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通重要电话打进来的时候,承欢正在开会。

    前台轻轻说:“顾小姐,一位厉峰医生找你,一定要亲自与你讲话。”

    承欢不是个不识相的人,可是一听是医院来电,立刻说:“抱歉各位,这是我一个重要电话。”她的手机会议前调成静音,拿出来一看,果然有几个未接电话,这才打到公司来。电话那头告诉自己化验结果已经出来,让她今天来医院一趟。

    承欢拿了外套跑到到化妆间照镜子,荆钗布裙的她一把天然鬈发,一遇潮湿,即时失控,好比海藻。若有时间金钱大肆修饰,想必另外有一种味道,可是早上出门,已经劳碌了整日,此刻外型有点野性难驯。顾不了那许多了,她即刻出发到医院去找厉峰。

    在接待处说出这个名字,就得到礼貌待遇,由此可知,他相当受到尊重。不过又问了好几回,他们才告诉她,他在医生休息室。

    “厉主任连续两天做了十六台造影,也许在休息室小睡。”

    承欢犹疑一刻才推门进去。

    厉峰躺在长沙发上,一条腿搭地上,累极入睡。嘴巴微微张着,有轻微鼻鼾,脖子上诊症听筒尚未除下,胡髭早已长出来。承欢有点意外,真未想到做外科医生如此辛苦。顾承欢听过护士们提到过他做的事,还称赞他的医术和头脑。她们还说他这个人体贴细心,温柔和善。他当然可能非常和善,要是有人病了,那正是他显露身手的时候;他聪明的脑瓜自然知道怎么不弄疼你,上手一定又轻又柔。这个人一出场就让你病痛全无,你不夸他妙手回春才怪呢。他的确是个品格高尚的人,值得尊敬的医生,在社会上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治病救人是多么崇高而又需要努力相结合的理想。十多年的寒窗苦读,心无旁骛的专注一件事,又要有过人的智慧和钻研的天分,不像所谓的艺术,随便一件毫无水准的作品只要钱到位了就会有人出来捧臭脚。可是女人会仅仅因为男人的高尚品格而爱上他吗?她不忍吵醒他,正想退出,厉峰转一个身。

    他含混不清的问:“谁?”

    承欢轻轻答:“顾承欢。”

    厉峰睁开双目,两眼通红布满血丝,声音却异常温柔:“这么快来了?”

    承欢有歉意,“打扰你了。”

    “没事,你在这等我五分钟。”随即又作闭目养神。

    她仔细打量他的眉眼,这位年轻医生细眼直鼻粗眉,皮肤却白皙的不像话,简直比女人还嫩。可能是经常思考皱眉的缘故,眉毛打结凑在一起,眉心已经有了浅浅的纹路。两片薄唇紧紧抿在一起,嘴角却是阴沉的下垂。都说薄唇的男人薄情,不知道这么个出挑的男医生已让多少女孩子的心破碎过。

    想到这里承欢心口忽然毫无预兆地悸动,跳得极快。莫名的,狭小的休息室里弥漫着旖旎的情态,伴随着均匀的呼吸声,她后悔自己不该冒失的来休息室找厉峰,或许是因为太心急想要早点知道诊断结果。她只好倚着门静静等着。半晌,厉峰起身,低头对她说道:“去我办公室说吧。”

    于是两人前后脚走着,医生休息室到肿瘤外科的距离不算短,却又彷佛一个世纪那么长。

    临近傍晚,日光将空旷的办公室涂成浅浅的蜜色。承欢的眼睛充满期待,有种动人的闪烁不定的神色,经过一天工作,她稍见疲倦,嘴唇略欠血色,更得人怜惜。

    厉峰开门见山:“不是好消息,你做好心理准备。”说着拿出新化验的片子,指给她看,“目前来看,基本可以确定是胶质瘤,这是一种临床常见的恶性肿瘤,相对来说生长速度较为迅速。。。。”

    听到恶性肿瘤这几个字,承欢脑子嗡地一响,整个人瘫在椅子上,完全无法消化这个信息,后面讲的什么都听不见了。她以为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她以为事实已经摆在眼前,她能强撑着接受,可是听到这个确定的答案,她还是觉得眼前发黑。

    承欢颤抖着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持续的痛觉让她清醒过来,然而表面不动声色:“现在有什么治疗办法吗?”。

