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灯火通明,花香环绕。蓝白的格调散发出一种清爽的气息。在一盆郁金香的左侧是一张英伦风的木桌。桌上的咖啡冒着热气,烟雾像是想从咖啡杯中挣脱一样,尽力向上,不停地流动着。杯中弥散出袅袅白烟,让人晕晕乎乎,不知何从。
“听说你精神有问题?”男人西装革履,略显尴尬地问道。
女人扯下一根头发,随意地在指间搅动,然后再看着那细弱的青丝突然断裂。这时,她才抬起头来,缓缓望向男人,回答道:“或许是吧。”
“那你为什么不去好好看病,还要出来找工作?”男人有些手足无措,他从没见过如此高傲的女人。不过显然,他已经对她失去了兴趣。
这次女人没有回答,只是像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一样轻蔑地笑着,并慢条斯理地拿出口红往丰润的嘴唇上涂了一道,使唇色更显鲜红靓丽。她将脸张到最大限度,让那红色被抹得更加均匀。可能是因为用力过猛,干涩的嘴唇裂开了些缝。她越撑,那些沟壑就越明显。于是,她又涂了一道。
看着她全程补妆没有看自己,男人的怒火也慢慢上来了:“你不会还有其他地方有病吧!”
“是”,女人放下腻腻的口红,眼睛从没注视过男人,悠哉悠哉地拿出粉底,“最近我的确不大舒服。”
她又开始补粉。手中没有镜子,她却仿佛是坐在自家的梳妆台一样,肆意地“粉刷”着自己的脸,也难免化妆的时候会像个面目狰狞的女鬼。
“那你好好休息,我就不打扰了。”男人毫不掩饰地露出厌恶的神态,眉头一皱,公文包一夹,大步流星地走出店门。
门上的风铃响得清脆。当它不再相互碰撞的时候,女人放下了粉饼,将头发捋到身后,靠在柔软的沙发上,用慵懒的声音喊道:“服务员,结账。”
又是深夜,又是一个将黑色诠释得淋漓尽致的夜晚。窗外不存在的声音化作风浪涌进来,女人不在意,因为她听不见;夜色如轻纱蒙住她的眼,女人不在意,因为她看不见;自己沉重的呼吸声在房间回荡,吞吐之间,睡意也越来越浓,女人不在意,因为她醒着。左侧的枕巾已经被泪水润湿,女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或许是眼睛不习惯干涸而体内水分太多吧。随着左侧的枕巾越来越湿,女人翻了个身。
这下轮到右侧枕巾“遭殃”了。泪水止不住,枕巾也湿得能拧出水来。水纹面积越来越大,它正一点一点地吞噬着无力反抗的枕巾,直至蔓延到女人的脖颈下。左侧的脸变得冰凉。女人费力地睁开双眼,摸着湿冷的枕巾,冷笑了一下。原来是自己的杰作。
索性将枕头翻了个面,泪水不再流,女人也再没睡着。
她起身,坐在床上。这次她听见了,楼下争吵的声音,附近工地作业的声音,邻居的辱骂声,以及,墙上的那口钟。
她微眯双眼,伸出骨瘦如柴的左手,努力够着黑暗中一个迷茫的方向。狂风卷入,寒气刺骨,左手的指节弯了弯,却始终没有放下。
那手指的尽头是什么呢?黑纱蒙着她的眼睛,她看不见。但她知道,那是一口钟,一口深藏在无边黑暗里的钟。它虽在渐渐老化,锈迹斑斑,但它的声音还是那么清澈,悠长。
女人瞪大双眼,想看见那口钟,可是她看不见啊。她只是痴痴地望着一个方向——钟的所在地。
钟在响着,从来没有这么响过,所有其他的声音都被它淹没:工地停止工作,争吵的人重归于好。只有她,她知道那口钟的存在!它就在黑暗中某个地方,安逸地响着,发着属于它自己的声音,任何人都不能阻止它。
她是如此地向往它!
