推搡了韩六道,袁小毛急的抄起斧子,差点就把付传强给劈了,过后,韩六道感谢袁小毛的维护,还给他转了五百块钱。
韩六道很快把袁小毛给叫到跟前,严厉的问是不是袁小毛把付传强给推下楼的,袁小毛当然是否认,但韩六道把调出来的监控摔在袁小毛面前时,袁小毛才吓的哇哇大哭,但依然只是说他是跟着付传强上楼,但当时他只是想找机会揍他一顿,没想到付传强到了楼顶上就跳了,袁小毛吓的够呛,赶紧跑了。
“盛律师,这就是事情的经过了,我跟警察隐瞒了一些事,袁小毛才多大的啊,如果牵扯到命案里,他可就毁了,那孩子从小都没人管,是个苦命的,跟了我四年,已经有感情了,我信他这事儿没关系,所以我才想着维护一下他。”
韩六道憋的一张脸通红,急速呼吸着,他讲话的语速很快,生怕自己漏掉了哪里,不主动补充细节。
盛秋行只是在听,不曾打断。
等他不说话了,盛秋行才开口问:“你说的都是真话吗?”
韩六道一愣:“你什么意思?”
盛秋行眼神锐利:“我的意思是,第一,你刚才所说的一切,是否还有隐瞒成分;第二,如果袁小毛真的在命案当天上过那栋在建的大楼,这件事是否出自于你的授意,或是你平时有没有过不当言论,让袁小毛误以为你是想付传强意外死去;第三,在袁小毛出事之后,你的善后处理行为很值得怀疑,你帮袁小毛离开公司,给了告密的工人一笔钱,并让他离开了工地,你还警告那个工人咽下这件事,不准再跟任何人提起,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韩六道气急败坏:“盛律师,你是不是在暗示,是我指示袁小毛去故意害了付传强?”
盛秋行言辞逼人:“我强调过了,我是你的代理律师,是站在你这边,维护你的合法权益。我必须知道真相,因为已经被警方控制的袁小毛,很快会撑不住,说出一切真相,不要小看警察的办事效率,他们认真起来,会有几十种方式让他开口。”
韩六道想要说什么,但声音始终发不出来,表情也有些奇怪。
“警方在第一次来工地调查时没有提取现场的监控录像吗?”盛秋行再问出了另一个疑惑点。
韩六道咬了咬牙根:“那个监控录像是我私人装的,瞄准的方向是物料堆放点,那个方向也可以看到运输车辆的进出,以及工人们前往工地的情况,无论是方向还是角度,以及隐蔽性,都是我亲自确定的,我现在有很多事要忙,无法做到天天来工地巡查,既然有现代化的手段可以使用,我当然很乐意,其实工地内也有不少监控摄像头,但位置在哪里,能拍摄到什么样的画面,那些老油条的工人们清楚的不得了,我安装这个的目的,只是想看看,在我不在的时候,工地的秩序是怎样。没想到,最后竟然会有了那样子的用处。”
“回答我之前的三个问题,你如果再回避,这件事的后果全由你自己负责。”盛秋行严肃申明。
于是,韩六道又露出了苦涩的笑容:“盛律师,说句掏心窝的老实话,我确实不知道袁小毛和付传强的死是否有直接关系,我反复问过他,他一直否认,我除了相信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至于送走袁小毛,还帮他善后,这么做的原因,真的只是一时冲动,不忍心看这孩子毁了,事后冷静下来想想,我也有点后悔,但那时已经全都做完了,后悔也没用了。”
盛秋行点了下头:“我知道了。”
办公室内,如此安静。
韩六道忐忑的问:“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是小毛子……那我……我是不是也要负法律责任?”
“明知他人犯罪而为其提供隐蔽处所、财物,使其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构成窝藏罪明知是犯罪分子,而向司法机关作虚假证明,为其掩盖罪行,或者帮助其隐匿、毁灭罪证、湮灭罪迹,使其逃避法律制裁的行为,构成包庇罪。”盛秋行抿了抿唇,“但我更担心的事,还有其他。”
“是什么?”
韩六道这会儿觉的脑袋瓜里嗡嗡乱想,他觉的眼前已经是非常糟糕的状况了,可从盛秋行的语气来分析,似乎还可能会遭遇更严重的状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