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承欢心底都快记不得三年前刚和盛远分开后的情形。第一天早晨,天空如窗户般明净,第二天早晨依旧如此,接下来的每个早晨也都一样,直到她不再记得恋爱是什么感觉,也不再记得心动看起来什么样。它们曾绿意盎然,浸润着生命。一切都停止了生长,叶片蜷缩,所有生物都背朝太阳。一个人的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像没有钟面也不显示时间的钟。过了一段时间,就很难再想起两个人在一起的模样,又或许是因为那些回忆太经常被记起,所以褪色暗淡、变得像件不值得多看一眼的琐碎玩意。

    连承早都发现了姐姐的不对劲。往常午休来医院陪她都是有说有笑,最近一周却像什么东西被掏空了似的魂不守舍,只是心不在焉给她夹菜切水果,溅了若干滴橙色的汁液在白色细麻衫上都没有在意。脸上一忽儿苦苦思索,一忽儿皱眉犹疑,表情十分纠结,并且光吃白饭,也不知在想什么。承早不好多问,她知道美丽坚强的大姐一定有什么难言之隐,要是贸然开口,决定又会被反向挨一顿说教,所以她决定闭嘴。

    一顿饭下来食不知味,回公司的路上浑浑噩噩。乌从四面推来,天色越来越昏暗,空气潮湿、闷热,使人喘息不过来,一场暴雨一触即发。所有人都形色匆匆,一个九十秒的绿灯平城的上班族只要十秒就可以走完,承欢可以慢慢的走,走整整九十秒,彷佛自己的心事被投入人潮中会变得稀释。

    快到公司门前,用指甲恶狠狠掐了自己两下,心里默念打起精神来好好工作,不要想那些有的没的。刚跨进大门,前台的同事告诉她有客户来找过她,现在在接待室等着。哪个客户?承欢有点疑惑,难道是负责画廊周对接的齐总?坏了,自己慢慢悠悠从医院回来,肯定让人家久等了。

    今日她穿一套白色衫裤,袖子像灯笼,蓬松的头发如如雾。她左颊上沾一点胭脂红,是石榴的汁滓。她喜吃水果,但总难避免沾到果汁,总会留下一点痕迹。来不及整理仪容,她匆匆跑向会议室,在推门的一刹那,竟本能的嗅到一丝危险的气息,承欢脸上表情十分复杂,不知恁的,重重的又给关上了。门开了又合,里面等着的人感到十分奇怪,眼观鼻,鼻观心,也猜出个一二,便夺门而出。

    承欢像一只犹斗的困兽,猎物正在后面追赶,虎视眈眈,她几乎能闻到胜利者的气息,感到自己下一秒就要被撕裂,被开膛破肚。终于,他的气息靠得如此近,危险的意味又是那样明显,喉中的辣痛也几乎折磨得她发不出声音。她从未想过挣扎,就摊开手脚靠在墙上,像是一条干涸的鱼倒在他手边。那人没说话,转头眺望远方,视线延伸的方向是艺术园区,横卧在前方,静悄悄的,像是一头沉眠的怪兽。滚滚黑笼罩,中隐有电光闪现,充满了风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为什么要躲着我?当初是你提出分手,怎么,现在是不敢见我了?”

    承欢低头不语,沉默是冰山一角,下面有十倍冰冷的话语支撑着。

    “盛远,你觉得咱俩有可能吗?别以为我没看到你爸给你发的信息,你觉得他们会让你跟一个被双规的人的女儿在一起吗?我有什么不敢的,我反正都已经这样了,但你真的觉得家里断了经济来源你还能跟以前一样呼朋唤友潇洒快活吗?”

    “我————”男人的音量瘪下去,声音像一张被揉烂的废纸。

    盛远和顾承欢,也曾是众人艳羡的一对璧人,不仅因为郎才女貌金童玉女的搭配,更因为门当户对。盛大实业是平城数一数二的头部企业。作为盛大实业的继承人,盛远从小被寄予厚望,来纽约读商科也是家里的意思,希望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繁华都市的顶级商学院学习财富之道,结识同样为天之骄子的社会精英,为接手家族产业增砖添瓦铺平道路。

    那时候承欢的父亲尚在平城身兼要职,他们的结合得到双方家庭的一致认可,官商同盟是自古颠扑不破的真理,这基于利益之上的联盟既牢靠,又脆弱的不堪一击。在顾平安被带走的第二天,甚至新闻还没有见报,如同闻风赶来食腐为生的鬣狗,盛远就接到家里要他立马撇清关系的重重警告,违背的后果将是严厉无情的经济制裁。恋爱中的少年是盲目的愚人,尚未断奶高估自己的实力,以为飞蛾扑火的决断将成就爱情之伟大,往往忽略了现实:这所全美顶级的商学院不需要再多一个破产的苦学生。在这里,从来就没有寒门贵子。除去高昂的令人咂舌的学费,花销往往用体现在看不见的地方————黑卡、派对、女人,高尔夫、滑雪、艺术品、慈善,汉普顿的房产、俱乐部会员。

