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不能吧？”

    “五哥三姐，你俩，不是编瞎话吧？”

    老六厉剑红一腔子不可思议，拽着厉剑军和厉剑英求着他们细讲过程。

    这个柳红玉，斗鸡似的慷慨激昂，还破开了厉大包的大包？都怪娘，非让她在家看傻哥，她是不是错过了一场好戏？

    老二厉剑堂和媳妇全凤兰，修工具的修工具，摘菜的摘菜，不大爱凑热闹的两个人，被灌入满耳朵传奇，脸上的表情全是不相信。

    倒是孕妇杨彩珍相对清醒，她捧着并不太大的肚子来回踱了两圈，剜了一眼贴着墙根站牢的柳红玉，撇了撇嘴，道：“她就是真换了心肠，换不了皮囊，不还是那个团圆媳妇儿？老话说的真没错，沾上这样的人，没个好儿，这不，好好个家说没就没了！这个家，让她方没了！”

    一语惊醒梦中人。

    这时人们纷纷把矛头指向柳红玉。

    柳红玉慢慢转着头，可怜兮兮的小眼神一一迎接他们瞪过来的狠辣目光，“那啥，那那那，那个庙吧，就是说哈，院子大，可大可大了，就是吧，庙吧，它有有，有那么一点点破——”她食指和拇指捏在一起搓了搓，接着讨好道：“但，但我向你们保证，以后，我，我让你们吃香喝辣，一天三顿——哎哎，干啥呀干啥呀，好好说不行，咋还，还动上手了呢——”

    厉家兄弟姐妹小孩子们呼啦一下，包括老实巴交的厉剑堂和全凤兰两口子，全部涌上来，把个柳红玉卷在身下，狂抓乱挠一气，孕妇杨彩珍在外围解恨地喊：“打她，挠她脸，拧她屁股，使劲儿揍，对，加油”

    柳红玉抱着自己的头，发出的求援瓮声瓮气，“三奶奶，救我呀，再救我一次嘛，你，你救人救到底，别，别让他们，打死我啊！”

    厉辛氏此时也在气头上，住了几十年的家说没就没了，她能不气？

    她路过闹闹腾腾的一帮人，瞅都没瞅一眼，只道：“揍的轻！”

    厉辛氏心里面有谱，她既然把人带回来了，这帮孩子不看僧面看佛面，下手不会没有轻重，她虽然亲口鼓励施暴，柳红玉也不会真被打死，一大家子人的怨气，总得有个出口，要不，他们没法接受这个不祥物。

    柳红玉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她索性不挣扎了，合出来让他们挠痒痒，自己把沉鱼落雁的小脸蛋护住就得了。

    “不打不打！”傻叔焦急而磁沉地声音压过人群头顶。

    柳红玉一个激凌，乐了，这下可好，救兵来了。

    “傻叔，傻叔，快救我，他们要打死我！”柳红玉抱头大喊道。

    傻叔奔过来，一手拨开两个，两手拨过去，柳红玉的身上干净了——厉家人被他掀的人仰马翻，歪楞到一边去了。

    柳红玉肩带肘，肘带腕，腕带手，向傻叔颤微微的够过去，大泪珠子叭嗒叭嗒往下掉。

    “傻叔，呜呜，他们打我，他们，呜呜，他们要打死我，呜呜”

    傻叔蹲下身，轻手轻脚的扶起柳红玉，生怕把她身上哪处碰疼了。

    傻叔撮着嘴，漫无目的往她身上吹，使劲使劲吹，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还一脸着急的说：“疼，疼。”

    “嗯。”柳红玉鸡啄米似的点头，“疼，傻叔，疼，可疼可疼了。”

    傻叔捧着她的胳膊寻找她的疼处，柳红玉很是配合的伸手指这指那，结果全身差不多都被她指点上了，“都疼，哪哪都疼。”

    傻叔急坏了，回头一一扫过兄弟姐妹以及小孩子们，怒目圆瞪，攥起拳头冲他们挥舞，“啊！”嘴里面发出尖啸，这说明傻叔真格急眼了，他正拉起身子。

    柳红玉双手使劲拽住他，哭哭啼啼地道：“傻叔，我疼，我疼，你给我吹吹，吹吹。”傻叔没办法，只好蹲下来，继续喷唾沫。

    一众人先是被发怒的傻叔吓的浑身瑟缩，见他被柳红玉及时制止，这会子放松了警惕。

    厉剑红气不过，咬牙切齿道：“柳红玉你不装能死呀，恶不恶心你？我们根本没使劲打你！”

