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秋行盯着韩六道的眼睛，从他颤抖的双瞳中央，看到了自己神情严苛的倒影。

    韩六道吞了一口唾沫：“您的意思是，小毛子可能会反咬我一口？说是我指使的？”

    盛秋行既不给予肯定答复，也不否定他的说法。

    只是说：“犯罪分子有检举、揭发他人犯罪行为查证属实的，或者提供重要线索，从而得以侦破其他案件的事实情况，会被认定为立功。而认定立功后，可以对犯罪分子从轻或者减轻处罚，对有重大立功表现的，可以减轻乃至免除处罚。”

    韩六道的脸色瞬间煞白煞白，一口气险些喘不上来，只是口中喃喃念着：“不会的，应该不会的，我对那孩子不薄，他不会这么害我。”

    “没说他一定会那么做，但我得做好一些必要的准备。”

    韩六道奇怪的问：“什么准备？”

    盛秋行没有回答，安抚了几句，就让韩六道离开了。

    韩六道来时满目愁容，走时灰头土脸。每次来大成律师事务所，总有新的磨难等着他，生活真的很像是唐僧西天取经，一难接着一难，不凑个九九归一是绝不会放过他。

    赵正苏抱着手臂，笑呵呵的走进来。

    “我刚才与韩六道走了个正脸，他看起来要哭不哭的，是你给了他一记暴击吗？”

    盛秋行面无表情：“不过是实话实说。”

    “袁小毛的事，公安局那边还没有定论呢，听说那小子嘴硬的很，审了好几天了，一口咬定他跟工地上的那条人命没关系，而且现场勘验也没有发现有特殊的痕迹，所以，袁小毛不一定是杀人凶手，也许真的只是自杀。”

    之前很担心盛秋行没办法及时赶回南城，赵正苏便一直在跟韩六道这个案子，随时准备着关键时刻顶上去，后来盛秋行虽然及时返回，没有耽误正事，赵正苏却是来了兴趣，对于案情部分依旧是全程在跟。比如派出所抓了袁小毛，并且试图在袁小毛身上找到突破口的事，就是赵正苏那边先得到消息，再由他转告给了盛秋行。

    因此，当赵正苏见到了韩六道脸色不好，他便猜出了八九不离十。

    令他玩味的是盛秋行的态度，像韩六道这样子出手阔绰的客户，盛秋行一般会摒弃掉个人的喜好，对事不对人，尽力帮忙才对。但他为什么会不动神色的给韩六道施压，加重他的心理负担呢？

    这就很值得研究了。

    “秋行，是因为韩六道跑去文山的时候威胁你了，所以你找到了机会就小小的报复他一下？”

    盛秋行冷笑：“在你心里，原来我是个睚眦必报的家伙。”

    赵正苏哈哈大笑：“那倒不是，是因为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你会这样子做的原因，这个案子推进到今天这一步，下周开庭时，你应该捏了一手的证据，打个漂亮的翻身仗才是。在这种关键时刻，按照惯例的做法，你是该多给韩六道一些信心，而不是把他打击的惶惶不安，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抓进去，承担起刑事责任。”

    “我有我的打算。”

    留下这么一句之后，盛秋行不再开口。

    赵正苏不识相的说：“让我猜猜看，你只是因为心情不好，所以才随便找了个发泄方式，而韩六道比较倒霉，刚好碰到枪口上？是这样吗？”

    盛秋行依然沉默。

    办公室内极其安静，哪怕一根针掉落在地，都能听的清清楚楚。

    赵正苏察觉到气氛的改变，便知道自己是猜对了。

    他叹了口气：“秋行，你这个工作状态不行啊，要不，我帮你一把？咱们晚上组个局儿，我去约顾小遥，而你就大大方方的出现，见她时候露出惊讶的表情，假装是意外重逢。也各自冷静了好几天，顾小遥的气应该消的差不多了，你找个机会跟她单独聊聊，把你跟洛雪意之间的真实情况，原原本本的给她讲一遍，我相信她是会理解的。如果她要是不信，我还可以站出来替你作证，毕竟你和洛雪意的那一段，我也是全程围观，最清楚不过了。”

