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在出关的路上已经连续走了二十日,从风景秀丽的江南走过,从荒无人烟的大漠走过,现在终于要接近番囯的领地了。
王昊龙从队伍前面驱马到轿撵旁边,对里面的人说道:“小姐,前面有一处小馆,我们可要进去歇歇脚。”
轿撵的帘子被一只白皙的手撩开,露出一张稍显疲惫的俏丽面容,说道:“那就下去歇歇吧。”
“是。”王九龙低头听言,随后又转身朝长队喊道:“全队修整!”
士兵们听到吩咐,都赶快把装满金银的马车停好,留下些人守着东西,其余人都跟着窜进了小馆里。
郭京墨扶着丫鬟的手下了马车,走到小馆面前打量,没想到在这荒漠戈壁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处小馆存在,虽然看着有点破旧,不过收拾的很干净整洁。
走到馆里的桌边坐下,立马就有一个满脸麻子的男人走了过来。
那人走到王昊龙面前,哈腰点头,机灵的开口:“军爷,小店简陋,不过酒肉管饱,不知军爷要吃些什么?”
王九龙威慑性的眼眸盯着人看了一会儿,见他只是个普通人,这才说道:“快上些好饭好菜来,我们身有要务,酒就不必了。”
“好。”麻子男人应道,转过头对厨房那边的一个憨实男人高声喊到,“曹老四,快烧些好饭好菜来,军爷们等着呢!”
听到他口中的曹老四回了一声诶之后,麻子男人又回过头,笑着问:“军爷可还有其他吩咐?”
“咱们这里的饭菜粗糙些不打紧,”王昊龙冲着不远处的郭京墨扬扬下巴,“那位小姐的饭菜,可要精致上心点。”
郭京墨一个闺女子从未出过临安城,这次跟着队伍在大漠里走了四五天,从来都没叫一声苦,这份坚韧气性,王昊龙都看在眼里。
不过郭京墨这些天都没有好好吃点东西,脸色苍白得很,现在好不容易遇到个饭馆,王昊龙也就开口叮嘱了。
麻子男人顺着王昊龙指的方向看去,一位虽然穿着素衣,却明显通身清贵气的女子端坐在椅子上。
麻子男人在这荒漠里开店也开了十多年了,也见过不少人,凭他敏锐的眼光,一眼就看出这才是整个军队中身份最高的人。刚刚他把将卫打扮的王昊龙当做领军人物,现在看来,倒是他看走眼了。
这么多的士兵,怕都是为了保护那位清贵女子。
麻子男人脸上立马扩大笑容,冲王昊龙低低身后,又赶快走到女子面前,恭敬问道。
“敢问小姐可要吃些什么东西,小店立马给您做上来。”
郭京墨被眼前突然出现的麻子男人惊了一下,注意到只是个店小二来问话后,轻声说道:“给我做一碗白粥就好。”
恶劣的天气加上连日赶路,她的胃口实在不算好。
麻子男人低身点点头,注意女子神色厌厌,便大着胆子说到:“小姐可要尝些炊饼,就着白粥也算是一道美食。”
“炊饼?”郭京墨还是第一次听闻这种吃食。
“对,炊饼。小姐有所不知,这炊饼是用白面蒸制的面食,可以用来配着粥吃。”
“我看小姐食欲不大好,可用些小店里的炊饼配着粥吃,也能果腹不少。小姐不知,炊饼可是我们这里最受欢迎的吃食,来往的人都愿意买几个带走……”
看着麻子男人说起炊饼滔滔不绝的样子,郭京墨心里也多了几分好奇。
开口道:“就端些你说的炊饼来吧。”
“诶,好咧。”
于是麻子男人又赶快转身去厨房端东西。
过了好一会儿,麻子男人就端着一碗白粥和一大碟大饼回来了,送到桌上。
“小姐请用。”
郭京墨看着那张比碟子还大的饼,有些惊诧,伸手掰了一小块下来,就着白粥吃了进去,还真是别有一番滋味。
放下粥碗,看着面前笑得灿烂的麻子男人,说道:“很好吃。”
麻子男人听到赞扬,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小姐喜欢就好。”
见面前这位小姐并不像个娇纵蛮横之人,麻子男人便又乐呵呵地大着胆说话。
“小姐,我就叫炊饼,就是你吃的这个炊饼。”
“炊饼?”
