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护在屋外的树木长得参差不齐,如同稍息中的军团,它们将树影投在地上,如同手中握着过长的矛。高大的树木扛着快要下山的太阳,它的光芒即将隐去,正催促夜幕降临。阳光正努力穿透密集的防线,触碰着房间的门、窗户。

    桌上的灯已经没有了阳光的竞争,将黄色的光芒投射到墙上、椅子上、还有地面上。它是一盏年代略为久远的灯,应该是上一任住户留下的,底座是廉价的金属,到处都是刮痕。它曾为多少人点亮过怎样的夜晚呢?有多少人曾在着这灯下书写、进食、酩酊大醉?它可曾见证过成功?承欢觉得没有。它坑坑洼洼、乌七八糟,习惯了承受失败,彷佛那些旋亮按钮的手指,从来没能把握过希望。它散发出的光芒中没有快乐,它是只堕落的眼睛。

    看着灯丝燃烧终于让承欢抑郁起来,她将它视为绝望的象征,只因为它不够明亮,或许是因为它不会说话。但起码她可以说话,只不过是在键盘上。只有当指尖奋力敲击在键盘的细语想要刺穿它时,寂静才会如此难捱。她独自坐在一座迷宫里,用指尖戳着它的层层壁垒,一层又一层。

    今天去医院给承早办理了住院,交付费用时的账单让她心惊肉跳,一次化疗如果用进口药的话就要一万多,即使医疗保险可以报销一部分,一段时间滚雪球下来也将是个巨额数字。好在承早是个懂事的孩子,并没有因为生病就丧失斗志,也没有意志消沉,反而有点苦中作乐的感觉,格外让人心疼。孩子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谓的贫穷、富有、阶级,但当他长大,眼见每个人无可避免地踏进各自既定的轨道,就像金币和普通硬币被银行分类,他就会迅速学会这些。想到这些,承欢眼眶有点微湿。

    到底要不要给厉医生送礼,这件事一直纠结缠绕在承欢内心。她隐约感觉到自己给对方留下了并不太好的第一印象,甚至对自己有些阴阳怪气,是因为自己没有想起来在纽约见过他?

    她回想,沉思,记起了上百件事————琐碎的事,不值一提的事。它们毫无缘由的造访她,随即再次隐去。这个城市如同一片深海,无数人无数事沉在永恒的黑色调里融合交织在一起,偶尔有人浮出吸一口气,便又消失了。这纷乱的人海浮世教给她生活就是挣命,没有一个人是容易的,一旦这口气调不起来,精神也就垮了,她不能垮。

    承欢拿起手机,脑子里简单过了一下措辞,给厉峰发了一条短信,大意就是感谢这段时间对承早的照顾,如果时间方便的话送点东西略表心意,以后还麻烦多多费心,很直接也很官方。转背熄了灯,枕了头,房间黑漆漆的,手机屏幕的光打探在她脸上,刻画出眉骨、鼻翼、脸颊的阴影。酌量字句的时候,不自觉歪头,头发在枕上辗着,辗出流水金砂的声音,整个头愈陷愈深,慢慢的睡着了。

    收到短信时厉峰正在一台造影,下了台已经晚上十点多钟,这才看到承欢发来的短信,一字一句的睁大眼睛读完了,又读了好几遍,都要背下来了,脸上泛起了一种不知是喜还是忧的奇异表情。

    翌日,意料之外的,这条信息并没有被回复。她一次次打开对话界面,仍停留在最后一句孤零零的话语,像一场默剧,一方作出手势另一方却按兵不动,只能苦等后续对白。下班前再没有消息的话,她决定直接去医院找他。承欢立刻看向壁上挂着的大钟,才三点多,并且不出所料,大钟的两支针似乎即刻停止不动了,你越想它快些转,它越是和你作对,万试不爽。

    荆楚走过来,“下周老板请客,画廊周ip预热餐会,你没有忘记吧。”

    “没齿难忘。”

    他们老板最喜欢在那种古式夜总会举行聚餐,真令承欢惆怅:半中不西的乐队不停吹打流行曲,人声嘈杂,小孩子跑来跑去,完了还有谐星出场讲黄色笑话助兴,这些都令一个读美术的女孩怀疑生命的本义,她实在不想去。承欢觉得这一天她老了,被时间熬煮透了。

    美术科学生有个不成文的传统打扮,总是不修边幅的多,很难吸引到外行人的注意力。承欢总是粗衣布裤,自古名士真风流的姿态,从不讲究衣着。周末的宴会,可穿什么才好呢。那种单薄的、料子裁剪均欠缺水准的晚装,穿在身上,格调不佳,真正雍容出得场面的礼服,她又负担不起。