    这种场景在医院已经司空见惯,经历了成千上百次,再正常不过的了,但眼见承欢煞白的脸色,厉峰着实心疼又担忧,蹙紧眉头,放慢语速。

    “应对肿瘤主流都是两种方案:开刀或者化疗,胶质肿瘤往往在早期容易与周围的组织发生黏连,给手术完整切除带来很大的困难,并且考虑到患者的年龄比较小,身体机能恢复快,我已经和科室其他几个大夫讨论过了,因此目前不太主张开刀,建议先进行保守治疗。家属那边没问题的话可以尽快安排病人住院了。”

    “好,我马上回去安排。”承欢咬着牙扔下这句话,发疯的跑了出去,彷佛跑的越快越远这一切都会被甩在身后离她远去,全然没有听到后面有人喊她。要追一定能追上。可是走廊里全是同事,厉峰止住了自己朝前的脚步,作为医生,他的行为本能地理智了一些,在这一刹那,他竟然有一种苍老感。

    不是没有经历过比这更痛苦的时刻, 苦楚如绵密的针一根根扎入心口,连四肢百骸都跟着疼,可那时,再疼也是可以忍受的。因为, 至少疼痛会清楚地提醒她记得——这一生无论走到哪里, 背上的十字架总会如影随形。

    对于命运的安排,谁也无法给出深奥的评价。它似乎早出晚归,对那些对它小心翼翼的人,却总是愚弄羞辱。承欢曾一度相信,一个人生命中重要而激动人心的改变,只会出现在世界上某个交叉路口。她以为,熬过大学这几年她就能得以解脱,可以稍稍有尊严的活着,但平城是这个梦想的另一端——梦醒来的那一端。它触手可及,平静、暗淡。她无法不怨恨那个人,让孤儿寡母身陷泥淖却只能作壁上观,为什么自己被生在这样一个家庭?

    这个问题三年来已经在心里呐喊了上千回,却无法改变一个木已成舟的既定事实。承欢在医院门口呆坐着,任何抱怨都是无用的。抵达了,才能得到解脱。

    这天承早从学校围棋集训班回来比平常晚了些,刚进家门就听屋里低低的说话声。她蹑手蹑脚趴在门外,只听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抽泣:

    “之前你把手头的钱都给了承早上学,你爸那种情况,放在我名下的也早被无限期冻结了。我当时真是怕了,怕夜长梦多再有个什么闪失,承早就失学了,索性把初中还有高中的学费一次性都给交了,只剩了一些小钱儿留作基本生活用。谁知道现在有钱上学,没钱救命啊呜呜呜。。。最早去普通医院人家说有很大可能是恶性的,我简直都不敢相信,这么小的孩子她怎么可能就呜呜呜。。。”

    “你先别哭,只要还有治疗办法,承早就不会有事。费用的问题,承早的外公外婆那还能想想办法吗?”

    “唉,三年前就很少联系了。她们是传统的南方人,好面子,我能理解。我们娘俩的生活费承早的外婆偷偷补贴过,但她手里也没什么钱,估计也帮不了大忙。”

    “可这是人命关天的事儿。。。”

    话还没说完,承早推门而入,“什么人命关天的事儿?”

    屋里的两人突然噤若寒蝉,面面相觑。承欢呆住,一时间不知道怎么回答,更不敢抬头去看年轻的小妹,彷佛一个做错事的孩子。许久,才听冯苒说道:“女儿,明天跟你姐去医院看病。”

    “我不去!明天我跟同学约好了滑冰。不去不去我不去医院!”说着跑进屋子“砰”一声的把门甩上。

    也不知墙上的始终转过了多久,承欢才站起来,对冯苒说道:“冯姨我先走了,你跟承早说吧,明天我来接她。我先回去了。”

    “等等!” 冯苒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在屋子里翻箱倒柜,最后拿出一盒包装精美的茶具,承欢还以为是什么值钱东西呢,冯苒把盒子往承欢怀里一塞:“这是你爸之前留下来的,应该还算拿得出手。你找时间给那个主治大夫送过去,请他多关照一下。”

    “人家能收吗?”承欢有些犹豫,“现在医院都有规定不让送礼。”

    “不管行不行总得试试啊,有总比没有强。毕竟,现在什么法子都要试,能救承早就只有靠你了。。。”,说着眼泪又要往下掉。她用眼泪把继女的同情心装的又大又圆又满,让她背负着亲妹妹生死存亡的道德感拼死挣扎。

    承欢连忙答应,走前嘱咐冯苒一定要跟承早好好沟通,千万不能流露太多伤感以免影响到她的情绪,另外钱的事儿她再想想办法,不要叫妹妹知道了压力过大。交代完一番便回了自己住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