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有悲苦万分,不及好人两声言语。温人心,处圆润事。
没等在座几位醉汉反应过来,刘嘉宝的这句话就把整个局面都颠倒了过来。郭施新继续着一把鼻涕一把泪,这次不是委屈的鼻涕泪,而是打心底翻涌出来的辛酸泪。
那年他要跳河,为了自己的理想,以死相逼。同辈虎子与其他同辈兄弟都来阻拦,唯独不见关系甚好的隐川大哥,虽在悲苦之时,没能见到想见之人,但随之时间流逝,这桩心事被丢到了心底深处。当再次被人挖掘出来时,一些往事便历历在目。
篇篇场景犹如昨日烟,此时回想起无奈的同时,又多了一丝幡然醒悟。自己若真跳了河是愚笨之举,没了性命是对不起爹娘的养育之恩,若还连累了其他人,便是不可救赎的大错特错之举。
握在手掌中的酒瓶放置在酒桌上,李隐川反而一把颓然坐在了座位上,没有想象中沉冤得雪的成就感,只有没能完成任务的忏悔感。当刘嘉宝说出这件事情的时候,他就知道有些事情是必然要被人所熟知的。
轻轻摇了摇脑袋,没去埋怨刘嘉宝有些多言,而是坐在座位低头不语。他就像个酒闷子一样,酒桌上的话少得可怜,他不去刻意解释什么,那样只会显得两人关系有些生疏。他把郭施新当做亲弟弟,把关雎州当做亲兄弟。凡是做起关于他俩的事情,就没有那不操心的时候。
郭施新端起杯中酒,拖着沉重脚步走到了李隐川面前,然后像是个做错事的孩子,跪在地上依偎在李隐川的身前。如今已是有儿有女的汉子了,却在哥哥们面前,还是这般孩子模样。“隐川大哥,你又是何必呢?!”
李隐川伸手抚摸着郭施新的后背,然后看着在场的关雎州三人,轻声说道:“哥从小就是个孤儿,快饿死那会就想着能够早早解脱去天上找我爹娘。但你爹郭村长不允许啊,在我快饿死那会就会带着吃食来看我,那时我就想,要是真有个像郭村长那样的人出现当我爹,那我可就真不管做什么,都要好好顾着我这爹了。”
他指了指郭施新的脑袋,皱着眉说道:“你爹之所以不让你读书,其实他是知道你这性格跟他年轻时差不多的。我早前听郭村长顺嘴提起过,他原先也在官场上做官的,誓言要做个光明好官的,但做事太决绝,被官僚们被齐齐陷害了,后半生才在咱们渠月村度过了。”
“你爹就是担心你进了官场也不会看不惯那些阴暗,害怕再次被官场贼人给陷害,一对父子两,可别走了一条同样的老路。”
郭施新愣了愣,从隐川大哥嘴里说出的这些事,他是一点儿的边角料都没听说过呢,他突然有些幽怨地低声道:“看来隐川大哥才应该是我爹的亲儿子啊,我就是个捡来的孤儿罢而已。哎呦,大哥,你拍我作甚。”
李隐川收起拍了郭施新的手掌,然后又轻轻踹了他一脚,又对着关雎州几人说道:“你看看,这小子从小都是这死皮赖脸的样子。没一点正形,侄儿侄女都快成家了,还不成熟点,哪有个当爹的样啊。”
解开了心结,就是连说话都有点飘乎所以然了。徐大虎与几人关系从小都好,不管李隐川及关雎州、郭施新这几人在村里做了什么坏事,但凡有点自知之明的都会撇开关系,但徐大虎就像是个异类,非要把祸端扯在自己身上才罢休。
而且也就只有徐大虎挨得惩罚最重,几人都说不上来个所以然。久而久之也都把那时孤零零的徐大虎当成了自家兄弟。这几年来,在关雎州的帮衬下,徐大虎也在城里有了份体面的营生。
几个汉子聊着聊着话题自然而然就转移到了自家小辈身上了。关雎州对着几人含泪说道:“我家那小子成天在城里吊儿郎当,进那青楼比进自家都亲切,要不是最近断了他的钱财,我看他最近还真敢连家都不回了。”
李隐川知道关雎州家的那个小子,从小就能看出来是个做大事的人,比较调皮但做事比较沉稳,有担当。于是他插话道:“青楼不是什么好东西,还是让侄儿少去为好。但毕竟年纪也不小了,该娶媳妇生娃了,改天去其他村里做活的时候,我就多点心给瞅着点谁家姑娘。你看看你在城里生意做得,也没说给你儿子找个媒人给说说亲?这种半大小子只要给娶了媳妇,心也就收了。”
话题说到了这儿,关雎州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硬是咬着牙说道:“谁说不是呢,我也想着给那小子娶个媳妇说不定心就收了。谁曾想老子花大价钱给找的媒人,他娘的那小子竟然给老子搞臭了。大半夜跑人家媒人家放鞭炮去,还整得那姑娘一家夜夜不得安宁。这也就罢了,主要是我都搭进去几百两了!这小子就不是个好东西,也不知道随了谁,我跟他娘反正也没法子了,任由他自生自灭吧。”
