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坎迪斯城被春天的骤雨漫泽的第四天了，没有人谁想到这场春雨会持续这么久。

    按往常一样，看到太阳从云中探出头的妇女们匆匆将衣服搭在竿上，农夫拔腿跑到田地里查看自己刚洒下的幼苗，就连树枝上的翠鸟也抖了抖湿漉漉的羽毛。但接踵而至的另一场雨摧毁了他们所有的好心情：从东边突然刮来一阵略带凉意的风，乌云回卷而来，密密地笼罩大地，猛烈的雨几乎倾泻了三天三夜，滂沱的雨水将偷工减料的石路浸成了泥泞的坂道，所有人都闷闷不乐地待在屋子里，等待着春天的真正来临。

    今天，已经许久没开工的兰德在早上依旧准时从睡梦中醒来，他突然嗅到从窗外飘来的清新而芬芳的泥土气息，他连忙推开了窗户，整个坎迪斯城的空气中都氤氲着雨后的晨雾。团团的水汽聚成的雾渐渐融化、消散，在初升的朦胧的太阳的照耀下变得透明起来，雾中一切可以看见的景物都变得朦朦胧胧，只勾勒出一丝丝轮廓。透过烟雾可以看见远方教堂白塔的轮廓，周围农舍的屋顶，上蹿下跳的飞禽，绿色的树木和草地。

    所有这一切都仿佛在空中浮动，雾团也变得时而稀疏，时而稠密，和腹中的春天一起茂盛起来，混成一片，汹涌滚动。

    兰德深吸了一口气，他此刻内心中充满了喜悦，脑海中只存留着一个想法，那便是冲到莫莉身边，为他折下一只新的紫色的雨后花。

    兰德的心中想着，也便这么做了，他和正在揉着面团的父亲打了声招呼，拨开雾向心爱的姑娘那里跑去。

    兰德沿着路往北边走着，太阳在头顶上悄悄地升起，露水已经降了下来，薄雾顺着地势从高岗区散了下来。兰德远远地看到莫莉在花店的门口，正在把长桌拉到外面。一旁的树下，莫莉的母亲坐在凉爽的，多露的阴凉里，靠着树干呼吸着新鲜空气。

    “莫莉。”兰德并着步走了过去，抬起桌子的另一边。

    “兰德？”莫莉又惊又喜，“你怎么过来了？”

    “哦，我看到外面的天晴了，就迫不及待地想过来看看你……”兰德把桌子摆到了屋外，摸了摸后脑勺。

    “兰德，孩子，见到你可真开心。”母亲在一旁笑着说道，“詹姆斯先生还好吗？”

    “一切都好，夫人，您可越来越年轻了。”

    “兰德，你可越来越会奉承人了。”母亲露出了和蔼的笑容，“看到你们这些年轻人在一起真令人愉悦，莫莉昨天还担心你们的店会开不了工呢。”

    “母亲！”莫莉皱起眉头，脸上泛起一丝红晕，“你别这么说，我只是担心詹姆斯先生生意不好……兰德！你怎么又过来了，你的店呢？”

    “唉，你可别这么着急，我们现在开始烤面包，要中午才能干活呢。”兰德从怀中掏出刚才从路边折下的雨后花，“快看，这是我在路边发现的，淡淡的紫色和你的眼睛正相配。”

    母亲在一旁笑道：“兰德，你这么直接莫莉会不好意思的，你得有铺垫地夸她。”

    “唉，你们总在嘲笑我。”莫莉接过兰德手中的花朵，将它卷在头发上，“虽然我对你很不满，但这朵雨后花我倒是很喜欢。”

    莫莉轻轻转了几圈，忽然拍了一下手。

    “兰德，你快回去吧，我可不能陪你在这里聊天。我得好好准备今天的花，再过一会儿，在家里憋了几天的阔太太就要出来谈天了。”

    莫莉转身开始摆放起了已经扎好的花束，露出她的雪白手臂的衣袖花边颤动起来。

    兰德无奈地笑了笑，转身向莫莉的母亲鞠躬告别，后者一直坐在长凳上，一边微笑，一边注视着这位穿着打补丁的外衣和长裤、肩宽体阔的漂亮伙子。

    正巧在他离开的时候，远处传来咬字不清的男人的叫喊。

    “大家快来布道台，伯爵有要事宣布！”

    男人的声音重复了几遍，房屋中陆续有人走出来，向广场陆续簇集过去。兰德扭过头，看到莫莉对她使了使眼色，耸了耸肩，径直向广场跑去。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

    不一会，兰德听到远处嘈杂的人声传来，人群围集在坎迪斯城中心区的大椭圆形广场里，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头子被让到了最前列，后面挤着一圈圈眼睛里闪着绿光的年轻伙子，而后便是带着孩子的、无精打采地站着的妇女们，聚在边缘三三两两地交谈、打趣或开玩笑，广场像蜂窝一样一片嗡嗡声。使者站在布道台上，扯着嗓子不断重复着，试图压低群众的吵杂。

    “我们在附近发现了‘红魔’活动的踪迹！”

    人群突然静息了下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惊呼和喊叫。“红魔？”“真的是红魔吗？”“快把他们赶走啊！”“妈妈，红魔是什么？”人群带着惊恐的表情面面相觑，然后又向布道台上的男人嘶吼着。