郭京墨低头看了看桌上带着点点芝麻的大饼,再对上眼前麻子男人的脸,掩唇轻笑。
“嘿嘿,小姐也觉得像是不是。”
炊饼也不恼,仿佛还因为自己长得和大饼一样很自豪的样子,续说道。
“我和曹老四原本都是上安人士,只因战乱,被逼无奈才来到这大漠里做生意。”
“诶,对了。小姐,那就是曹老四。”炊饼指着在厨房里忙碌的男人,说到。
郭京墨也跟着看了过去,也是个憨厚老实的人。
接下来,炊饼东拉西扯的和郭京墨说了好多事情,他绘声绘色地讲述更是把人逗得一乐。
最后郭京墨一行人离开小馆时,炊饼还站在门口笑哈哈地朝人告别。
想着都是中原人,见人讨喜,郭京墨不禁多给了两个人一句话。
“以后还是回中原去吧,在大漠里做生意总归不安宁。”
留下这句似是劝告似是暗示的话,郭京墨便上了轿撵离去了。
身后的曹老四和炊饼两个人,看着已经没入漫天黄沙里的长队,站在小馆门口开始沉思。
“炊饼,我们真的该回中原去吗?”
“回吧,那位小姐说得有礼。”
看那条威严的长队,那位小姐估计也是个贵人,贵人没必要骗他们。
于是,曹老四和炊饼两个人连夜打包了行李,顶着漫天风沙踏上了回中原的路。
也因为这一举动,两人躲过了后来番邦贼寇的杀伐。
……
又在大漠里行走了数十日,一行车队才终于越过了边关,到达番囯的地界。
一行人被番国遣来迎接的大臣带到一个破烂的大账里休息。
摔下一句“今晚带你们见将军”的话后,就趾高气昂的走了。
队伍里兵将都见不惯那番贼的做派,一个个提了剑想冲上去,被王昊龙呵斥之后才安安静静地在帐子里坐着休息。
王昊龙走到郭京墨面前,低声道:“小姐,今晚就要看到那耶律老贼了。”
郭京墨点点头,她知道这个人,番囯没有皇帝没有行宫,在荒野山壁上安家。这耶律齐就是番囯的最高统领,也就是这个人杀了她的父兄。
想着,郭京墨眼神里全是彻骨的恨意,耶律齐,我定要你为我父兄偿命!
王昊龙见郭京墨神色不对,出声喊到:“小姐,小姐。”
“嗯。”郭京墨回神答应,“王将卫放心,我一定会小心行事的。”
听到话,王昊龙沉默了一会儿,“小姐,其实你不用这么做的。”
王昊龙一直跟在郭麒麟身边,自然知道郭麒麟对这个妹妹有多宠爱,要是让郭麒麟知道自己走后妹妹走上了这条路,怕是在九泉之下也不得安宁。
“王将卫,我心意已决,你不用劝我了。”
郭京墨知道王昊龙也是关心她,不过自打她做了这个决定后,就没有过后悔,她一定要帮阿耶阿兄完成他们没做完的事情。
王昊龙见状还想说些什么,“小姐,”
“好了,”郭京墨开口打断了他,“王将卫,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今晚上就会被番贼送出关界。”
“是。”
郭京墨低下头沉思,在帐中来回踱步,“给我十日,十日后你在这营地山后等我,到时候我一定把布防图取来。”
“是。”
“王将卫,谢谢你愿意陪我来番囯。”
“这是末将的职责,也是末将的荣幸。”
郭京墨看着眼前高大白净的男子,想起了一些往事,问道。
“王将卫是一直跟在我阿兄身边?”
