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鱼乐坊的杨夫人轻款腰肢,纤纤素手扬起,指尖一指挥过,身后五位莹雪素裹的舞姬一一移步露面。
五位佳人面戴薄纱,中有一人眼神灵动非常。
“掌柜的,这五位就我们乐坊里技艺、相貌最出挑的舞姬了,您看看可还行?”杨夫人眼角眉梢柔情似水,期待地看着眼前望江楼的王掌柜。
王掌柜一双眼扫过面前的舞姬,点头道:“甚好甚好!这模样、身段都属上佳,今夜楼里为贵客表演,便都留用了吧!”他手指摸摸唇边小小一撂八字胡,客客气气,“杨夫人,多谢您亲自挑人。”
“来人!看茶!”
杨夫人一听这话笑了,手里拈着帕子扬了扬,礼数周到地继续言语恭维,“哪里哪里…望江楼乃是京中最好的酒楼,来往的多是达官显贵,我们乐坊的舞姬今日能在这样金贵的地方演出,也是她们的福气……”
两个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滥用溢美之词,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上门提亲的媒婆和满口称赏的岳丈凑了一块。
袁今夏听着杨夫人的笑声不禁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杨夫人的声音本就好听,加之又含了三分讨好的意味在里头,更是萌生风情万种,笑得能把人骨头都酥了。
望江楼虽说是酒楼,但更像是一个官门中人的私人地方,不同于一般的酒楼食肆,不是乱七八糟什么人都能进的。今夏原本以为凭借自己优秀的乔装打扮能力,随便成个小厮小二就能混进来,谁知还没进门就发现这酒楼居然暗处有暗卫出没!
这楼怕不是有大人物做靠山?“这要是撞上了,恐怕死无全尸……”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正好发现沉鱼乐坊的人今夜会在望江楼表演,今夏略施手段,堂而皇之地跟着杨夫人就进了楼里。
脸上带着薄薄的面纱站在四位舞姬边上,站在望江楼一楼的展演台后,今夏偷偷打量着望江楼里的格局。不得不说,这里的摆设、装饰还真是一等一的精致!随随便便大堂里的几张桌子就是上好的黄花梨木;提供给舞姬们的乐器也是出自名家的手作…尤其让今夏吃惊的是,店里穿堂过道的小二手里,一溜溜端过眼前的酒壶,全都是银子打的!
“怪不得,还得下帖子预约才能进!”今夏把因吃惊而掉下来的下巴收回去,想想自己为了混进来也是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过好在成功了,也小小的得意了一下。
现在最要紧的,就是找到大人和张首辅,可是,这样大的望江楼,他们究竟在何处?
——
一揽清洲里,茶香正沸。
坐在面门主位的张居正已过知命之年,从面上看是一个双鬓微霜的慈和老者,眉目透着和善。此刻在陆绎面前,一身暗红团仙鹤临福的罩衫,手捧清茶一杯,细细品鉴。
“陆佥事,此茶如何?”张居正第一次抬眸看向陆绎,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意思,貌似真的只是请陆绎来喝喝茶,聊聊天,“老夫煮此茶,倒想听听你的看法。”
“首辅客气!这茶气味芳醇,回甘微苦,饮之倒像是上贡的玉瓶眉…”陆绎手里轻轻晃着冰裂纹的茶盏,看了张居正一眼,思虑片刻,不一会却放下了,声音里尽是可惜的意味,“不过很可惜它不是……”
长久的寂静,两人眼神交换好几个回合,两下皆是了然。
“哈哈哈……甚好!”张首辅放下茶盏,满意的笑声荡漾开来,“陆家果然是代代出色,陆炳是个人物,你也是一样!不枉我暗中观察你许久,也不枉这些时日对你的宽容。”
这话说得折中,有了夸赞之意有又些警醒的意思,还连带提了提这些时日为陆绎行的方便,当真话里连带好几个环,一串下来寥寥数语,叫人既是尊敬又心生几分好感。陆绎对张居正了解并不太多,除了入狱,也因为锦衣卫同内的关系不能过分接近,但当下倒是对这个把持朝政大权的内首辅有了点不一样的认识。
“陆绎心里明白,近日以来的太平光景皆赖首辅的维系,不然微臣请休的折子不会那么容易就从太后手里批下来。”陆绎脸上平静如水,不见谄媚亦不见骄矜,反而含了平和在里头,“首辅有话与陆绎说,不妨直言,不管是茶,抑或别的~”
见他心思通透,张居正眼中赞许之色愈浓,手抚着过了脖颈的胡须。
“圣上年幼登基,李太后垂帘听政,老夫调度内,颁严明之政,意求朝野清平、百姓安居而使我大明长安…然而法令进展到如今的地步,居然连杯中的茶,都有人胆敢以假乱真!”