女人跳下床,温热的脚掌在冰冷的地板上摩擦,睡裙随风舞动,手胡乱摸索着。很快,她的手指触到了墙壁。她便将自己的身体贴在墙上,像一只蜘蛛一样追寻着钟,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她感觉到它了。她扬起脸,似乎能闻到空气中一丝丝若有若无的锈味。声音越来越近,她忍不住欣喜,手指便更快地伸向前方,直至触到一块凹凸不平的锈块。她开心极了,多想将钟抱下来仔细端详,温柔抚摸。
声音一次又一次地飘进女人的耳朵,如同幽魂般钻进她的身体。锈味越来越浓,无数次引诱她靠近。于是她焦急地上前一步,一个不稳,挂钟掉了下来。
“哐——”一声,钟碎了。毫无防备的,它跌落下来,碎成了无数块。
美妙的音乐就此静止。
女人向前的手一滞,迅速摸向地面。她绝望地呜咽着,喉咙里像卡了块铁。她的头像坠落一般,跌在碎片上,只是渴望着声音。她用力张大眼睛,嘴巴,仿佛觉得这样做就可以张大耳朵,捕获声音。下唇颤抖着,她使劲将耳朵塞到碎片中。
可惜的是,除了窗外几只蟋蟀叫,再没有其他声音。
钟坏了,女人回到床上。
她躺下,一如既往。
第二天清晨,她起得格外早。没有做什么多余的事情,只一心想着:该买口新钟了。
站在柜台旁,她审视着上面每一口钟。每一口钟都在以同样的频率旋转着,一圈又一圈。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个人在钟内操控,亦或许这漩涡里面是个王国呢。
她怔在原地,随着摆锤的摆动,她的心也开始动摇。
“您好,请问您是想买钟吗?”声音源于一个少年。他长得清秀,和她曾见过的人都不同。少年穿着销售服,带着职业性的微笑,纯净得像路边盛开的一朵蓝花。
“是的,嗯但我不知道我想买什么款式的。”女人尖锐的声音柔和了些。
“那您真是来对地方了。我们家钟的款式最多,无论您是想要台式的还是挂式的,复古的还是现代的,我们这儿都”
“把那个拿给我看看吧。”女人打断他的话,指向一台石英钟。
少年应了一声,心翼翼地把钟拿下来,恭敬地递到女人面前。
女人没有伸手接钟,而是将脚步向前挪了挪,缓缓地伏在柜台上。她偷偷瞄了一眼少年,确认对方没有看自己之后,又加大了身体倾斜的角度。她把脖子向右微微一伸,刚好可以正对那口钟。女人没有欣赏那口制作得精妙绝伦的钟,只是悄悄地闭上眼睛,调整自己的呼吸,以便能听清那口钟的发言。
“不好意思,我可能不太喜欢它。”整个过程持续了不到五秒,女人就将脖子伸回来,恢复原来的样子,以最自然的姿态对着少年苦笑。
少年看着女人的动作,虽百思不得其解,但他也清晰地答道:“没关系,您可以慢慢选。”
在又经过几次尝试后,女人无精打采地将被身体压麻的手垂下来。
她听到的声音,无非是“滴答”声或“咔咔”声,没有一口钟像她原来的那口一样。原来的那口钟,它的声音是那么美妙,音乐家的独奏也不能与它媲美。它就像是从遥远的某个星系发出的一束光,而女人,就是接受了那束光照耀的幸运儿。
“你们这里的钟还有其他声音吗?”女人犹豫着说出自己的要求。
少年疑惑地张大嘴,皱着眉,但一瞬间又恢复原样,快到女人没有看见。
女人不厌其烦地听着钟,不知外面黑压压的天空下起了雨。雨滴打在门口的玻璃上,就像是一群大汉想要破门而入。但它们会聚成一大滴滑落下来,所以刚才的暴怒还是会在失败后消除,最终流入大地。店里的人越来越少,店中的灯却还一直明晃晃地亮着,演绎着温暖的假象。
“女士,我们这里钟的样式多种多样,但声音却大同异。如果您需要,请把要求告诉我们,这样我们也好想办法。”少年无奈地说。
“不,”不知不觉,泪水盈满了女人无神的双眼,“那种声音是无法描述的。”
雨还在下,丝毫没有停止的迹象。店门口湿了一大块,女人正要走出门去。
“女士,雨很大,拿把伞吧。”少年叫住她,指向角落里无人问津的伞架。
她一愣,有些惊讶地望着那个有着天使容貌,银铃笑声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有多久?她不记得。她只是模糊记得仿佛有些人也曾关心过她,那种关心,是非利益的。女人笑了,但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唇。