    听见妹妹跟柳红玉喊，傻叔忽地回头，再次立眉瞪眼，冲厉剑红挥了挥拳头，厉剑红吓的赶紧往厉剑军身后躲。

    柳红玉跃过傻叔的肩膀，冲着厉剑红等人吐舌头，做鬼脸，气的厉家兄弟姐妹满心想再次发起总攻，奈何傻叔护的太死，他们有贼心没贼胆。

    厉辛氏在厨房喊：“一个个饿死鬼托生的，不想着吃饭了是不？”这就是亲娘叫孩子吃饭的信号。

    每回饭都是由孩子们轮着做，今天厉辛氏亲自下厨，孩子们能揍柳红玉一顿出气，可是她一肚子气没地方撒，没办法，做顿饭当发泄了。

    今天这顿饭，有菜有粥，菜是盐水煮太阳菜。这个时候家家不缺菜，田头地脑的猪毛菜马齿苋婆婆丁等等，一薅一大把；粥是包米瓤用碾子碾碎后，再用细箩箩出来的细糠熬的，手艺好的人家能把卖相做的好看，可是吃起来，都是一样的没滋味，还粗砺拉嗓子，小孩子们吃下去什么样的，拉出来的还是什么样；干粮是窝头，包米瓤细糠掺了包米面蒸出来的。

    人们饿急眼，见着啥能吃的眼珠子都冒蓝光，一大家子老小呼啦啦扑上去，吸溜吸溜一通，什么菜什么粥什么干粮，秒光，有时候上了岁数的人动作慢一慢，挤到桌上时，只见到光溜溜的盆底儿。

    但那是旁人家，厉辛氏家不会那么不体面，孩子们规规矩矩的等长辈上了炕，先行动了筷子夹起第一口，他们才陆陆续续的上炕，筷子都已经拈在手里，没听到一点碰撞的声音，菜得在自家门口夹，汤得抿着喝，干粮得细嚼完了再咽。

    柳红玉表示，涨姿势了。

    老家长厉玉祥放下烟袋锅子先行上了炕，为了迁就那些迫不及待孙儿，他麻利地把筷子举起来，夹了一口菜放在嘴里，平时饭桌上一句话也没有的老人家，这会子开口问道：“定下了？”

    厉辛氏先是一愣，转头问道：“啥？”

    “住庙去？”

    “嗯。”厉辛氏咽了一口窝头，“文书都签了。”

    “啪！”厉玉祥突然把碗一摞，冲厉辛氏喊道：“菜咋这么咸，盐不是钱来的？”说罢，起身往炕沿蹭去，趿上那双补了六处补丁的蓝趟绒布鞋出去了。

    一桌子孩子，从小到大没见过厉玉祥甩脸子，这下，不用想，也知道是因为啥惹怒了他。

    厉剑红拿胳膊肘怼了怼柳红玉，“都是因为你！”

    厉辛氏沉着脸，敲了敲碗边，“快吃吧都。”

    厉玉祥是个闲不住的人，还没到队里上工时间，他跳下地来，没去别处，在猪圈刨青砖。

    在生产队成立之前，他家里有几亩薄田，置了圈，养了两口猪，现在养不起了，他想着把圈里的青砖刨出来，好好放着，将来干啥用都是好东西不是？

    他吭哧吭哧刨着，头顶墙上传来说话声。

    “哟，刨圈呢三叔！”

    厉玉祥举头看看，是厉大包，这个侄子，他打心眼里不待见，跟他爹一个德性，忒黑心，要不是他爹圈了厉家祖上留下来的家业，他至于落下一身穷困？

    要不是他厉玉祥心好，半路上救了被土匪打砸抢的辛家人，他连媳妇都说不上，不过现在倒好，社会帮了他报了这个仇，那些被算计走的家业都分给了穷人，他心里面总算平衡些，这话咋说来着，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厉大包还以为听不到回音了，想开口再启动一遍，没想到厉玉祥闷闷发声：“有事？”

    “呵呵，三叔，也没啥事，不过来看看你们搬家了没？”厉大包阴阴笑道：“看你都着手准备了，我就不着急了。”

    屋里炕上吃饭的一波人，被黑子一阵狂吠引去注意，透过开着的窗户看到两进院中间的墙头上架着的一颗脑袋，不由喷出一鼻子粗气。

    厉剑军啪的摞下筷子，恨道：“好个厉大包，我没找他，他自个儿送上门来了，伤还没好就忘了疼，看我不把他的包给揪下来！”说罢，跳下地光脚就往外走。

    厉辛氏厉喝一声道：“干啥去！”

    “娘，忘了他在打谷场咋说你，不揍他个满地找牙，我不姓厉！”

    “胡闹！”厉辛氏摔了筷子，瞟了一眼低头喝粥的柳红玉，道：“后背那二尺长的血口子够他受用了，他那么大岁数，你一个大小伙子跟他动了手，他今天喊腰腿疼明天喊心肝疼，赖到家里吃喝，你甩都甩不掉，等着给他养老送终吧！”