    承欢喃喃自语:“眼高手低,艺术家通病。”偏偏又懂得欣赏美感,更不愿迁就,看来只能向周玥伸出魔手了。整个下午,为画廊的参展修改稿子,腰酸背痛,起身活络的时候脊椎咔咔作响。承欢做得很用心,先娱己,后娱人。薪酬已经够菲薄,再做得不开心,损失更大,不如高高兴兴地尽力而为。

    终于下班前收到回复,告诉晚上八点把东西送到住址而非医院。承欢想了想也对,毕竟在医院公开收礼不方便操作,大抵都要私下进行,又在内心暗暗琢磨外人口中看似清高的人也不过如此。

    提了东西按时赴约,以防万一,承欢还准备了一个红包。和想象的不一样,厉峰并没有住在平城高端的楼盘豪宅,而是一个普通的老式小区,甚至有些破败。承欢按下门铃,几秒钟后门应声而开。“请进吧。”开门的时候还是那张天高地阔的脸。

    承欢礼貌性的站在门口,没有进去太深,默默看着厉峰家里的陈设,空间不是很大,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和摆设,像是刚刚搬来什么都没有布置的样子。这不像是一个站在收入链顶端的人的住所,更丝毫也无同志的品味。

    承欢一边说着“打扰了”一边把东西放下,刚准备客套几句就告辞,转身去开门,后面传来低沉的声音:“等等!你先进来说话。”

    她心想,难道是嫌东西不够?一面庆幸自己早有所准备,不然真的就尴尬了。她把手探进兜里,摸到信封硬硬的外壳一角,心里踏实多了。她站在门外待了一会儿,用尽力气为自己鼓劲儿,然后大义凛然地走了进去。走到厉峰面前,把红包掏出来放在桌子上,冲他低头一笑。

    她皮肤极为白皙,又喜欢穿黑色衣服,端的肤光如雪,眉目如画。她不用香水,只用一块洗澡的肥皂,“莱姆”的那一种。厉峰高过承欢一个头,刚才低头的时候偶然在她头发里,只是一剎那,可以闻到一点点草药味,那种牌子的洗头水带着股青草味道。

    “我们坐下来吧。”他说道。房间里没有什么装饰,也不算宽敞,不过屋顶很高。墙壁上粗陋地抹上了些装饰的图案。屋内仅有的家具是一张大办公桌,一架转椅,还有一张供客人就座的布面沙发椅。承欢坐在这张沙发椅上,感到浑身不自在。

    但是当他们坐下来以后,他忽然变得怪怪的,似乎心神不宁。空气凝滞得像连绵阴雨没有清理过的泥土。她心想他真是一个怪人,心里揣度着他让她坐下来的目的。或许他要倾诉他对哪位笨蛋护士的爱慕之情?他突然转向她,打断了她的思绪,他的脸全都煞白了。

    “我有话要跟你说。”

    她飞快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眼神显得焦虑万分,嗓音有点奇怪,低低的,有些发抖。她还没来得及想他因何变得如此激动,他又开口了。

    “顾小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承欢怔住了,搞不清楚这是什么状况,完全莫名其妙。又觉得唐突的回答“你问这个是什么意思”有失风度以及对医生不敬,随即改用低声下气几乎哀求的语气,希望能终止这场不知所谓的闹剧:“您医术高明,对病人热情一视同仁,感谢您对顾承早多多关照。”

    这些官方措辞完全不是他想听的,“我之前跟你说过吧,当时在纽约见过你,”他沉吟了一下,接着说,“我记得你当时是有男朋友的吧,好像叫什么,对,盛远。”

    “除了治病救人,厉主任还对病人家属的个人生活都是这么感兴趣吗?” 好一个大胆的反击,既然是在私下场合,软的不吃只能来硬的。她顾承欢伶牙俐齿的才不会白白让人占了便宜,这种吊膀子伎俩她见的多了,她甚至可以成这方面的专家。

    “当然不是所有人,仅仅是对你比较感兴趣而已。”厉峰忍不住不去注视眼前的女人,意味深长的看着承欢,眼神里有一丝不易觉察的苦涩。

    对面的厚颜无耻的直爽倒叫承欢有些意想不到,“你。。不是同志吗?”刚一出口,承欢就知道说错话了,对面的人脸涨红的像寿司师傅火枪炙烤下的大虾,但随即又镇定下来。该死,这种谣言竟然都传到她耳朵里了,还不是因为眼前这个妖姬,害得自己不近女色,才让人有了揣测的口实。

    他的眼睛死死盯住了她,接着,他嘴角一挑,微笑了起来,“如果我说不是的话,你会做我女朋友吗?”

