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一辆农用三轮车突突地开到我们面前。一个光着上身的熟悉身影从车上跳了下来,那人竟然是小叔,我父亲的亲兄弟,络腮胡子挂在下巴上,皮肤晒得黝黑,胳膊上的两块肌肉由于长期锻炼,已经变得相当发达。之前很少听父亲在电话里提起,但是他们之间的感情不是靠言语来传达的,他们之间的感情自打娘胎里起就已经变得牢不可破。他看到我,不由得一愣,嘻笑道,“这笔秆子怎么也玩起锄头来了?”我嘿嘿一笑,说“怎不能玩?”他一边笑一边咳嗽起来,“哎呀呀,那可不得了,这样下去,我们的饭碗迟早被你抢了去,我们就只能喝西北风啦。”说完从车里提了两瓶啤酒下来,递给父亲和我。我们喝了啤酒,精神一下子振奋起来,接着一起把砖抱到他的车上,那对夫妇也想劝他拉些他们的砖,他连连摆手说拉不了,说过两天再拉,最近的砖卖不动。
晚上,我们请小叔吃饭,叫了两个凉菜两个热菜。父亲带了一瓶自家酿的酒,三人一杯一杯地碰着喝。酒过半酣,小叔催促我赶快把酒给父亲倒上,他略带微醉拉长了声音说,“浩子,你这辈子可以对不起任何人,但你不能对不起你的父母,你可以瞧不起任何人,但你永远不能瞧不起你的父母。”就完推了我一下,要我给父亲端杯酒。他说,“你的父母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农民,混不了个人上人,但是他们心肝情愿地给你当一辈子奴隶,他们为了能让你考学,穿体面的衣服,天天跪在地上干活,你看他的样子,哪还有个人形?”小叔说完长叹了一声,“你知道吗?你差点都见不到你爸了。”父亲连忙阻止,可是小叔的酒劲也涌了上来,“让我说完!”小叔继续说道,“那天,你父亲一个人在工地上干活,别人都回去了,他还不走,我到他的住处看也见不他人,心想可能是卖铁去了吧。到了半夜我上厕所的时候,看到他的门还锁着,心里猛然一惊,心想该不会出了什么事吧,于是我就沿路往回找,一路上也没见着他人,找到工地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他,原来他被埋在了土渣里面,当时已经昏迷不醒,我连喊带叫把他从地下刨了出来,脸已经变得乌漆麻黑,过了半天才清醒过来。”我看到父亲爬在桌子,双手捂住了脸,我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为当时的情形后怕。当他看到天愈来愈黑,求救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乌鸦围着他聒噪,远处的灯光忽明忽暗,他感到血液在呲呲地凝结,空气涌进他的胸口,堵在那里,他看到死神朝他走近,怎么能不害怕呢?
那晚,父亲和小叔一直喝到凌晨,他们简单地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最后喝得酩酊大醉。他们躺在清凉的石墩上,熟睡得像个婴儿。小叔的哲学使我明白,眼见不一定为实,很多事情无论你看没看见,它们都在真实发生,爱这种东西不是张口就可以提及,随手就可以放下,它总是静静地注入你的血液,默默地滋养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