    厉剑军倒不是听了劝，他是相信厉大包有那个赖皮实力，光脚蹦回炕上，继续埋头喝粥。

    厉辛氏跳下地，出了去。

    “厉大包，你别找那老实的捏鼓，你冲你三婶子来。”厉辛氏走到院子里站墙底下喊。

    “三婶子，我来可不是捏鼓谁的，这不是，大伙看得起我，推选我当监督组长，专门看着你们搬家，别说我没告诉你，黑天之前，我带人来推房子，到时候不管你搬没搬完，大伙手里的家伙可不长眼！”

    “得了，你不就是这点事嘛，说完了，麻溜儿滚吧！”厉辛氏赶苍蝇似地朝他摆手。

    “那可不行，我得看着，我还得向推举我的大家伙汇报你们的一举一动，你当我这个组长白给的呢？”厉大包笑的阴险得意。

    厉辛氏气的直摇头，老太太会损人、会挖苦、会点拨，但纵使火气临头，骂出的话也带不上脏字，正因如此，她就不如那些会骂祖宗八代、能把污言秽语组织的五花八门的泼妇，来得畅快淋漓，厉大包的老婆就是这行的鼻祖，这些年因为一个成分问题，夹缝求生，生生把个“长处”压抑下来。

    如今见着厉辛氏那副憋憋屈屈的样子，变态的优越感涌上厉大包心头，老脸上的笑意越发狰狞，越发阴晦。

    “你从我家墙头上下来，滚出这院去！”厉辛氏无力的反驳着。

    “嘿哟，这墙和这院儿，可不是你们家的喽！”

    “搬家之前，墙还是我家墙，院还是我家院，你给我滚，滚！”

    外面自家老娘的声音越来越没底气，一炕吃饭的儿女哪能吃得下去？

    傻叔根本不知发生啥事，认认真真的抿汤、嚼饭，杨彩珍拉着厉剑军不让他出去，厉剑英和厉剑红俩人一使眼色，就要去支援。

    柳红玉伸手一挡，“你们吃，外面的，我来对付！”

    厉剑英忙道：“你出去？不行，现在你是这个家的人，再惹那厉大包，他不得赖上这个家？”

    “不能够。”柳红玉摇了摇头道：“我这一身伤还没找人赖去呢？他敢来赖账，我就回去好好‘侍候侍候’这位老公公！”

    柳红玉狠毒冰冷的眼神使炕上的人打了个冷颤，厉剑军和厉剑英早已经见怪不怪，不过，厉剑红和杨彩珍，还有厉剑堂和全凤兰，这下信了，全信了。

    柳红玉一人前去支援，但威力不容小觑。

    厉大包一抬眼，无意中对上小团圆媳妇儿那双狠绝冰寒的目光，据吃瓜大伙给他的反馈，当时她拿小锄头砍他的大包时，就是这种眼神，对，还有那张脸，冷冷的，扯着一面嘴角。

    厉大包的后背一凛，全身一个激凌，冷汗一下子打湿汗衫，他伸手抹了一把额头，身子往下一缩，抠着墙头的一双老爪滑了下去，土墙上扬起一小片尘土，瞬间落定。

    厉辛氏察觉异状，猛地回头，柳红玉秒变脸，热情洋溢地笑道：“三奶奶，你回屋吃饭，我去送客！”

    谁料墙外头的声音渐传渐远，“不送，不送，三婶子，你回屋不用送，我走了，走了！”

    柳红玉甩开膀子往前追，眼看要就要追上那个大包，她停下来半蹲身直跺脚，就像小时候在小区里看到了流浪狗，她不敢过路，姥姥告诉她一个办法，半蹲身快跺脚，大声哟喝，狗就给吓跑了，她用这招百试不爽，没想到，这一世，用上了，哈哈！

    看那厉大包，逃的倍儿快。

    柳红玉拍拍手，转身，起步——走！

    厉家人站在大门口，像迎接英雄似的迎接她。

    立——正，敬礼！

    柳红玉自己喊着口号站在群众面前，这恐怕是她上学接受军训之后，唯一一次尝到军训的甜头——站了一个笔挺的军姿。

    傻叔可能在她身上看到了似曾相识的一幕，不由自主的上前来，拨她的腕，扳她的手指，抬她的胳膊，显然，在他看来，她的姿势不是不够标准，那是差远了去了，实在纠正不过来，他索性站她前边打了个样儿。

    谁知两人，我不服你，你不服我，互相纠正起来。

    一众人集体一声叹息，摇了摇头，回屋去了，也不知谁感慨一句：又多了一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