徐大虎笑着指了指关雎州自己,然后说道:“还能随谁啊,儿子随爹呗。想当年村里来了几个年轻姑娘,你小子可没揣什么好心思啊,嫂子可不就是那会你给娶上的啊。怎么着?到了侄儿这辈,就不能行了?再说了,既然那小子不愿意,我想指定是在外面有心仪姑娘了,如今这半大小子,谁在外面没几个心爱的姑娘呢。”
郭施新说话也爽朗了,突然神秘兮兮低下脑袋在酒桌上,捂着嘴巴悄声说道:“害,你们还别说,上次我去镇子上买年货的时候,我瞅见我家那小子在镇子的某条巷子的拐角,跟个长相不错的姑娘聊天呢。我就躲在离那巷子不远,听着两人在那儿说啥呢。”
关雎州放下筷子,骂声道:“你老小子不地道啊,偷听人家小两口讲话。你问过你儿子意见了吗,你就偷听,颇为不道德啊。”
刘嘉宝一直给两人打着眼色,示意他们不要再说下去了,因为在这个话题中,原本身为大哥的李隐川是有更多的话题来说的,但就是因为年前发生的那些事导致太微侄儿一夜之间,心力憔悴,整个人的神态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徐大虎之前在说话之后,也是突然想到这点,所以再没搭茬。但也不敢由着两人再说下去,所以一直悄悄跟李隐川偷偷言语着什么,以便转移开隐川大哥的注意力。
即使两人的心思再过愚笨,经过了刘嘉宝的使劲打着眼色,自知懊悔的关雎州、郭施新两人才反应过来。太微侄儿这件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关键是几乎全村的人都知道了这件事,也知道关于隐川大哥家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郭施新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然后笑着说道:“这破酒喝多了就管不住嘴了,该打该打。净说些有的没的。”
关雎州同样也是,只是手掌握拳狠狠砸在了酒桌上,然后才说道:‘如今这世道说公平也公平,说不公平也不公平。”
这两句话一出,李隐川也就不跟徐大虎扯些有的没的。说实在的,太微这件事一出,整的李隐川的心里就十分不得劲,内心那些无处发泄跟宣泄的东西积攒太久,都快成了他的心病。他不是那种见不得别人提他伤心事的人。况且现在在座的都是自家兄弟。
李隐川酒桌下握紧的拳头,抬到了桌面上,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太微这小子从小就没让我操心,读书能读到教书先生见了面一直夸我,做人也能做到朋友挺多。就是后来一直在担心一件事,就是为了太微的婚姻事发愁。”
“没想到这小子还挺有本事,倒有姑娘找上门来了。说来也可笑,那时候我还怀疑是来家里要债的,可我就说嘛,太微这小子还没那个胆子的。等到那姑娘跟太微他娘关系处好了,我跟他娘也逐渐认可了,想着终于要比你们在人生某件事上能够快你们一步时,我这心里啊就偷着乐呢。”
“可谁曾想啊,这世事造化弄人。也是,或许太微命里就没那个命。就是可惜了那姑娘了,好好的年纪却直奔了天上。”
关雎州若有所思,只是突然问道:“那姑娘是因为什么原因死的呢?有没有追究过呢。”
李隐川猛灌了一口酒,咧着嘴道:“打听过了,说是在路上逛街的时候,被一群青皮无赖给调戏了。事后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就被发现死在了镇子外。”
这几个醉酒的兄弟中,都是些老实的庄稼汉子性格。本本分分做人,不惹事也不闹事,即使事情真出在自己身上,也会懂得退让。但事情总有个限度,触碰到了底线就有了老实人的触底反击。
徐大虎跟郭施新两人的情绪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俨然已经将自己的身份转换到了李隐川的身份上,尤其是对于那些青皮无赖的嫉恨。因为几人的关系,所以仇恨变得格外深。
