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红玉在炕上躺了三天还是五天，她自己记不得了，她只知道自己一会清醒一会昏睡。

    清醒那一段，她知道有人往她嘴里喂流食，又帮她盖盖棉被，她欠开眼皮儿，看到的是傻叔那张模糊的面孔，她还想，这么热的天，怎么还一个劲的往她身上加棉被，怪难受的呢，直到她出了一身汗，才明白，她被人用最古老的办法退烧。

    她听见厉家人在外面小声议论。

    “没死吧？”

    “没死。”

    “说说，麻烦一桩接着一桩，咋还发烧了呢？”

    “烧的跟块火炭似的，以为活不了，不怪娘说，她这个命，有老天爷罩着呢。”

    “傻哥又给她喂饭了？”

    “不然呢，谁给她喂？”

    “娘咋说，要养她啥时候？横不能搁家一辈子吧？”

    “不能，多个人多份口粮，她要真能挣工分，厉大包家也不能拼着不要名声往外撵。”

    “一个个干活不累是不是？就在这儿胡咧咧吧！”厉辛氏的声音偏高，冷冷的插进来，外屋一点声音没有了。

    柳红玉拨开一层层破旧但干净的碎花棉被，慢慢坐了起来，觉得神清气爽，傻叔进屋里来，一抬头撞上她雾蒙蒙的大眼睛，不由往后一步趔趄，他是没想到她能坐起来。

    傻叔盯着她往后退，混身上下透着激动，一转身差点撞到门框上，“娘，娘，娘，醒了醒了醒了！”

    厉辛氏蹉着小脚进了屋，双手把大腿一拍，感慨道：“哎哟，老天爷开眼，这不是又活蹦乱跳了？想吃点啥不，丫头？”

    柳红玉摇了摇头，默默地下地找她那只露脚趾的黑布鞋，然后她扑通往地下一跪，对着厉辛氏嘭嘭嘭磕了仨响头。

    “三奶奶，谢谢你一家子的救命之恩，我无以为报，我——”

    “哎哟，你快起来！”厉辛氏和傻叔一起拉她，把她扶坐在炕上。

    厉辛氏道：“你甭这么早谢我，我不是救世主，也不是活菩萨，我儿子把你背回来，我不能见死不救，嗨，也算不上救你，你还有一口气不是，最多是收留你几天，现下，你好了，我不能再留你，知道为啥不？我们家跟厉大包家是一家子，他家往外撵你，我收留你，往后两家不好相处不是？”

    “嗯嗯。”柳红玉使劲点头，“三奶奶，这个道理我懂，我感激你们收留我这些天，你们救了我，我哪能连累你们，现在我好了，身上有力气了，我走！”

    厉辛氏看了看形如枯槁的小女子，叹了口气道：“你说你能上哪？厉大包家你是回不去了，就算回去，也没啥好活头，哎！”

    柳红玉作为一个新时代的富家女，没受过冷落，没有尝试过贫穷，她重生到此，用的虽是这个年代柳红玉的身体，可思想的一半是属于前生的，她真的好害怕，世上人有那么多，她觉得只有她孤零零一个，听进厉辛氏的担忧，她冷不丁打了个寒颤，今世的回忆又涌了上来。

    厉大包家，是她的恐惧之源。

    她五岁进厉大包家给他家四岁的厉小九当童养媳，刚来时还好，那时候厉大包家是地主，外面庄稼地、油坊、磨坊、酒坊，都有长工短工起早贪黑的干，她这个童养媳的活计主要是侍候她自己的小女婿吃喝拉撒，没过两年，地主的家业被充公，地主们被划了成分，平日里风光无限的地主比一般贫苦人家还要穷。

    这一世柳红玉的苦难开始了，不到八岁的她变成厉家的长工，地里活计家里活计，一样不落，公公婆婆七姑八大姨桌前桌后侍候着，一个不少，她手上稍有个不慎，或者厉家人任何人心情稍有个不顺，拎起她就是一顿毒打。

    新社会了，不兴有压迫，那时候，一心为人民的组织找过她谈话，告诉她，她可以离开厉家，自立门户。

    柳红玉的性子被苦难揉捏的低眉顺眼，她一直以为委屈顺从是正常的，就应该是她的生活，自己过日子，咋过？想都不敢想。

    她对关心她的组织摇了摇头，组织又替她想出一个办法，回你娘家去吧！

    不料娘家人听到信儿，拖人给她送口信，说嫁出去的闺女不兴回娘家，会方娘家人，娘家人个个倒大霉，你爹都瘫了，还想让你爹咋倒霉？再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厉家的菜里有油，咱家菜里头只有清水煮菜叶，别回来，听话，好孩子，踏实过你的好日子吧。

    自己娘说的话应该没错，自己的娘应该不会坑她，那她可不能回去。

    那时候厉大包一家子还没有成心往外撵她，毕竟她能干活，长大了之后，还能嫁给厉小九然后干更多的活。

    万万没想到，就在柳红玉决定死心塌地留在厉大包家之后，没过七天，厉小九染了怪病，像要把心肝咳出来，烧了七天退不下去，一开始厉家人觉得不要紧，小病看啥大夫，哪来的钱？后来觉得拖不下去，才想去找大夫。

    厉家不同从前，没了钱还没有好成分，有驴马的人家大都是厉大包曾经剥削过的，当年不少人都差点死在厉大包非人的压迫手段上，要不是新组织给他们希望，还不定啥样呢，所以，没人愿意借给他驴马，等厉大包腿儿着把几十里外的大夫请来，厉小九断气了。

    自那之后，每天落在柳红玉身上的鞭子比她手指头还多，人哪，最怕的就是习惯，当她习惯了那一顿一顿的鞭子之后，连疼都不觉得疼，要是一天不挨打，她觉得少了点什么。不是她犯贱，真的是习惯太可怕。

    她在地里干活，有厉家人盯着她；她进了家门，再想出大门，绝无可能，厉家盯她的人有的是。

    新社会了，不兴打骂，厉家人顾着自己家的成分，更怕别人说三道四，柳红玉的嘴得给堵住才行。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柳红玉想，如果她早知道，世间可以有傻叔家这样的温暖，那么之前，她绝不会一次次往厉大包家里爬。

    所以，现在听见厉辛氏说起厉大包家，她通身一凛。

    那个黑暗的洞穴，她再也不想回去。

    厉辛氏看了看眼神呆滞的柳红玉，又叹了口气，道：“过去的都过去了，别想了。”厉辛氏不是不知道厉大包家的德行，他家邻居传出来的话，半夜听见马鞭抽在肉上的声音，听着都疼，那些好吃懒做的都是亲生的，打的不是柳红玉又是谁！

    厉家三姑娘厉剑英年岁大些，她想了想开口道：“娘，她不是还有娘家吗？回到自个爹娘身边咋也行！”

    “对哟！”厉辛氏恍然道：“当年你娘家把你卖到厉家，那是因为日子穷，过不下去了，现在日子好了，你回去，能干活挣工分，饿不死再说，哪个爹娘不疼儿呢？”

    柳红玉想说点什么，可是听着厉辛氏那一番苦口婆心，终究是没再开口，她点了点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