    对于这种要求，盛秋行当然是拒绝的。

    但在赵正苏被赶出去之后，他还是着了魔似的打开微信，调出了顾小遥的对话框。

    一时窒住，要说什么也组织不好语言。

    琢磨了老半天，打出来的字改了再改，删了又删，最后还是没法发出去。

    她是真的认真的提出分手了呢。

    那时在一起，也是在他半是强迫之下，顾小遥才勉强答应做他的女朋友。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他的确没有太好的表现。

    顾小遥不愿意再跟他在一起，也是正常的反应。

    他真的可以再去打扰她吗？

    盛秋行并不知道的是，在同一时刻，顾小遥将自己窝在了办公椅内，开着微信，一遍遍的看着盛秋行的个人资料，他的头像是一只平衡状态的天平，看上去就很是庄严肃穆，与他的职业以及个人气质十分相似。这是盛秋行在办公时所有的聊天工具，从中只看到了职业特征，而找不出一丁点私人方面的东西。

    顾小遥叹了口气，她都数不清跟芮姐聊过之后，这一个烦躁的下午，她叹气了多少次。

    最先冒出来的念头是：难道我真的是因为内心存在的自卑，迅速做出临阵脱逃的反应，借以去逃避可能要面临的伤害吗？

    要承认自己的弱点，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顾小遥百般纠结之后，不得不承认芮姐说的是有道理的。

    那么，要不要找个机会跟盛秋行再聊几句呢？不一定是复合，而只是简简单单的聊上几句话，稍稍缓和一下。私人的亲密关系可以中止，但跟访的工作还是要继续，关于追踪何睿教授的那个案子的采访计划，她是郑重的跟公司那边报备过的，不可能由着她的性子，想做就做，不想做就扔吧。

    顾小遥在万般痛苦的自我折磨之后，终于想到了一个迂回的办法。

    她发了个朋友圈，设定了只对盛秋行一人可见。

    发的文字是：悠闲的午后，别的同事还在忙，而我却只想悄悄溜出去，吃一碗面，加多一份牛肉。

    配图是她和盛秋行曾经去过的那家藏在巷子里的小牛肉馆里所拍摄的一张近距离拍摄的牛肉面的照片，色彩度饱满，构图精巧，引人垂涎。

    真正藏的小心机是，在照片的一角，一只手臂悄然入镜，手腕上的袖扣熠熠生辉，透着一丝与周围嘈杂环境格格不入的精致奢贵。

    发上去之后，顾小遥的心脏急跳了起来。

    他会看到吗？

    他好像没有刷朋友圈的习惯吧？

    就算是看到，也不会往多了想，一扫而过，只当无视？

    盛秋行作为律师，拥有着强大的直觉，以及优秀的职业敏感性，她已暗示的很彻底了，他若熟视无睹，其实就已算是变相的聚集了吧？

    胡思乱想的当口，顾小遥忽然发现，这条朋友圈下，有人点了个赞。

    她只设定了对盛秋行一人可见，而出现在下边头像也的确是个小小的天平。

    顾小遥抱着手机，猛然间站起。

    旁边正在忙着写稿的同事诧异的看向她。

    就见顾小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低沉的情绪一扫而光。

    “中彩票了？”同事嘀咕。

    顾小遥抱紧了手机，狠狠的亲了一口屏幕。

    “看来真是中大奖了。”同事笃定自己的判断，点了点头，“等着你请客。”

    就在顾小遥依然想不出该以什么合理的理由去找盛秋行说话时，盛秋行便极具有绅士风度，主动的打了电话过来。

    为了现实自己的矜持，顾小遥深呼吸三次，在内心默默数了五个数字，之后才接起了电话。

    “喂？”她按捺着激动，努力装着若无其事。

    盛秋行说：“看到你发了朋友圈，是饿了？想吃牛肉面？”

    顾小遥屏息：“有点。”

    “下午五点半，牛肉面馆对外营业，我现在去接你，然后出发去面馆，既可以避开拥堵，也可以避免等位，一举二得。”

    顾小遥还在故作矜持：“听起来很不错。”