    “你开什么玩笑!”她大惊失色地望着他,回答道。

    “那你送这个的目的是?” 他指着桌子上的红包,那红色发出刺眼庸俗的光。同时他的心里在默默呼喊:你不知道我早就爱上你了吗?我也曾想向你表白过,但我实在鼓不起勇气。

    “不是你暗示我来的?”承欢受到惊吓,他的淡漠还历历在目呢。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红了,她为话中所呈现的隐喻而感到羞耻。

    “我对钱没兴趣,我说了,我只是对你比较感兴趣。”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然而他心里想的是:我怎么这么愚蠢,我想告诉你我爱你胜过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可是我就是开不了口。

    她的心脏跳得更快了。她曾遇到无数次的求爱,而他们无一不是和颜悦色、深情款款。她用同一种方式回绝了他们。还没有人像他这样突兀地、甚至痛苦地向她求爱。

    他没再说话,紧紧地皱着眉头,低下头阴沉地望着床边。柔和的灯光倾泻下来,而他们周围的空气却十分沉重,笼罩着不祥的气氛。他真是个怪人,她倒隐隐约约觉得他不是认真的,也许就是借着这种攸关的时刻顺水推舟的来一场露水情缘。

    “我需要时间考虑。”

    他还是没有回答,也没有动。他在等着她做出决定吗?那太荒唐了。而现在,不知为什么她觉得再想动却动不了了。她没有看他,只在心里回想着他的形象。她没有必要为了承早的病而委身一个给她治病的医生。当你坐在他身边时,你会发现他的容貌相当清秀,同时也会看到他的脸色有多冷淡。而当你意识到他的心里其实涌动着强烈的激情,那种感觉真是怪极了。

    “我不了解你,我一点也不了解你。”承欢声音颤抖着说道。在这种场合下,对她来说他们之间的谈话无论如何也该到此为止了。她对他没有过多的超越一般医患关系的感觉。她不明白为什么还没有出口拒绝他。

    他将目光转向了她。她觉得她的眼睛不自主地触到了他的目光。他的眼睛里有种她从未见过的柔情,同时似乎在乞求着什么,就像一条狗被鞭子抽了时眼睛里的东西。这加剧了她的紧张。

    “我觉得我们已经很熟悉了。”他说道。

    顾承欢觉得很诧异,从第一次带承早去医院面诊的时间点来看,她总共也没有接触过厉峰很多次。还没来得及思考他们到底怎么熟悉了,她发现对面的人已经离她相当近了。她低着头,对面沉重的呼吸声中彷佛能看到男人炙热的眼神,合身的灰色恤贴在他的身上,可以很清楚的看到他胸口急速的起伏,和衣服下的身体的轮廓。

    包围圈渐渐缩小到负值,被他抱着整个儿人落入他的怀中。或许是有意讨好这个掌握妹妹生死的男人的潜意识发挥了作用,又或许是太久没有感受到男人砰砰跳动的一颗心,承欢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然没有作出任何反抗的举动。他把贴脸到承欢脸上,她的脸就烧了起来,充斥着官能的美感。他摩挲着,犹豫着,又欲又压抑,她忍不住发出的轻微一声击垮了他的理智。承欢以为他会吻她,可是他没有,薄唇袭上了她的脖子,起先是吸吮,最后是咬,他像是要发泄什么,咬的越来越用力。

    承欢晕眩得眼睛闭上,一时不知身在何处。一点挣扎,一点勉强也没有,她心甘情愿,愿把自己当作一件礼物拱手献出,完全不顾对方是否肯接受,也不顾这件礼物是否需要。她的心不断地对他说:“你把我拿去吧,整个儿拿去呀!”而眼角却抑制不住流下眼泪,就像是脸上拉开了拉链,让他们看到金玉里的败絮。他的亲吻正要颤抖地落在她滚烫的皮肤上,却戛然而止了。

    承欢走后,厉峰觉得自己傻透了,蠢死了,大写的失败。望着窗发呆,试着把胡乱的想法整理出一个头绪。如果承欢回过头去,一定会发现厉峰站在路上目送她下坡。只要她朝回走,走近他,她一定能看见他的脸上那只有她能看见的悲伤,他的性格不许他讲出来。假若她能体谅别人,假若他能直接向她说出来,或许两个人能彼此心灵靠近。而他正被自己内心的欲望折磨着,盼望承欢握住他的手,亲吻他。

    他踩空欲望与工作之间的阶梯,被客厅到卧室的门槛绊倒。他这个人对付女人未伤过脑筋,他也不屑学习如何追求女人,因为总是女人追求他。他的第一次,是在大学三年级。没有到手之前,他有几夜都难以成寐。他发现把性弄到手,一点也不难。而且浪漫的神秘,很快被确实的性破坏。一次经验后,他就明白了:没上床之前,男人会头脑荒唐,因此,绝不能把荷尔蒙的冲击当做真的价值判断。随后也就慢慢厌倦了,女人都一个样。

    但顾承欢不一样,他不清楚是如何做出内心的判断,但他知道自己想要占有她,但必须经历并牢记她所有的思想、思绪、感情、感觉、记忆和幻想,她的爱、讨厌、恐惧、失重、荒芜、柔情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