郭施新虽说长年与庄稼地打交道,但早年间也读过几年书,知晓些其中利害,神色立马就变得十分严肃起来,厉声说道:“如今这世道确实不像以前了,但我觉得如果再究其根本,我觉得与之前的世道还是有些相像的。谁若杀了人,官府那边有些关系的还是能像以前一样不追究下去,与之前的人命如草芥相像。谁若想当官,只要给些钱财就可,官途保证一水的顺畅,与之前的乱世黄金盛世美人相像。说到底,就是换了一层衣裳穿嘛。”
“太微侄儿的婆娘无缘无故死在了大街上,官府那边也没说给个交代,就这样敷衍了过去。我们种地的百姓没什么人脉,也就只能这样白白受着,眼睁睁看着那行凶之人逍遥法外。但像这种欺人太甚的手段,我实在忍不了。”
各路人有各式的手段,有人卖弄着官府关系,有人使着背地里见不得人的手段。
关雎州同样应和道:“我在城里做生意这些年,也同样见识到了些无赖手段,也了解那些小伎俩。如果兄弟几个有意,我便花费些钱财,给咱在城里请几个帮派成员,给帮着解决解决,明着的手段不管用,那我们不妨用暗着的手段试试。”
李隐川伸出手掌阻止道:“不可,万万不可。万一官府追究下来,就千万不能追究到几位兄弟身上。如今太微在京城里做官也做的越来越好了,他自然有他的手段,若是我们真擅自做事,说不定还给他添了麻烦。”
刘嘉宝叹息一声,说道:“看来还是得用敌人的手段来处理敌人啊。”
徐大虎站起身,从窗户那儿瞅了眼外面天色,说道:“喝到半拉天都快明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他家就在郭村长的邻居住着,这些年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但他从来没忘记,当年他跟他那快要死去的爹流浪的那段日子。有些人一旦某个身份适应久了,就无法再出来了。
但该记起来的还是要记起来的。
待在家中的足不出户的李太微与那村里长嘴妇们常常讨论的圆脸汉子蒋潜江面面相觑。从李太微的脸色中看不到阴晴变化,只是唯有蒋潜江知道,他内心正在无尽翻滚澎湃,因为关于李太微心爱姑娘的整件事情过程以及背后的势力参与都告诉给了太微。
接下来就都得由李太微他自己做决定了。到底是因为心爱姑娘,与那些各方势力追究到底。或者碍于各方势力的实力,而不去追究关于姑娘死去的原因。但他愿意相信太微会做出一个不忘初心的决定。
打死也没想到她的死会牵扯出来这么多的江湖势力与官方势力。论仇恨我想没有谁会比李太微更深了,按照他原先的想法,在京城悄悄当官这么多年,没与她书信往来,说不定她早就嫁于人妻了。自己虽有亏欠但事后仍有弥补的机会,但在他这次回乡之后,才了解到原来这些年她一直都没有放弃自己,即使自己这边没有一丝等待的曙光跟希望。
在他当官之初,他曾想过,若是有天会需要用他做官权力来他谋利或行方便的时候,他会不会因此改变之前的想法,把这种权力当做理所应当。
他不知道,起码那时候的他还很坚信自己不会这样。一切发生的都太快,没等到他自己在官场上大展神威,就需要到了那个抉择的时候了。在这种时候,仿佛所有理性都是错误的,都是不应该被激起的仅剩欲望。
心中好似有个声音在极力呼唤他,要做自己内心最为坚持的决定。可好像又有个声音失去了理智,要他明白理性至上且还有感性的存在,连你女人的性命都不能报仇的话,你还做这个官有什么意思呢?若是当今你还是个普通学子,再遇到这种事情,你是不是只能尊崇心中的理性想法?稍稍的感性都不可?
正当他突然想要做出决定的时候,心里那个支持他理性的声音越来越高。他想起在自己那几本隐秘册子里,曾写过这样几句话,“读书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铺路,而做官则是为了天下寒士铺路。”
于是他改变了想法,改变了决定。他愤然站起,面对着心中犹豫不定的蒋潜江,沉声说道:“起始我上京城做官的目的,除了想要为天下黎民百姓着想之外,还曾想过要为黎民百姓把整个世道变好。这其中有一项便是,不做那贪污受贿、利用职权、欺压百姓的贪官。我不能违背我的意愿,所以在此事件上,我要尽力避开我这层身份所带来的影响。”
“但就我个人而言,我心里的怨气是无论如何都平息不下去的。你是欧阳珣大人手底下的人,我想知道,你是不是属于朝廷的人?”
