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乾五年,七月初七,乞巧。
这一日午后,天朝幽冥山一带的上空灰蒙蒙的,好似澄澈的江水欲要摆脱黄沙的侵袭一般,于绝望中挣扎,于挣扎中重生,于变幻莫测中演绎着无限可能,就像这大雨似乎说来便来,也似乎永远都不会来。
此时此刻,天朝幽冥山下,一个身形颀长、面黄肌瘦的少年,正蜷缩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而他的母亲——一位身着一袭素色长裙少妇模样的女子,此刻正面对面地蹲在他的身前,似乎在嘱咐着他什么。
只见这位素裙少妇同她的儿子说了几句话之后,便犹豫着起身,其间一直在依依不舍地注视着她的儿子;然而,再多的不舍,也终归没能阻挡她转身离去。
素裙少妇思来想去,还是选择了这个日子,选择了在这个日子抛下她惟一的儿子。
这一日,是素服少年的生辰,亦是作为母亲的素裙少妇的难辰。
素裙少妇心想:这山巅之上的浮生寺素来香火鼎盛,每日来此烧香拜佛的人都不计其数。也许指不定哪位好心人路过此地时,见这孩子乖巧懂事,又孤苦可怜,于是便将他领回家去好生照料了。哪怕过不上富裕日子,哪怕只能勉强填饱肚子,也总好过跟着我吃了上顿没下顿吧!
说她自私也好,说她自欺欺人也罢,反正一个忍心抛弃自己亲生骨肉的母亲,也不在乎别人怎么说了。她就权当在这个意义非凡的日子,给素服少年一次新生,也给自己一个新的开始了。
毕竟是她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的亲生骨肉啊!虽然她的决定不值得被体谅,但她的无可奈何与割肉之痛,却不是旁人所能体会的。
此时的素服少年依旧可怜兮兮地蜷缩在青石板上,眼看着他的母亲将欲离去的背影,他竟出奇平静地向其母发问道:“你不会回来了,是吗?娘亲。”
明明深谙一切的素服少年,语气中却并没有夹杂丝毫的埋怨与责难。
素裙少妇闻言,犹如被闪电击中了一般,于刹那间止住了脚步,木然地站在原地,丝毫动弹不得。
素服少年见状,依旧平静如水地对其母说道:“娘亲,我知道你现在不愿开口,亦不敢转身,更加回不了头了;但是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此时此刻的素裙少妇不禁大为震惊,这哪里是一个年仅五岁的孩童所能说出的话呢?可事实就是如此,他懂事得令人心疼;更何况此刻背对他的,是生他养他的母亲,心碎尚不止。
素裙少妇也好想转身回去,再抱一抱那个懂事的孩子呀!可是她不能,因为她怕自己好不容易才狠下心做出的决定,会因为这一转身,而不由得功亏一篑了。
素服少年的突然开口,再一次打破了母子二人之间的沉寂,只听得他继续对其母说道:“娘亲,你完全不必为自己的选择,而感到愧疚;你只须记住,不是你抛下的我,是我厌倦了终日跟着你颠沛流离,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所以才主动选择离开你的。现在我要去过更好的日子了,你也一定要生活得更好才是呀!我说完了,娘亲,你可以走了。”
此时此刻已然泪眼婆娑的素裙少妇,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道:“你天生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所以千万不要转身,也千万不要回头。”
在自己不断的心理暗示下,素裙少妇一把抹掉眼角的泪花,大步流星地径直离去了。
就这样,素服少年被她的生母无情地抛下了。
素服少年望着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不由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中默念道:“你一定要生活得更好才是呀!”
其实,素服少年也不过是在自欺罢了。狠心弃自己儿女于不顾的人,又岂会真正过得好呢?
而于身世不济且命运多舛的素服少年而言,此时此刻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当然,也许并非他人生中第一个重大的转折点,因为毕竟有他的生身父亲所遭遇的意外事故在前。
然而,可以确定的是,素服少年人生中的上一个转折点,也就是他意外丧父的转折点,一定是不幸的;可此时此刻这一个转折点,究竟是有幸还是不幸,谁又能说得准呢?
当然,此时此刻这一个转折点,并非单纯所指素服少年遭生身母亲抛弃这一件事情;因为此时此刻所发生的,远不止这一件事情;抑或是说,是由这一件事情而引发出的诸多事情。
此时此刻,就在素服少年纵然不是万念俱灰,也是失魂落魄的时候,一个尖锐却又不失温柔的声音,于此生第一次传入了素服少年的耳中,抑或是心中。
“给你!刚出锅的,又软乎又热乎,你快些拿去吃吧!”