“是,和,和仲龄一起。”
说到张仲龄的名字,王昊龙眼露悲痛,没想到那人一走竟然就是永别了。
郭京墨也知道王昊龙和张仲龄是一对至交好友,虽然平常会斗嘴打架,可感情却是好得不得了。
谁也没想到,那支军队会全军覆没,张仲龄和郭麒麟一样,尸首不知去向。
“放心,中原一定会战胜的……”
夜晚,在营地中心位置最大的营帐里,传来一阵阵饮酒做乐的声音。
耶律齐坐在主位上,左手抓着羊腿肉,右手拿着一坛酒,大声要喝。
“来来来,喝喝喝!”
坐在下位的兵将们纷纷举起酒杯,朝着耶律齐一饮而尽。
“将军,将军骁勇,”一个喝醉了的大汉抱着酒坛,嘴里还不忘奉承道,“将军杀了郭老头和他那儿子,真是,真是我们番邦的大英雄!”
“对对对,大英雄,大英雄!”
一群人跟着附和道。
耶律齐开怀大笑,对于兵将们的巴结,显然很是受用,右手把那酒坛扔到旁边,发出一声脆响。
拉过一名穿着暴露正在倒酒的女子,□□道:“哼,那郭老头和他儿子都是傻子,不然怎么会让咱们杀了。”
其他人也是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皆拉过身边女人到怀里,一边喝酒一边风流快活。
和一群作乐的人不同,在耶律齐下侧坐着一位模样清俊的男子,从头到尾都是自顾自在喝酒,没有参与众人的谈话,却无一个人敢上前冒犯。
清俊男子身后站着一个身材高挑,眼睛略小的男人,双手抱怀,手里拿着一把长剑。
一主一仆,似乎与帐中的一切格格不入。
这时,一个小兵凑到耶律齐身边,说道:“将军,中原进献的美人在外等候。”
“中原,”耶律齐嗤笑一声,“让咱们看看这中原送来的美女到底长什么样儿。”
“叫进来。”
帐中的众人齐齐朝门口看去,都想看看这中原的美女到底长成个什么模样。
郭京墨穿着一身大红长袖烟衣裳,做舞姬打扮走到了帐中。
看着上首的人,“见过将军。”
耶律齐松开了怀里的女人,看向正中的大红身影,“这中原的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啊,哈哈哈哈……”
郭京墨俯身低头,收回眼里的恨意,双手暗自握紧。
“听说你是舞姬?”
“是。”
“那就跳吧,也让我们这群蛮子欣赏欣赏这中原美女的舞姿。”
顿时,营帐里又是一堂哄笑。
郭京墨退步至大帐中央,奏乐声起,凄凄哀哀的调子传入人耳。
耶律齐成功变了脸色,这样高兴的日子,居然敢在他面前奏悲乐?
耶律齐当即就想喝止,这时,下侧的那位清俊男子却伸手挡住耶律齐的动作,这女子有些意思。
耶律齐看了看清俊男子,见他好不容易有些兴趣,这才垂下手不再说话。
乐声继续响着,郭京墨轻甩水袖,缓缓开始动作,流行水,似笔游龙画丹青。
一支歌颂家国仇恨战乱的舞蹈,展现在众人面前。
撇去舞蹈本身意义而言,这真的是一支倾城动人的舞,女子曼妙的舞姿展现的淋漓尽致。
可惜,这是支不讨喜的舞,尤其是对在座这些番邦兵将来说。
一舞结束,大账里的人都脸色青白气愤。
耶律齐盯着郭京墨,饱含怒气的说到:“真是中原的女人,气概得很啊。”
郭京墨不卑不亢地站着,低下头看不清表情。
面对这样坏人心情的舞姬,耶律齐心里本来的那点旖旎念头都消了干净,不耐烦地摆手。
“把她带下去解决了。”
“慢着。”
坐在下侧的清俊男子站了起来,走到帐中,躬身行礼,“额父,我看这舞姬倒有几分意思,不如给了孩儿。”
听话,郭京墨偷偷打量着面前的男子,这应该就是耶律齐的儿子了吧。
“哦,”耶律齐笑了,“磊儿是看上了这丫头?”