    盛秋行的声音里已能听出浅浅的笑意：“等会报社楼下见？你六点才下班，提前走会不会有问题？”

    顾小遥的身体里，有个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大喊大叫：不要答应他，要给他留下一个深刻的教训，要知道你这么没原则，说几句就能被原谅，以后他或许做出更加离谱的事呢。

    可是顾小遥的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她甜甜的答：“好呀。”

    ——————

    当盛秋行真的出现时，顾小遥的害羞和不安达到了最，她魂不守舍的坐上了车子，一路上，他专心开车，她低头玩手机，没开口交流，自然也没人提起不愉快的话题。

    巷子里依然很难停车，但来的确实早，居然幸运的找到了一个非常靠近面馆的停车位。

    面馆的晚场才开始营业，盛秋行和顾小遥是第一桌客人，他们选了个靠近窗口的双人位置，视野好，位置宽敞。

    依然点了两碗面，和上次来时一模一样。

    等待的空档，盛秋行抓住了顾小遥的手，“我来求复合。”

    “复合？有那个必要吗？”顾小遥红着脸，想抽回自己的手，但没能做到。

    他用了很大的力气，紧紧捏着他的手指。

    “赵正苏给我支招，他说只要如实告知你，我与洛雪意从前的事，你就能体谅我，原谅我。”

    听到那个令她不舒服的名字，顾小遥表情里的轻松消失掉了。

    “我能不听吗？”她小声咕哝。

    “还是听听吧，或许真的能解了你的心结呢？”盛秋行明显没有哄女孩子的经验，一言一行都显得非常刻板。

    他甚至连出主意的赵正苏都搬出来了，只为得到一个解释的机会。

    但是女孩子的心思大多是阴晴不定，顾小遥也不例外，本来想听的，但也不知是那句话听着刺耳，她心里边突然有生气了闷气，十分简单的拒绝：“我不听，你们的过去我一点都不关心，如果你执意要说，我现在立即就走，反正听了那些事肯定觉得倒胃口，再好吃的牛肉面也没食欲了。”

    盛秋行只好放弃，既然赵正苏出的馊主意不管用，他也只能使用自己的方式了。

    “我已经确定，姥爷的那个案子与海天投资集团有着绝对直接的关系，郑鹤荣在几年前就跟我的姥爷和姥姥有过交往，表面上是很好的朋友，但背后包藏的是什么样的心思，得进一步查验之后，才能确定。”

    顾小遥的注意力果然被拉扯了过来：“你从哪里挖出来的消息，准确吗？”

    盛秋行回：“在回到南城的前一晚，我与姥姥有了一段交谈，我问的直截了当，她犹豫了很久，才把当年的事说了出来。”

    牛肉面送了过来，两人边吃边聊。

    顾小遥有好几次听的入神，若不是盛秋行催着她吃面，她大概都会忘记了面前还摆放着心心念念的美味呢。

    一字不漏的听完后，顾小遥握拳：“郑鹤荣绝对不无辜。”

    “我的判断也是如此，但如果没有实打实的证据砸到他脸上去，他不会承认自己在其中所扮演的不光彩的角色，更别提，非法集资案是违法犯罪行为，若是有确切的证据能证明这是郑鹤荣挖好的坑，下好的套，作为幕后的真正主谋的他得要被送上法庭，接受审判。”盛秋行神情冷冽，“而这也是我最想要看到的结局。”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呢？查啊！一查到底，查个底儿朝天，把那些不光彩的黑历史全给他挖出来。”顾小遥眼睛里透着炽热的光芒。

    “你还愿意帮我吗？”盛秋行轻声问。

    对于这个要求，顾小遥微微意外：“帮忙是很愿意的，但我搞不懂的是，我能做些什么？”

    “我会告诉你该怎么做。”他看着她，“首先，你得先答应。”

    顾小遥哭笑不得，她都已经在默认表示同意了，可他突然变的执拗起来，似乎非要她正式答应，他才能安心似的。

    “小遥？”他又在催了。

    顾小遥低头看着那引人食指大动的面：“好啦，你请我吃这么好吃的牛肉面，我也会帮你的。”

    “所以，我们不分手了。”盛秋行给出了最后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