虽然是讲杯中茶,但陆绎早已预料明白,张居正将要说的事绝对棘手。
贡茶一年两贡,取自全国各处的茶庄,其他的茶且不提,太后不喜香味滋味过于浓厚的碧螺春和普洱,便从岁贡里挑了玉瓶眉,令茶局司贡此茶,也时常会作为礼物之一赏赐进宫请安的官员家眷们。岁贡的茶出了问题,那就只有一个——
陆绎敛了面上的平和,已经觉出张居正话里有话,“首辅的意思是,国库征缴出了纰漏?”
陆绎随即看了一眼岑福,岑福立刻退了出去,守在门口。
“陆佥事一点就透,正是!”张居正递了一个眼色给身边的侍从,侍从将盒子里放着的账册递给陆绎,接着道,“老夫主理内,辅佐皇上太后,为着纠正长期以来的朝廷积弱,令行禁止、考效百官政绩,特意制定了官员的绩效考量…谁知就是这最近的一次的评效,出了一个棘手的问题!”
从账册的封面看,这事一本平常官衙里用的普通账册,但是特别的是里头账目记录混乱,陆绎看着一页页的乱账思绪翻涌,反手去看账册的盖印,上面红色印泥“浙东·平台”。“这是浙东平台府的官账。微臣倒是听闻年前平台府的岁银二十万余两在来京的路上遭遇倭寇,船沉人亡,银钱悉数被劫…”
年前浙东岁贡自当地行水路进京,谁知十日后飞马消息传入京中:岁贡被劫,押送银钱的一船官员亡于海上,无一人生还。此事引起太后大怒,朝中震动,但是无论杀掉多少涉事官员,岁贡下落依旧不明。那时陆绎还未出狱,对此事了解得甚少,也只在出狱后偶尔见过这个无头案子的卷宗,并未了解详尽。
张居正此时要翻查此案,定然是发现了可疑之处。
“可是老夫派去的探子秘密带回的平台府官账,这上头却是写了一个了不得的秘密——”张居正沉吟片刻,眼光如炬,“平台府的岁贡恐怕自万历元年起就没有干净过!”
“难为了这幕后黑手悉心策划,上下做的周密,将二十万岁贡安排得滴水不漏,如果不是早有准备……”张居正眼里怒气愈胜,却只能慢慢压回去,随后他对视上陆绎的眼睛,“老夫为你求情,一是为了陆炳往日救驾的功劳,二便是此事。”
“此前锦衣卫办案的卷宗我也瞧过,陆佥事的办案能力有目共睹,将此案交于你来主理,我很是放心。”
“锦衣卫直属圣上,非圣命不能领受。不过这样的事,老夫请皇上太后密旨,令北镇抚司锦衣卫陆佥事前往浙东平台府,秘密调查此事,务必把事实真相调查清楚。”
密旨清楚明白!
去浙东?陆绎想起今夏眉心微动,却也只能将旨意领下来。
“臣,领皇上、太后旨!”
原来目的在此,陆绎心里的重重顾虑现在烟消散,嘴上却不忘提上几句,“首辅其实大可以直接派人送书信告知微臣,何必兴师动众到望江楼,倒可能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张居正闻言未有解释或反驳,反而喊了侍从进来示意上菜,笑道,“锦衣卫果然心思谨慎……”他慢慢步至窗边,打开窗户,让陆绎和他一起看这大明京都,窗户外面,楼下不远是护城河,街道沿河曲曲绕绕,一片灯火点点、繁华胜景。他眸中映着光亮,意味深长道,“世人不是只有你独独清醒。树欲静而风不止,首辅府如此,北镇抚司亦如此,宫中更是如此!”
此刻的张居正不像一个手握重权的内首辅,倒像是一位饱经风霜、对晚辈细心嘱咐的老者。
“陆绎,你和你父亲不同。你的父亲冷了一世,换了那时先帝的信任,却输了自己的性命和风骨;而你,老夫且看着,有待来日……”
张居正看着面前与陆炳并不太多相似的陆绎,似是话中无限感慨。
陆绎听他提起父亲那种熟悉而惋惜语气,心中平静无波,但脑海缓缓浮出父亲身穿飞鱼服任锦衣卫指挥使时的样子,不由得多了几分相信。
“人人皆知我是锦衣卫指挥使陆炳的儿子,所到之处,有人敬也有人恐惧。而我与家父像,也不像……但是一如您欣赏父亲,您同样对我含了一样的意思,不是么?”陆绎唇角一括,学着张居正的样子,话语只说明一半。
那厢酒已斟下,陈酿的酒香气萦绕周围,张居正拂袖向酒桌走去,笑道,“哈哈~孺子可教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