“不了。”她推门而出。
玻璃门合上的一瞬间,店里变得异常安静。可渐渐的,它又热闹起来,欢呼声此起彼伏。墙上的钟,柜台里的钟,地板上的钟,都走得很快,看得人眼花缭乱,。它们撕扯着时间,想提早看看末日的样子。它们嘲笑着今早那个怪异无知的女人,想要开口说话,却只听得到“滴答”、“咔咔”。
热闹的声音变成噪音,少年经不住它们对自己耳朵的摧残,便从伞架上拿下一把伞,冲了出去。
他看见了雨中未走远的满脸颓废的女人。她时快时慢,有时踉踉跄跄地跑几步,都要在原地呆上好一会才能缓过来。鞋跟太高不好走了,那双可怜的被玷污的白色高跟鞋便被遗弃在路边。乌黑的长卷发完全湿透,就连雨珠也会被她疯癫的甩头动作甩飞。她脸上的妆全花了,黑黄干燥的皮肤暴露在路灯下。眼袋堆积在眼周,就像眼睛背着沉重的背包。
今晚,是女人没有钟的第一个夜晚。
“女士,还是拿着伞吧,别生病了。”少年气喘吁吁地把伞塞到女人手中。
这次,女人将伞攥得紧紧的。她又笑了,这次的笑是素颜的很丑很丑的笑,同时也是最真最真的笑。她用力点了一下头,表示回答。
“关于您需要的钟,我明天可以带您”少年恢复职业笑容,说道。
女人跑开了,因为,她已经不需要钟了。
“到我们工厂里看看”少年僵在原地,不知道她听没听见。
女人又躺在床上,望了一眼原来钟在的位置,幸福地闭上眼睛。
不用钟了,还要什么钟啊!那个销售员说要带她去哪儿来着?不知道,无所谓。他们可以去的地方多着哩!或许他们可以在威尼斯乘船游览,把那个水上梦境逛个遍;或许他们可以在落日的余晖下谈心,将彼此二十多年的苦水一股脑倒出来;或许他们可以写写会被别人嘲笑的诗,诸如“我不是喜欢你,只是魔鬼诱惑了我”此类,然后以对方的名字命名。对了,他叫什么名字来着?女人嘻嘻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竟然忘了问!不过没关系,她还有明天,后天,还有整个未来。
她侧着身,脸下凉意传来。明明这么快乐了,为什么还是会流泪呢?女人揩了一下眼角,那里是干的,但空气中流散着浓烈的锈味。是钟回来了吗?她起身,脖子却也开始凉了。一摸鼻头,鲜血便流了她一手。怎么会流鼻血?难道自己是真得什么病了?女人沉重的呼吸声在整个房间回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悄靠近。不!你们不能带走我的未来!她又开始哭,将来的打算还未做完,怎么希望又要消散!
鼻血像开了锅的水一样,咕噜咕噜地冒着泡,顺着脖子,腰,大腿,腿流到地面上,汇成一滩。女人虽拼命地擦着,但血依然不理会她,相反,她手肘积累的鲜血越来越多。衣裳都被血打湿,透凉的感觉让女人不止地哆嗦。她要逃离这里,去找那个销售员,让他带她走!谁知拖鞋踩到血水一滑,将她抛了出去。她的头撞到栏杆,细碎的铁片插了进去,鲜血嗡嗡地冒,鼻血却奇迹般地止住了
女人死了,尸体在腐臭之后被发现。
警方找来她的邻居们做调查:“她是什么时候搬过来的?”
邻居们面面相觑,耸耸肩膀,摇着头。
“那她平时有什么异常举止吗?”
邻居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脑中不断搜索着关于女人的记忆。最终,一无所获。
突然,一位邻居“灵机一动”,手舞足蹈顺带表情夸张地站在警方面前:“我看她平时打扮得光鲜亮丽,行为却疯疯癫癫,是个吸毒者也说不定。”
“对,她似乎没有职业,却能交得起房租,应该是贩毒者吧。”
“说起来,她穿得那么好,多半是混社会的吧!”
“”
邻居们指指点点,无所畏惧地开发着他们的创造性思维。
不一会儿,女人就被这些“说家”们定义成了吸毒者,贩毒者,黑社会,妓娼,甚至拐卖儿童的罪犯。
事情怎么了结的,没有人知道。只是,恶魔亲吻了女人的眼角,她再也不会失去她的钟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