耶律磊同样笑回道:“孩儿只是觉得她有些意思,想带回去玩玩儿。”
“哈哈哈哈,”耶律齐大声笑到,“倒是难得见到你对女子上心。”
“好,就给你了吧。”
“谢额父。”
……
自此,郭京墨便被耶律磊带回来了他的帐子。
不过这个人实在让她看不透,既不让她跳舞也不让她做任何事,只是每日会过来找她说说话。
偶尔甚至还会给她带些新奇的玩意儿,像番邦的精致角杯,还有中原传过来的水镜等。怕郭京墨吃不惯番邦的饭菜,还特意找了两个中原厨子来专门给她做饭。
耶律磊对她似乎很好,导致整个番邦营帐里都知道他养了一个貌美的舞姬,每日盛宠。
像今日,耶律磊又派了他的将卫来给郭京墨送东西。那个将卫应该是叫九郎,郭京墨听到耶律磊这样喊他。
九郎领着两个人走进了帐中,拱手行了个中原礼节。
“青和姑娘,我家主子让我给你送两个人来。”
因为原名多有不便,所以郭京墨化名为舞姬青和,对外大家都这么叫她。
听完话,郭京墨疑惑地看向九郎身后,问道:“为什么送两个人来?”
九郎笑了笑,回道:“主子说怕姑娘整日待在帐子里烦闷,见到这两个正好是中原的人,会拉弦唱曲,特地送来给姑娘解解闷。”
郭京墨轻轻颔首,说道:“多谢你家主子了。”
听言,九郎随行了个礼,转身出去了。
郭京墨这才仔细打量着送来的两个人,左边那个气质温雅,右边那个灵动憨憨。
开口问道,“你们是中原人?”
听到问话,右边那个拿着三弦的男人,点点头然后牵起左边那人的手,用手做笔在那人掌中写些什么。
原来是个哑巴。
左边那个男子等人写完后,点点头,轻轻拍了拍哑巴男人的手安慰。
回道:“回贵人的话,我叫孟鹤安,他叫周九航,我俩本是中原安城人士,因为战乱流落到此,弹弦曲儿,讨口生计。”
郭京墨重新正色打量着两人,叫孟鹤安的男子,眼珠无神,是个盲人。那个叫周九航的,有口不能言,是个哑巴。
两个人紧紧依偎在一起,看起来很是信任依赖彼此。
郭京墨心里不由多了几许怜惜,“你们是兄弟?”
周九航听完话,依旧点点头,然后飞快在孟鹤安手上画写着。
郭京墨也就静静看着两个人的交流。
孟鹤安等周九航写完字后,总是会拍拍他的手,示意自己知道了,也是为了安慰周九航。
“回贵人的话,我俩不是兄弟,机缘巧合之下碰到的。因为我们都没有亲人,所以就在一起相依为命,共同生活。”
说完,周九航勾住孟鹤安的手又紧了紧,他的年纪应该比孟鹤安小,所以看起来特别依赖他。
孟鹤安笑着拍了拍他握住自己的手,两个人看起来就像亲兄弟一样。
看到这一幕,郭京墨不禁想到自己和阿兄,鼻尖微酸。
如果阿兄还在就好了。
“我身上没什么钱财,只有从临安来时带了些银贯子,你们拿去,当做回中原的盘缠吧。”
说着,郭京墨把那几贯钱连同自己头上的钗子都递给了人。
周九航不敢置信的接过东西,眼神里露出感激和欣喜,又赶快在旁边的孟鹤安手上画写。
他们可以回家了。
孟鹤安知道了郭京墨的举动,面上也忍不住加深了笑意,“多谢贵人,多谢贵人。”
没想到他们还能够有回家的一天,真是遇到好人了。
郭京墨轻轻拂手,这些银子她拿着也没用,还不如用来帮帮人。
“拿着银子,快些走吧,中原路途遥远,你们可要当心。”
最后,孟鹤安拉着周九航给郭京墨唱了一曲京韵小调。
然后,深深鞠了一躬之后,转头离去。
……
在离郭京墨帐子不远处的一处小山丘上,耶律磊看着大地尽头那轮苍茫的落日。
问道:“她把那两个人怎么了?”
九郎恭敬回话说道,“主子,她把那两个人放走了。”
耶律磊轻扯嘴角,唇边的那颗黑痣分外明显,“还真是个有趣的女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