看到蒋潜江呆滞地摇了摇头,他便心里安定了。若是这次身边再无他人相助的话,就是自己心中再有怨气,也无可奈何啊。
于是他又想起了这多年来相处过的朋友,他心中大致有个数了。怎么做,既不会让江湖门派感到尴尬,又不会让官府那边有把柄可抓。
随之他又深吸了一口气,仔细想了想,其实现在身边除了蒋潜江外,其实再无他人相助了。
在离去的陈幽苔跟容栗之间,有个只有两个知道的约定,就是等到此时天下大势已定的时候,两人就隐居山野,不管事后是否都能找到合适的伴侣。
西柚城里消费最为昂贵的那个酒楼里,陈幽苔正与店家掌柜的商量着是否要帮他们腾出一间房来,以便他们这桌客人今夜好入塌。但不管陈幽苔如何好说歹说,都无法劝说店家掌柜帮他们腾房,只是以今夜房间已经预定满了为由拒绝了。
正当陈幽苔带着容栗将要离开时,有个不长眼的身材似麻杆汉子说了句,“若是姑娘不嫌弃,可撇弃了这位公子,晚上来我的房间住,只要帮我暖个被窝住就行。”
没等身材似麻杆的汉子再说第二句话,一把幽幽的长剑自动出鞘,来到汉子的脖子前,整把剑的剑尖已经插入了汉子的脖子,令他不敢再发出任何声响。
只是不想惹事的容栗以独特手段阻止了陈幽苔的下一步动作,因为如果真杀了人,那样官府查不到凶手的话,这件案子就顺理成章被上报到了京城那边,这桩江湖恩怨,就只有京城那边的江湖人士解决了。
京城那边的江湖人士不是好惹的,那样他们就不得不暴露身份了。一旦暴露了身份,这种无理由的案子就会被归结到他们整个部门组织身上,到时候若被鱼桨大人知晓的话,说不定又要挨什么惩罚呢。
但是容栗也没有对那位身材似麻杆的汉子太过仁慈,反正已经挑断了那人的手筋跟脚筋,这个人相当于已经废了,这辈子就跟武功什么的无缘了。
掌柜的也算见过大场面的人了,也不管身材似麻杆的汉子伤势如何,就立刻派手下人把汉子抬出了酒楼,即使汉子身边还有几位同伴在虎视眈眈看着掌柜的,掌柜的也是清理不误。
陈幽苔问向容栗道:“干嘛阻止我,那人的嘴巴不干净,就该杀了。”
容栗翻了个白眼,好似在看个傻子一般,说道:“这世上嘴巴不干净的多的是,难道你都要一个一个杀了才好吗?人是杀不完的,更何况人家真想骂你的话,肯定会躲在你看不见地方骂,所以啊,何必为了一两个垃圾而生气,浪费自己的气力呢。”
最近这几日陈幽苔的情绪有些不对劲,总之有些烦躁,容栗也是看在眼里,但没有说什么。像陈幽苔这种独来独往惯了的人,他们内心任何的变化,只有他们自己能够适应过来,任何的心结也只有他们自己来解开比较好,旁人是管不了的。
他们走不久,那家酒楼的二楼,有个极尽奢华的贵公子,身旁站了个弯腰弓背的老头,面目藏着阴暗之中,奢华贵公子看着酒楼底下的情况,对着身旁老头说道:“那两个是朝廷内部的人,隶属于皇上直接率领的影子组织。我与那少年有过几次面缘,相处也不错,所以接下来你该做什么可知道?”
弯腰弓背的老头毕恭毕敬地答应了下来,然后说道:“沈公子,来之前老爷曾吩咐过,让咱们早早回去。年岁之日在外面过,已经是老爷给公子的最大限度了。”
沈扶秋轻呵一声,说道:“怎么着?我爹不在跟前,你就跟我摆起了我爹的架子?我爹现在不是不在跟前吗,那还管他说过啥作甚呢,听我的就行。怎么一点也没眼色,这样可不行啊。”
老头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笑着离去。是,也该自己挨巴掌,谁让自己没眼色还多嘴呢。
沈扶秋走进身后的房间,房间里有着被人五花大绑捆着四个人,四个穿着华丽又凄惨兮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