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歇马观求签
过了几天,节度使司准备完毕,无非是益州特产,珠宝首饰更不用说,加上沈大官人在郫县单独的孝敬,也足有两万缗之数。
鲜于仲通给杨钊准备了两匹良马,路上乘用,另外,一乘小轿停在锦城春苑门前,看到杨钊下了楼,鲜于仲通满脸笑容道:“我也当了一回媒人,老鸨子央了我,把裴姑娘嫁了你。以后成都府就是裴姑娘娘家了。”
过了一会,老鸨子率了几个姑娘,扶了裴柔下楼,裴柔已经换了一身红裙,头上顶了红盖头,老鸨子挤了几滴眼泪说:“柔儿是我最疼爱的闺女,她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闺女,可不能忘了妈妈,你将来沾了杨判官的光,封了诰命,想着妈妈。”然后又小声说:“闺女,你那两个孩子咋办?杨判官来了这几日,你也没空和他说明,去了长安,寻个机会,和杨判官好好说说,差人接了去,老身当时不让你生下来,你非生,现在好了,自己的骨肉,却不敢带了去。”
裴柔小声道:“麻烦妈妈差人照料,女儿感恩不尽,去长安也不会待很久,替节度使办完事,女儿就回转,寻机会再与他说明吧。”
鸨子道:“也只有如此了,就怕是去了长安,花花世界,再也不想成都了。”说着又装模作样拼命撞了几滴眼泪,当着杨钊的面擦了。
裴柔上了轿,四个轿夫抬起,颤颤悠悠地走了,老鸨子拉着杨钊道:“姑娘对你一往情深,那年你去扶风,她哭得吃不下饭,要是委屈了我闺女,我可饶不了你。”杨钊笑笑说:“那是自然,妈妈放心就是。”
杨钊、裴柔两个,一马一轿,章仇兼琼不放心路面,从成都折冲府拆借了五十人充作护卫队,揣了节度使司签印的长安公干文书,化作赴长安公干的官差,一路悠哉悠哉,非常轻松。
护卫队一色甲骑,为防止路上出意外,队长选了一个眼活、耳聪的青年旅帅担任,高职低就,算是章仇大人对这件事的重视。这个姓顾名祁的青年知道这趟差事不同寻常,也知道这个杨判官突然在章仇大人那儿发了迹,他不了解其中什么内幕,但是,从鲜于大人亲自送行,到章仇大人如此重视,顾祁明白一路上伺候好这个新的主子,说不定自己的命运就要改写,因此他对杨钊是分外巴结。上了路,探听明白杨大人此行没有太急的事情要办,无非就是京城走走门子,交结一些达官贵人,顾祁乐得一路上陪着杨大人消遣快活。一天走个三五十里,只要有驿馆,骑兵前卫就会早早知会,早早休息。
从益州起身,过了剑门,广元,翻过大巴山,就到了汉中地面,道路平整了许多,也安全了许多,大家心里放松开来。杨钊不用担心路上遇到什么绿林、土匪,东西不是他的,他自然不用操心,再说还有五个人的甲骑。剑南道地面,有地方官负责,出了剑南地界,治安良好,心情也就大好,乐得让他们一起陪自己乐呵。
这一天,才过了午时,天气有些炎热,甲马都喘着粗气,斥侯早早赶来报告,前边有一个驿站,非常宽敞、干净,叫做歇马驿,杨钊一听十分高兴:“既然是叫歇马驿,就在此早早歇了吧,歇马驿不歇马,是对驿馆的不敬重。你们到了,快快松开马甲,快看看这些马热的!”
众随从听了,都很高兴,又可以在驿馆里一起赌钱了,抬轿的轿夫更是高兴,一天三十里,路上歇上四五次,跟着这个大人真是万幸。
进了驿馆,骑兵护卫拴上马,解了甲,驿卒送上草料喂了。吃罢酒饭,卫兵都三个一伙,五个一群聚在一起耍了起来,有玩叶子戏的,有投壶的,有斗草的,杨判官也不管他们,一个个乐在其中。
看看酒瓶着无事,杨钊带着裴柔,由顾祁陪着,在驿馆周围闲转了一下,发现驿馆东边一坐山极为险峻,问过驿卒,知道叫做歇马山,树木十分繁茂。山口看似宽阔,越朝里走道路越是狭窄,杨钊觉得一身清凉,非常惬意。两边杂树、修竹横在道中,挡住了前行去路,顾祁早早跑到前边,一边用刀柄格挡着弯倒的要枝、竹子,一边慢慢前行。
走了一段,前边道路忽然开阔,路边一个水塘,水面幽静清澈,一群小鱼自由自在游来游去,看到有人近前,都围拢过来。几声翠鸟叫个不停,裴柔感到十分新鲜,天天关在锦城春苑,哪里有这清凉、悠闲的境界。裴柔站在水塘边看着水里的倒影,理了理被树枝刮乱的秀发,一边悠悠地说:“等我们有了钱,在此处建一别墅。在长安和成都呆腻了,就在此地玩上一些时日,倒是不错。”杨钊笑道:“酸秀才一个,你没到过长安,真到了长安,看那灯红酒绿,靓男俊女,就怕你又贪恋长安美景和繁华,早已忘了这个荒郊野外。”
