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叔从镇上的卫生院的停尸间回来,已经是晚上七点多。王正尧扶着身形日渐单薄的母亲,站在村口的桥头上等候。听见拖拉机的响声,原本已经闭户的村民,又重新将门打开,走出门来,到桥头观望。
王兴的脸色发青,由于从停尸间的冰柜里拿出来,死人身上又没有温度,加上农村夏天的夜晚也不是那么燥热,尸体脸上还结着霜。他脑袋上的伤口,原本被警局抬走时,血淋淋的,现在已然经过处理,看起来没有那么瘆人了。
蒋倪看到尸体时,紧紧握着儿子的手,由于情绪激动太用力,王正尧的手被捏得生疼。她没有力气扑上前去,而是颤巍巍地挪了几步,用手捂着因吃惊而长大的嘴巴,双肩有些抖动。大家都明白,蒋倪伤心欲绝,几个月的煎熬等待,等到的,却是一个始料未及的结果
尸体是附近几个邻居叔辈的几个人帮着抬回去的,放在了堂屋中间。
静谧的夏夜,偶尔传来几声蝉鸣和蟋蟀的叫声。备受打击的母亲,已经由于体力不支,身体发软,几欲晕厥,王正尧扶着母亲在床上躺好,自己则在父亲的尸首旁坐了一夜。由于中毒而发黑的脸,在年仅14岁的王正尧眼中,却不是那么瘆人,因为父亲,毕竟是父亲。
夜是那样漫长,然而黎明,终究是到来了。
7月26日早晨的宁静,被荒古村村民的声音打破。
“正尧,你娘呢?”是村里已经八2岁高龄的族长。王正尧睁着发红的眼睛,看了族长一眼,还是走到卧室,叫醒了蒋倪。蒋倪起身时仍歪歪斜斜,他才发现,母亲好像是病了。于是更加小心地搀扶着她出了门。
“咳咳,太叔公这么一大清早的,带这么多乡亲们来帮忙,倪子在这儿谢谢您老了。”蒋倪跟着孩子喊族长太叔公。
“我们,是来商量王兴的丧事。”
蒋倪示意王正尧不用再扶了,自己则是上前行了个礼。
“多谢各位,那依各位的意思看,我家那口子的丧事,应该怎么办?我一个妇道人家,嫁过来就没了公婆,他又是家中独子,我实在不懂。还望各位长辈多多费心。”蒋倪说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重重地磕了几个头。依照荒古村的习俗,但凡有丧事请人帮忙,即使是对辈分比自己低的,也要磕头表示感谢。
看到蒋倪磕头,族长脸上顿时出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尴尬神情。
“倪子,来,你先起来,太叔公有话对你说,”族长停顿了好久,似乎是在酝酿语句,“我们荒古村啊,有条不成文的规定,这这,无福之人,是不得上老坟山下葬的,因为这无疑会破坏老坟山的风水。而这被杀,自杀,意外死亡,都不是有福之人会遭受的我这样说,你可能明白我的意思?”
蒋倪当即理解了族长话里的意思:王兴两个月前中毒身亡,不管是他杀,还是自杀,按照村子里的规定,他是不能葬在村里的坟山的,而是必须葬到公墓或者其他地方。
蒋倪咬着嘴唇说不出一句话,眼泪倔强地在眼眶里打转:自己的丈夫遭人杀害,凶手没有抓住不说,尸体运回来,族人没有丝毫同情,反倒是害怕无福之人坏了老坟山的风水,拒绝让王兴长眠于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
王正尧将母亲护在身后。
“妈,可惜这磕出去的头,不能再收回来。不过没关系,至少你学到了一件事,从现在开始,您要晓得,什么人配让您下跪,什么人,不配。”王正尧说完,扫视了这一群人,大家脸上都不好看。族长刚想开口,王正尧却毫不留情地打断。
“太叔公,我有一个问题,想请教您老人家,不知您是否愿意为我解答一二?”话是这样问,可是王正尧并非是想让他回答,没等族长回答,他又接着说,“您说的很对,这枉死之人是算不得有福之人,毕竟他先是被杀,再是同族也不让他好好安葬,怎么会有福呢,您说是吧?顺便说一下,这杀死我爹的凶手,到现在还没抓到,而这凶手,又极有可能是我们村里的人。您说,他要是能憋住不再杀人,不再去让你们也变成无福之人,然后最后他寿终正寝,是不是,他也能以一个有福之人的名头,光明正大地在老坟山入土为安?不知道这杀人之人的煞气,是不是也会破坏老坟山的风水呢?”他问这问题,并非是想寻求一个答案,而是他觉得,这些人,只是在以一个没有丝毫根据而又无法验证的理由,去控制活人,甚至人死了,还要受到他们的控制。
这是一个施暴者横行肆虐的时代,这是一个受虐者忍气吞声的时代,这,也是一个旁观者冷眼漠视的时代。所以,恶势力肆虐横行,受虐者体无完肤,旁观者自求多福。
这所有的一切,在他父亲被杀的案子,被含糊或者说是刻意地判定为自杀案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这无福之人,自然是那些,受到压制,无法反抗,更无力反抗的那一群人,是那些即使牙齿被人打掉,也要忍着还要将被打碎的牙默默吞进肚里的人,这话,似乎是一点都没错。
王正尧的父亲,王兴,于两个月前,意外死亡,凶手,那个施暴者,没有人去管他,所有的矛头,却指向了受害者,甚至波及到受害者家人。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
难道一个死人的丧葬问题,竟然比一个至今还伪装成善良的村民的凶手,更让人觉得恐慌?
王正尧不想在去深思这个问题,因为他知道,当人和人思考的东西不再一个层面,是没有办法达成共识的。
他和母亲,最终还是拗不过这无厘头的规定,而且他们只有两个人,根本无法和村里这么多人对抗。他们最终,决定将王兴葬在距离王正尧中学不远的马头梗公墓里。蒋倪倔强地没有找村里任何人帮忙,而是打电话叫了县火葬场的车,将王兴火化后,葬在了公墓。基本上算是不声不响地完成了王兴的葬礼,不知道她心里,是怀着怎样的一种感情完成了这么多事。
她觉得,这无福之人遗留下来的家人,要在这痛苦中继续,那么,自己也算不得是个有福之人,等到百年之后,自己也找个清静地葬了,反倒是件好事,至少,不必再受那些教条压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