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八40年7月,农历庚子年八月,京师的正数最闷热的时节。烈日当空,满城街道上没有一个行人,甚至连鸟儿都不见一个,能听得到的,只有阵阵蝉鸣。
此时的紫禁城太和殿,却是寒冷到了极点。金銮殿上,皇帝端坐龙椅,愁眉不展;大臣们肃立殿中,无一敢动。
就在早朝之上,一则消息从南方传来,帝国的南方重镇——镇江,在十日之前已经陷于英夷之手,而帝国首都此时才收到廷寄。英夷舰队,已经溯江而上,下一个目标必然是——江宁。而到现在,英夷或许已经列阵在江宁城下。江宁是帝国南方最重要的城市,地处长江下游,扼守大江;又是运河的枢纽,京城的钱粮要道。若是失守,整个南方必将掀起混乱,甚至京师,也将在数月之后,钱粮难以为继。
如今之时,是战是和,无人敢说——包括皇帝本人,也拿不定主义。
沉默着,沉默着,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沉默着。每个人心理都憋着一股劲,一股本不当在此时此刻有的劲,他们希望有个人来打破僵局,而这个人,却一直没有出现。沉默,就这样持续着。
一刻钟过去了,两刻钟过去了……终于,皇帝动了一动,他理了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裤子上一处不起眼的补丁。呵,这补丁就恰如此时的帝国,表面光鲜,其实却靠着遮遮掩掩,才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强大。
一个英夷,名不见经传的英夷,从海上而来,骚扰天朝。从俘虏口中得知,小小英夷甚至和俄罗斯不接壤,更无陆路连通。英夷不过是个岛国,不如帝国的一个行省大,如今却成了撩起帝国裙摆的国家,揭露出了帝国裙摆后密密麻麻的补丁。
皇帝还没有发话,他只是动了一动,他愁眉紧锁,他内心处于无尽的煎熬中。想想自己,已经做了二十年的皇帝,自打登基之日起,可谓是殚精竭虑,为维持帝国的强盛费劲了心血。他深知帝国腐败的内幕,他立志复兴祖先的荣耀,即便不能复兴,也要做个守成之君,守住祖先用鲜血打下的江山。
为此,他每天吃最简朴的食物,穿最简朴的衣服。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衣服上的补丁。这是自己龙袍上的第三个补丁了,是自己的皇后亲自打上的补丁。甚至自己的饭食,也是皇后亲自烹饪。虽然贵为一国之主,却过着不如一方富豪的日子,但是一想到从自己的衣着饭食中能省下一些银子,去贴补这无限江山,这一切都是有意义的。
可如今来看,自己做的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一个小小的英夷,就将两百年的庞大帝国,打得体无完肤。不!自己并不是一无是处,前些年,在南疆猖獗一时的张格尔,不就被自己派去的天朝大军所消灭了吗?首领张格尔被押解至京城,在午门之下,轰轰烈烈的献俘仪式,是多么令人难忘啊!匪首被一刀处决,万众山呼万岁,这不是一个有为的君王才该有的气象吗?
帝国的尊严哟,帝国的荣光哟,在英夷面前都丢到哪儿了?
皇帝张了张嘴想说话,大臣们顿时哆嗦了一下,竖起耳朵准备聆听圣训。可是没有声音,依旧是沉默。这次朝会,难道要在沉默中过去吗?
就在气氛凝重到极点的时刻,金銮殿外传出了一声吆喝。
“报……钦差大臣耆英奏报!”传令的太监手举奏报,小跑着跪在圣驾之前。
“念!”皇帝佯装镇定,说道
大殿上的沉默终于被打破了,没想到竟然是个太监打破了这些帝国的掌舵人的沉默。
“臣耆英奏报圣上,恭问皇帝圣安。
昨日,英夷兵临江宁城下,英夷炮舰于长江江面列队架炮,现已占据燕子矶。据臣所见,英夷不久即将攻城。是战是和,恭请皇帝定夺。
英夷船坚炮利,半月之前,已经攻占镇江,兵锋所指,无不陷落。臣查江宁之兵,绿营尚有三千有余,且可战之八旗,尚有两千。只是兵器多有陈旧,恐不堪一战。臣以传书英夷首领,促其议和……“
“闭嘴,都已经议和了,还问朕做甚?”皇帝突然大发雷霆。在列臣工,无不战战兢兢,昔日官场老手,今日一概呈懦夫样貌,不知该发何种言论,皇帝心中想的是战是和,大臣们心里没底。一群只会附庸皇帝的庸臣位列殿堂,真是一个末日景象,帝国命运,真是堪忧。
想想百十年前,兵锋所指,无不陷落的,只有帝国军队才能做到。可如今的帝国军队,却打不过弹丸之国的区区数千兵力。真乃此一时,彼一时啊!
皇帝的嘴唇颤动着,双手捏紧了拳头,汗珠开始从额头的皱纹中涔涔而出。他想与英夷决一死战,可是帝国的军队,已经令他失望透顶;他想与英夷议和,可是祖先定下规矩:如果有丢失国土的皇帝,将不会列入列祖列宗的灵位。
皇帝闭目,为了掩盖内心的摇摆不定,也希望有人站出来为他找个说辞。
就在此时,站立已久的老臣穆彰阿走出队列,跪倒在殿上,边哭便说:“皇上,英夷势大,船坚炮利,广州、厦门、宁海、宝山、镇江诸地方皆不可守,而以上地方皆兵精粮足,兵械精良,尚不能守,江宁如今只是老弱兵士,焉能防的住英夷进攻?”他顿了顿,显得更加悲伤。
“依臣所见,今江宁必不可守,若江宁一失,则半壁东南振动,我先祖励精图治所打下的江山,也比不稳固。南方盗贼必在英夷蛊惑下起事,事情将一发不可收拾!陛下可参明末之事!”
“若与英夷议和,英夷不过数千之众,舰船亦不过数十艘,必不敢吞并我国。其所图之事,乃是通商。我朝只是以通商之事许之,并无实际损失。”穆彰阿说道此处,哭泣之声顿时停止,言辞变得激烈起来。
“我朝两百余年,历经数代皇帝辛勤打理,才有此万里江山!若为一英夷动摇国本,是为不智!望陛下圣断!”
果然是朝廷重臣,所言之事,合情合理,有凭有据,也正中皇帝所想。所谓察言观色,正是一个高官的必备本领。这穆彰阿是深得精髓,极善于捕捉皇帝的圣意。
皇帝闭目点头,意思明显不过,他已经默许议和之举,只是碍于情面,不好亲口许之。什么天朝尊严,什么先祖荣耀,在此时,已经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只有皇位稳固,江山在手,那才是现在要考虑的事情。
就在此时,又一个太监手举奏章而入,他步履匆匆,显然是有大事来报。莫非前线又有战报传来?是凶是吉,大家心里有无数揣测。不过大多数人——包括皇帝,也觉得不会是什么好消息,莫非南京城已被英夷攻下?
“念!”皇帝无奈地说道。
“臣 旅顺提督,兼盛京都统林,恭请皇帝圣安。”太监匆匆打开奏折,念道。
或许太监并不明白这句话地含义,而在场大臣也都不明白。只觉得一头雾水,我朝何时有这等官职?我等在朝数十年,为何从未听过?
而皇帝,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想起了先皇驾崩之前跟他交待的话。他不禁抬头看了看正大光明牌匾,想起来父皇临死前亲手交到他手上的金盒子。这是皇家数十年来不曾道与一人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