这便是那个尖锐却又不失温柔的声音,于此生向素服少年所道出的第一句话,平凡却又不失温情,尔后也似乎一直都是如此。
此时此刻,只见素服少年于错愕间闻声抬头,惊见此时此刻站在他跟前,对他说话的声音来源,乃是一个身着一袭玄衣的小个子少年。
而这个玄衣少年,此时此刻正双手捧着一纸包雪白的大馒头,满面赤诚、满目真挚地递向了素服少年。
要知道,素服少年已经连续很多天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当然,莫说是一顿饱饭,即便是一顿勉强充饥的饭食,素服少年也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吃到了,更别提再吃上一顿什么热乎饭了。
然而,虽然现在的天气不仅尚无凉意,而且还很是温暖;但素服少年那空荡荡以至于冰凉的肠胃,还是十分渴望一顿热乎乎的饭食的。
尽管如此,出于一个生性倔强的少年那强烈的自尊心,素服少年强忍着腹中的挣扎,没有表现出丝毫想要伸手去拿馒头的意思;而他就这般挣扎着,坚持着,凝视着,守望着。
玄衣少年见素服少年一直在瞅着他愣神,素来敏感睿智的玄衣少年,深知素服少年是抹不开面子,是从心底里排斥施舍之物。
再三思忖之下,玄衣少年只得变着法儿地催促素服少年道:“你快些拿去吃吧,你若是再不拿,这飒飒的金风必定会将我这可口的馒头,全部都吹干皮的;到时候,再可口的也就都变得不可口了。”
听到玄衣少年这么说,素服少年才将目光从玄衣少年的脸上,移到了他手中的纸包上。
只见这纸包上大约堆放了五六个大馒头的样子,虽然并不是很多,但被小个子的玄衣少年捧在手中,就显得分外沉重且突兀了些。
看着这雪白饱满的大馒头,饥肠辘辘的素服少年也不禁有些心动了,他心想:这么好的馒头,被风吹干了皮,确实挺可惜的;更何况,撇开这个玄衣小个子一身的贵气不谈,无论是从神态上来看,还是从言语间来听,他都不像是因为同情可怜才来施舍救济我的样子,更像是他愿意与我分享的样子。
与方才素服少年望着其母渐行渐远的背影时的所想不同,素服少年此时此刻的这种想法,绝非自欺。因为玄衣少年真的不是因为同情可怜素服少年,才出手施舍救济他的;而是发自内心地想与这个萍水相逢的素服少年,分享自己的一切。
注意,是一切,而远不止是一个甚至于一包馒头,远不止是一顿甚至于一世饭食。
而此时此刻,就这么想着的素服少年,便情不自禁地向前伸出了一只小手,随即小心翼翼地从玄衣少年双手所捧的纸包中,抓起了一个热乎乎的大馒头。
既而,玄衣少年那尖锐却又不失温柔的声音,再一次传入了素服少年的耳中:“再拿一个吧,你这么大的个子,饭量也一定很大吧,一个馒头不解饱的。”
玄衣少年说着,便又将手中所捧的馒头,向素服少年面前递了递。
素服少年见状,并没有以言语回应;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摇头,傻乎乎地摇头,诚恳恳地摇头,以摇头示意谢绝。
玄衣少年得见素服少年的举动后,心领神会地对素服少年说道:“也好,你先吃完手中的这一个,再来我这里拿,反正我一时半会儿也不急着离开。”
玄衣少年说罢,便走到素服少年所坐的那块青石板空闲的半边前面,随即将手中所捧的纸包,平放在空闲的青石板上,然后蹲下身子,小心翼翼地折起了纸包,从而将纸包内的馒头全部都包了起来,以免干皮。
包好馒头的玄衣少年一抬头,恰好撞上素服少年那炽热的目光。原来就在玄衣少年专心致志、笨手笨脚地忙着折纸包的时候,素服少年一直在扭着头,注视着他。
然而,当玄衣少年发现素服少年手中的馒头一口也没有动时,便忍不住向素服少年连连发问道:“你不是饿坏了吗?你怎么还没有吃呢?你总看着我做什么呢?”
“谁说我饿坏了?我才不饿呢!”素服少年依旧不改其倔强的本性,口是心非地反驳玄衣少年道。
然而,于生性易喜易怒、敏感无常的玄衣少年而言,素服少年的这句不实之言,令他心中很是不舒服。尽管他明知道素服少年不过是嘴硬而已,但他还是不由得气从心生。
因为这可是此生素服少年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呀!他怎可表达得如此敷衍不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