裴柔不理睬他,她是个矛盾的女人,一会想着自己是个良家千金,恰遇到进京赶考的书生,那书生有意于她,当了大官,吹吹打打抬着花轿来迎娶她,过上了优越富足的生活。有时又想,自己是一农家少女,天天抱着衣服在溪水边浣洗衣服,田园一世,也很不错,但是,前者的想法一直点着上风,因为她本就是一农家少女,因为家里穷,落到官府办的锦城春苑,天天向老爷们陪着笑脸,自己梦想有朝一日,也天天有人对她陪着笑脸,看谁还敢拿她裴柔当作下贱的官妓。
再往前走,路又变窄,一条羊肠小道,把三个人引到一个道观前边。杨钊一看,观前大门写着三个大字:歇马观,正是太宗朝太子率更令、书法大家欧阳询的大作。杨钊虽读书不多,对太宗朝一些人物却非常有研究,因为他舅舅张易之是则天武皇时期的宠男,则天武皇又是太宗的才人,太宗是一代名君,虽说有“女主武王有天下”的谶语,不知道什么原因,这位一代帝王却留下了则天武皇的性命。要说是太宗皇帝一时失误,那么太宗朝众多的贤臣良将竟无一人奏陈,真是莫名其妙。他一直研究官场,研究大唐百年官场的规则,希望从中发现一些与他有助的东西,这也是经世之学。他知道四大家的欧阳询,对书法他无心欣赏,这些年他从军在川,又做了两任县尉,虽说仕途曲折,但是直觉,能求来大欧的手笔,这个道观定是不同寻常。
他三个信步进了观里,到了后殿,里面供奉着的神仙却是老子。杨钊恍然大悟,无怨此偏僻道观能有欧阳询的题字,原来供奉的是老子,高祖皇帝自称是老子的后裔,这道观自然是沾了皇家的光,不同一般。
杨钊进了殿,向老子神像深施一礼。殿里坐着一个道士,头戴南华巾,插了一根玉簪,身穿
青兰色道袍,脚蹬鞋,手里执着一柄拂子,正静静地打量着自己。杨钊忙朝他施了一个拱手礼,道士还了一个拱手礼,然后请杨钊三个去侧殿用茶。
杨钊无话可说,只好问道:“道长,道号如何称呼。”
道士笑笑:“大人不用客气,叫我太宵子吧。”
杨钊又问:“尊观名叫歇马观,敢问道长,此名从何而来?”
道士一脸虔诚:“大人所问名字由来,小道也是听先师说过,早在南朝时,此地战乱不断,瘟疫肆虐,一个老者骑马而来,在此歇脚,用拂尘在河里搅了三下,对百姓说,喝了此江水,瘟疫自消,有大胆者真粗尝试,果然好了。人们这才想起那老者应该是神仙降世,再寻找他时,只看到老者正在端,跨下马变成了一头青牛,原来是老子来民间救苦救难,从此,老百姓为了感念老子,一起筹集在此建了道观。”
杨钊听了,也装作相信了他的话:“老子救万民于水火,功劳不少,正是应该供奉,享受人间香火。”
裴柔看杨钊与道士文绉绉说个没完,早已不耐烦,四下打量,突然看到供桌了摆了一筒签子,想起在成都时,有个算命的先生说她有一品诰命的宏运,同苑姐妹都笑话她是痴必妄想,今日何不求上一签,作个印证。便问道:“道长,小女子可否求上一签。”
道士看了她一眼,忙道:“夫人请抽灵签。”
裴柔虔诚地取过签筒,摇了几下,一支签子掉了下来,杨钊替她捡起一看,上边却是一首诗:
“沦落风尘夙命微,
存依有靠近中闱。
黄粱一梦怆然断,
太极宫前鹧鸟飞。”
杨钊不解其意,嘟囔着:“可是不准,签上说你近中闱,难道你还能进了皇宫,当了贵人不成?”
道士接过签子一看说:“大人可能误会了,此处写得是近字,不是进字,近字说明夫人可能接近于皇室宫庭,不代表她进了宫庭,当了贵人。两个字音同,义却差了很远。”
杨钊听他解得有意思,也来了兴致,接过签筒,摇了一摇,取下一签子,杨钊一看也是一首诗:“
逢鱼而转是前缘,
天阙巍巍履九渊。
羯鼓声声如霹雳,
马嵬坡上恨绵绵。”
杨钊看了不解其意,请道士讲解,道士接过来一看,神情一下子变得庄重起来,把签子放回签筒,说:“大人此签先吉后凶,一看便知,还用细解吗?”
杨钊还是听不明白,坚持让道士讲解,道士微微一笑:“大人此去长安公干,一路风顺,心想事成,定是前景广阔,品秩不同寻常,此所谓天机不可泄露,大人见谅。”
杨钊笑了:“道长,看杨某这一生,你说品秩非同寻常,难不成能做个中书舍人?”
道士又看了看杨钊面相说:“还要高得多,远超大人想像。”
杨钊灿然一笑:“能做个中书舍人,我愿已足,其他不敢想了。”
道士说:“命运是天定,高低不由人。大人来小观一场,也算与小观有缘了,送大人八个字,高处慎寒,遇马而止。”说完道士一拱手,再不言语。
杨钊道:“杨某向来只朝前看,不向后看,不管众人烁金之口,前吉足够了,哪管什么后凶。人生在世,几十年而已,到头来,黄土一堆,能留下什么?过了几千年,谁又认得谁呢。,多谢,告辞。”说完,三人下了山。
那道士一直站在观门口,看着杨钊三个,一声长叹,慢慢掩了观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