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7月25日，距离父亲被杀，已然过去二月有余。

    王正尧站在镇上一个有着一台电视机的面馆里，面色苍白，眼神黯淡无光。新闻中，正播报着广州以张某为首的团伙，枪杀十几人，伤三十余人的团体被抓获的重大事件。他双眉紧锁，双拳紧握，有些颤抖地，拖着沉重的双脚，离开了面馆。

    他还要搭车回去告诉母亲——被杀害的父亲的案子，最后却是以自杀，结了案。

    如此令人无法消化的结果，他却要在脑中细细盘算，如何去传达给母亲，好让她的心，不要再经历第二次绞杀。

    三小时前，王正尧听村里开拖拉机的财叔说：他当时正在镇上运货，镇公安大队派人找上他，让他上荒古村把死者家属带来，说是案子有了结果。王正尧听到消息，回家告诉母亲，将需要的东西打点好，晚上带人在村头把父亲“接”回家。自己则跟财叔去了镇上。

    他心中其实是有些高兴的，自杀案有了结果，说明凶手已经抓住了。他进了局长的门，便按捺不住地问道：“听说案子有结果了，凶手是谁！？”

    局长满脸堆笑，十分客气地让他先坐下。王正尧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太着急了，于是有些局促地坐了下来。

    “刚才，有些着急，那个，您，能给我详细讲讲你们是怎么抓住凶手的吗？哎，村里没听说有人被抓，难道凶手不是我们村的？”

    “你先别问这个，来来，先喝点水。”王正尧意识到茶几上有杯茶，瞟了两眼，却没动。“我跟你讲件事，很重要！最近呢，省里来了领导，说是要进行文明市区评选。我们作为逸川市的属镇，可千万不能给市区的评选拖后腿，你说是吗？”

    “局长您说的对，我自然是很支持市里评选，也希望能获奖。可是您说的这个，和我父亲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王正尧一时间摸不着头脑。

    “这么跟你说吧，我当这百里镇的公安局长呢，也有十多年了，这里吧，镇民不多，所辖乡，村的乡民、村民都是民风淳朴，这里呢，十分好管理，从未出现过什么杀人命案这么说，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您这么说是什么意思，从前有没有发生过我无从知道，可我父亲的案子，难道您还不清楚是不是凶杀案？您和我又是讲文明城市又是扯凶杀案发生的概率的，到底是什么意思？”王正尧的声音里，已经能听出他的怒意。

    “你先别生气。我的意思是，这段时间，我们先把这个案子放一放，又不是说，以后不再管了。你要想到，这逸川市一旦被选上，可是数不清的国家投资。你我作为逸川市的一份子，都应该为城市的文明做出自己的贡献么！县长还有县公安局长最近都在给我打电话，问闹得百里镇不得安宁的杀人案，查的怎么样了，还说市里近期有人会来百里镇视察。我们都觉得，这个破案率呀，有可能也会成为其中一个审核部分。”

    “您的意思是，为了这个所谓的文明市区评选，就要对我父亲的死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正尧胸腔里的怒火正熊熊燃烧，就快要喷薄而出。他圆睁的双目紧盯着局长，丝毫没有因为年纪而透露出怯懦。

    “我不是这个意思，来，这个你拿着，算是镇上对你们孤儿寡母的补助。我也知道，你们家全靠你父亲在镇上做工养家，现在你爹不在了，想必你母亲一个人供你读书，也很是力不从心。”局长从抽屉里拿出一个鼓鼓囊囊的信封，看样子，得有好几千。

    王正尧一声没吭，心里却是惊涛骇浪，他觉得嗓子眼发痒，有种几欲作呕的感觉。

    “小伙子，你要这样想，我们镇上连刑警都没有，这刑侦能力确实是不怎么样，这两个月我们也不是没作为，你也知道，村里有嫌疑的人，我们都来回录了好多遍口供了，实在是这案子要是一直不破，也就成了悬案，这尸体就一直不能动，你父亲就一直得不到安葬，你希望你父亲死了，还不得安宁吗？”镇公安局长可谓是个怀柔政策的高手，几分钟的时间，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变着法突破王正尧的心理防线。

    王正尧定定地站了好几分钟，心里却翻腾了好几个世纪，局长瞅着这个空档，就把钱塞到他手里，接着说到：“你是个聪明人，与其让案子一直悬着，一分钱捞不着，倒不如你替你和你娘拿上这些钱，把你父亲好好安葬了，也给你母亲减减负。剩下的存起来，作为你们日常花销。”

    这期间，王正尧没再说一句话，站定了好久，他机械般地、缓缓地将钱揣进了裤兜，看都没再看赵局长一眼，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出办公室的。只记得走出去的时候，赵局嘴里啐了一句：“早把钱拿了不就行了，装什么硬气，还不是个软骨头！”

    他没有在意，一路上都在想着父亲的死和那个优秀市区评比。他冷笑一声，这是怎样一个世道？虚无缥缈的名头，真的比一个人的性命更重要吗？为了父亲的事，他忍受煎熬，苦苦等待两月有余，结果却因为毫不相干的评比，要将一桩明明白白的凶杀案，判定为自杀，这是何等可笑！难道给一个地方套上“太平安定”的华服，就能掩盖一个杀人凶手还逍遥法外的事实？

    凶手若是知道自己没有被抓出来，是因为一个这样的理由，肯定也会笑掉大牙。

    王正尧深深地唾弃着现实：虚假的文明之下，真正的罪恶被掩盖，被忽视，受害者，却要背负屈辱，忍受罪恶，在恶魔横行的世间苟活。

    他纤瘦的手紧握着，骨节清晰可见。这股怒火，不知怎的，挥散不去。

    从局长办公室出来，就有人带着他办理好了手续。结束后，他又带着文件去了镇卫生院去领尸体。他也不知道是怎么走完整个流程的，到了医院，手续还挺繁琐，需要等，财叔说自己可以在这里等着，让王正尧先回村给村里说一声，他爹的尸体要回来了。

    王正尧去车站的路上，刚好看到那个新闻，心中只有一个感觉：讽刺。

    有时候，并非是他们做不到，只是他们刚好也不想去做，而此时正好有一个台阶，他们，顺着台阶，自然而然，就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