    “大家安静！大家安静！伯爵大人已经准备好了措施!”男人双手举起，用地往下压。

    “您是在开玩笑吗？那可是红魔！”

    “红魔究竟在哪？”

    “快从王城派人过来啊！”

    到处都是吵闹的叫喊，人群几乎都要推攘到布道台上。男人眉头紧皱，他揉了揉太阳穴，又喊道：“大家安静！伯爵大人会保证大家的安全！布朗老爷已经出了一大笔钱，正在从王城调遣最顶级的冒险队伍！”

    “如果这里有优秀的魔法师或剑士，也请你们……”

    兰德没有听他后面说了什么，他被这个恐怖的名词占满了心智。自从十年的那件事以后，“红魔”就像恶鬼一样悬浮在他和他父亲的头顶，成为当时还幼的他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他经常被那个恐怖的场景所惊醒——那悬在墙上的挂钟，那被玻璃碎片割破的罗纱窗帷，那浸着血的颜色摇摇欲坠的糊墙纸……在恍惚中，兰德挤出拥挤的人群，跑着回到了花店。

    “兰德，你怎么啦，喘这么厉害？”莫莉看到兰德张皇失措地跑了过来，连忙迎了上去，“伯爵说什么要紧的事了吗？”

    兰德低着头，发出粗重而沙哑的喘息声：“红……红……红魔……”

    莫莉愣住了，她手中捧着的花盆砰的一声掉在了地上，碎片向四周飞开，泥土和花瓣沾到她的脚踝上。这个熟悉的词语唤起了那场恶梦所遗留下的印象，使她的心里充满了寒彻骨髓的恐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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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魔？”杰夫的肩头抽搐了一下，说道，“你确定没有听错，是红魔吗？”

    “是的，杰夫先生。”利亚姆点头道，他的心中浮现一丝不安，虽然他有一种隐隐的感觉，但并不确信。

    “哦……”杰夫眼睛眯成了一条线，他用颤抖的手把杯子放下，用手扶着额头，“怎么可能，红魔已经几年没有出现在大陆东部了，更何况是在坎迪斯……”

    “请原谅我冒昧地提问，红魔是什么？”

    杰夫抬头看了一眼利亚姆冷淡而严峻的神情，确认了他没在开玩笑：

    “也许是因为你住在王城，不知道红魔的事情……

    “红魔是一群没有一丝人性的人，是一群在整个大陆上嗜杀成性的野兽，他们会趁着月夜屠杀整个村庄，无数的人在烈火中被焚烧，被折颈，而更多的人在睡梦中就失去了他们的生命……没人知道他们的行踪，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也没人活着见过他们，只有人远远地看到被染成血色的天空……然而我们什么都做不了，只有向上天祈祷，自己不是他们的下一个目标。”

    杰夫一边说着，一边用手不停地摸着他的灰色胡髭，他已经穿旧的灰色外衣在空中轻轻颤动。

    利亚姆从他那晃动的眼神里，从他凌乱、顿挫的语句里，从因为接连不断的压力而起伏不断的语调上，感到了一种流淌在血液里的深深的恐惧，但这恐惧却又分明被另一种感情所取代。

    杰夫长叹了一口气，站起身来，拖着年迈的身体向窗户走去。

    在下了几天雨以后，天气前所未有的晴朗，然而在透过刚被雨冲洗过的树叶的灿烂阳光里，空气却透着彻骨的寒冷。

    他站在窗前，因为寒冷和内心的恐怖而颤抖了一下，一种恐惧和无力感夹在冰凉的空气里向他袭来。几天前，他还是一位计划着在退休前购集所有的奥特朗的书籍的图书馆馆长，而陡然之间，各种事铺天盖地地压在他的肩上——税收、来历不明的少年、红魔……他用力捏了捏手中的帽子，眼神变得黯淡起来。

    杰夫低垂着头，说道：“奥布里先生，我好心地劝告您，您最好最近离开坎迪斯，回您的家乡，或者去隔壁的城市之类的……以您的年纪和能力，在哪里都不会愁吃穿的。”

    “感谢您的关照，先生。”利亚姆回答，“我不会离开的，我在这里还有事没做完。”

    杰夫叹了一口气，说道：“之后还说了什么吗？”

    “由于发现了红魔活动的迹象，必须要在坎迪斯雇佣、配置更多的冒险团队，同时从王城调用高等级的魔法师和骑士，虽然高岗区的布朗先生愿意担负大部分的费用，但伯爵仍然希望民众能够分担一部分维持的开销……”

    “继续说。”杰夫坐回了桌前，把胳膊肘支在桌上，颤抖地点了烟斗。

    “因此伯爵决定，接下来的税收要提高……”

    “放屁！”杰夫猛地用手拍了下桌子，他的脸涨得通红，腊肠络腮胡子因为愤怒而竖了起来，“简直是一派胡言！那个……那个布朗！他一年要吞敛不知道多少子儿，他竟然有脸让我们出钱！我真是……”

    杰夫忽然又停了下来，头伏到桌子上，说道：“哦……我这是怎么了……我应该担心红魔才对……那些恶魔……”

    利亚姆看着趴在桌子上，几乎已经崩溃的老人，叹了一口气，默默地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