    黑色加白色等于灰色,她热爱色彩的算数,但她知道世界上愈是黑白分明的事情愈是要出错的。拜金主义至上的信条深刻流淌在所谓精致的利己主义者的血液里,离开家里的资助她的爱人将一文不值寸步难行,最终还是要低头的。即使她爱盛远,即使他俩性格投契爱好相通,也爱他能给自己带来的良性陪伴和诸多光环。但她知道没有共同的未来等在盛远和自己的前面,她反而天真无畏,珍爱两人相聚的最后时间。相聚一天,她就优美奢华地好好地葬送那一天,直到他家里给他下了哀的美敦书。

    “现在————现在就更不可能了,那天跟你一起的是你正式的那一位吧。”承欢余光瞥见男人无名指上的素环,她全身都睁开了眼睛,吃吃的流泪,只有眼睛没有流泪,不动声色的悲恸。“都是有家有室的人了,以后不要再来找我了,我求你了。”

    “订婚是家里安排的,但这并不代表什么。承欢,我们还是可以——”

    承欢抬起清亮的眸子对了上去,不耐烦的打断男人,脸色有些微的苍白,语气却很坚定。“盛远,你怎么还是这么天真,难道还不明白吗,三年前一切已经结束了,死透了。哪怕存一丝一毫的可能,我们都不会分开。当初你冒风险帮我钱转,我一直很感激,你对我已经仁至义尽,但事实就是这样,我们之间,一点点都不可能了。

    “也许你不相信,我——很想你。一直都是。”

    淋漓的雨水顺着额头,从脸颊上流过,打湿了男人的头发,几缕湿发拧成结儿拂过她的脸,他的双眼通红,结实的臂膀一把把承欢揽入怀中,箍住她的肩膀,喃喃的说:“不要再离开我了好吗,家里安排的婚事都无所谓,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是你第一个男人,我知道你提出分手是我了我好,我知道你对我还有感觉。承欢,我们在一起吧。我已经开始接手家里的产业了,我现在除了钱什么都没有。我马上去置办一套你名下的房产,你跟家里人都搬进去,你也不要再出来工作了,还有你妹妹,她不是病了吗,我安排她去美国的私立医院,那里才有最好的治疗。。。只要你答应回到我身边,承欢,我要你。”他浑身颤抖着,紧紧抱住承欢,像海中溺水的人紧紧抱住了一根残桅断桁。他的头枕在她的肩上,面颊贴着她的脖子,新长出的胡茬扎得承欢生疼。

    原来,人对他者的痛苦是毫无想象力的。这个恶俗的语境————一个偶尔泄露灵魂的商界新秀,一个流浪至今还等不到理解的旧情人角色。告诉自己她是他混沌人生一个莹白的希望,让她粉碎在话语里,让她在话语里感到升华。

    她讨厌的是他连俗都懒得掩饰,讨厌他以为自己跟逐利者乐园的前女友没有两样。

    不知道几时盛远搂住了怀里人不堪盈盈一握的腰肢,像海藻一样缠上来,轻而易举地困住自己,手冰冷却潮湿。瞬间,承欢只觉得环在腰上的手骤然收紧,她还没清楚是怎么回事,眼前光影一暗,他已经低头吻了下来。他已经相当熟悉她唇瓣的形状,冰冷而柔软的嘴唇重重覆盖在嘴唇上,熟悉的男性气息完全侵占她的口腔,一遍又一遍地在她唇上辗转。每一次舔舐吮吸,仿佛都带着强烈决绝的意味,像要将她的唇舌吞噬干净。承欢脑中一阵嗡鸣,挣扎着想要退开。她伸手去拉开他,可是她有多大力气,他也用了数倍的力气来拥紧她和吻她。唇舌一寸一寸的深入,属于他人的气息一路攻城略地,辗转吸吮着夺走了她的呼吸和空气。承欢完全不得动弹,只得抬起膝盖狠狠照着下体的部位用力顶去,盛远猝不及防挨了这般,一声闷哼只见脸上青一块白一块,滋味不好受,这才像渐渐松开她。承欢从他怀中脱离,毫不留情地给了他一个耳光,掉头便冲进雨中。

    铺天盖地的雨滴打在承欢身上,像一只硕大无朋的箱子,拍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里面了。自由已经是身无长物的自己最昂贵的财富,她彷佛看到自己跟那些女人笼中鸟一样的女人,金屋藏娇受制于人,每天能做的事情就是梳洗打扮好等待那个本是丈夫角色的人像君王一般临幸。承欢不禁打了个寒战,她不能走上这条不归路,无论是她脆弱的自尊心还是对现实清醒的认识,都不允许自己做出这样的选择,正是因为她曾对盛远饱含爱意的做了他名正言顺的女人,她已无法从这高高在上的神坛走下去了。

    画廊周作品的海报从街的两旁铺开,随着雨水的冲刷更加鲜艳、招摇。她从来都不是从艺术中得知世界的惨痛、忏伤,而二手的坏情绪在现实生活中袭击的时候,却无财力亦无精力做一幅画回击它,她总是半个身体卡在艺术中间,不确定是要缩回里面,还是干脆挣脱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