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八章
灶房中克扣慕君口粮,这是淮阳候府人人都知道的事情,萧氏自然也知道。可是坐在她对面的新妇,却是连一丁点抱怨的语气也没有,这就不能不令萧氏惊讶了。
这一次,她才是真正的审视起慕君来。
萧氏早就知道,面前的这个‘习惠姑’与前任少君长得一模一样。
甚至于,她就是因为长相才看中的这个人。可等到新妇坐在面前时,萧氏看着这张熟悉的脸,脑子里一时恍惚。
十三年前,她唯一的儿子被一个不知从哪里而来的妖女迷惑了心智。这妖女不知礼仪,不知尊卑,整日里只知道与宇文显耳鬓厮磨,眼中没有半分她这个婆婆。
偏生的,宇文显被这妖女的容貌所吸引,竟是言听计从。
如今十三年过去了,妖女已死。
可乍见到慕君时,萧氏依旧被婚礼上的‘习惠姑’骇得脸色发白。
所以,这些日子她一直不敢见‘习惠姑’。就是怕‘习惠姑’,就是以前的妖女转世。
堂堂淮阳候府的主母,兰陵萧氏之后,怎么可能会怕一个妖女?
可她就是怕!
她曾亲眼见到妖女酿的酒,遇火便燃。她曾亲眼见到妖女制的攻城驽,万夫不可挡。她曾亲眼见到妖女用平淡无奇的东西,制出许多她根本不认识的东西。她曾亲眼见着这妖女犯病之时,披散着头发在院中疯跑,哈哈大笑……她曾亲自感受过这妖女带给她带给家族的耻辱,刻骨铭心……
这人,会死而复生吗?
萧氏看着‘习惠姑’熟悉的面孔,神情恍惚。
“阿家!”慕君见到萧氏一直望着自己,做出了一副羞涩的样子,轻轻垂下头去。
听到这声唤,萧氏才像是从梦中醒来,问道:“你自建康而来?”
慕君点头。
“可有名?”
慕君面上带了三分哀恸七分怀念:“女生下时,台阶下长满青苔,耶耶便为女起了惠的名,阿母喜欢唤女为惠姑。”
“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此年也。”萧氏喃喃而念。
这是庄子《逍遥游》里的一段话,朝生暮死的菌类不知道四季阴阳变化,寒蝉不知道春天过去还有秋天,是因为它们的寿命太短。
好好的,怎么就起了这么个名字?
萧氏心中,升起了爱怜之心。
罢了,也是个可怜人!
从建康一路逃到朱仙镇,又从朱仙镇来到长安。举目无亲,无人可用。能倚仗的,也无非是他们母子了。
“淮阳候府人丁稀少,只有我与显儿,再加上十二房和几个旁支居住。如今多了一个你,也算是多了一分热闹。”她脸上带了慈爱之色,“我不常出长安,去过的地方也少,你倒是可以常常来与我讲讲外地的风俗。”
慕君先是一愣,而后拜伏:“喏!谨遵令。”
没想到,不过是一个名字,竟然得了萧氏的怜惜,真是意外之喜。
萧氏见到慕君礼仪娴熟,仪态优美,心中多了欢喜,“今日显儿去城外拜祭了,待他回来,你好好服侍于他。”见到慕君脸上飞起红霞,她轻轻地笑了,“我盼着你们早日能诞下麟儿,也慰我思孙之苦。”
宇文显成亲十二载,先头的那个妖女也未曾留下一子半女。
若是那妖女能留下个后代,自己也能看在孙子的面上与她相处。
可惜——
一想到先头的那个妖女,萧氏即是惆怅又是怨恨!
即恨有人夺了自己的儿子,又怨那妖女令她在长安出尽了丑。
慕君却挑了挑眉,宇文显早就回来了呀!而且还在后院见了她,萧氏竟然不知道?
今天可是宇文斫的祭日……宇文显不在城外拜祭亡父,是出了什么她不知道的事故吗?
……
从四箴堂出来,良妪捧着萧氏的赏赐跟在慕君身后。
待回到三益堂后,良妪忍不住道:“少君与老夫人相谈甚欢,为何不趁机进言?”
慕君与萧氏谈话本就是提了十二分的心,即怕萧氏看出来她的身份,又得想着法子的逗萧氏欢喜,一出四箴堂只觉得身心俱疲,这会又听良妪重谈旧事,不由恼了。
“妪,此事我自有计较!”她转头吩咐渺渺,“将阿家赏我的铜鉴取来。”
渺渺看了犹自气鼓鼓的良妪一眼,将铜鉴举到慕君面前。
看着铜鉴内的自己,慕君不由微微眯了眼。
先是瞒过了宇文显,而后又骗过了萧氏,她在淮阳候府中,也算是被人承认了。
而这一切,都要感谢农氏。
是农氏为了能让自己代替程家姊妹嫁入大司马府,寻了知礼的媪妪教她礼仪。在朱仙镇学了一年的礼仪,再加上刻意更改说话习惯与走路姿势,时到今天也没有人能看出她就是以前的慕君。
也幸好,以前的她与这府里的奚奴和奚隶交往并不多。以前的她,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她极力融合还是有许多的破绽。
慕君情不自禁的想要细碾手指,又被自己硬生生地阻止了。
以前的习惯,一个也不能留,很容易被这里的人看出来。
见到慕君盯着铜鉴出了神,良妪却是越来越着急了,“少君孤身嫁入淮阳候府,现在能依靠的,无非是朱仙镇的程府。程府兴,少君在淮阳候府自然有立足之地!”她咬了下唇,思忖着到底要不要把春妪教她的话说出来。
临行前,春妪曾教她,若是新妇不听话,就说她并不是建康的习惠姑,而是冒名顶替者。新妇定不愿失去淮阳候府少君的身份,到时只能乖乖地听程府的话。
至于新妇到底是不是建康的习惠姑,这个根本不重要!对程府有利,她自然是习惠姑。对程府有害,她自然是假冒者。
良妪话一落地,慕君便知她的打算。
“妪说的,我皆记得!”慕君笑着将铜鉴放到妆奁中,又取了一朵珠花举在手中,“只是妪,这讨要官职,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啊!”慕君将珠花轻轻戴到良妪的鬓间,“我刚讨得阿家的欢心,便要向她要官职,阿家会怎么想?不如等夫君回来,由我向夫君提出。由夫君安排,这才是正经之道呢。”她点了点头,“这珠花极配妪的肤色,衬得妪年轻了十岁呢。”
“真的吗?”良妪闻听此言,笑得脸上如同开了一朵花。
“自然是真的!我为舅舅向夫君讨个官职,这是任谁也挑不出毛病的。”
良妪用力地点头,“少君说得极是,是仆多嘴了。”她抬起摸着鬓间的珠花,心中回想着慕君所说的那句年轻十岁。
看着良妪的表情,慕君轻轻地笑了。
这人呢!得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