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讲台上的老师看着角落里睡得正香的男孩，一时间想不起他的名字，索性一个粉笔头扔了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的头。

    男孩一个激灵，站了起来，先是茫然地看着周围憋笑的同学们，然后和讲台上的谢顶男人对上了视线，不禁尴尬地挠挠头。

    老师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指着他，气愤地挥舞着，“吴……那个什么，你自己说说，这个月第几次了，上课就这么困吗？”尽管还是没有想起他的名字，但这并不妨碍老师把怒火发泄在男孩身上。

    “都高三啦，同学们，还有一个月就要迎接你们人少中最重要的转折点了，我们班竟然还有这样迷糊的同学，在这样重要的时刻松懈，就是对自己的不负责，来，这位吴……”

    “吴渡。”男生忽然抬起头，讪笑着补上自己的名字，随后，笑容变得苦涩。

    “对，这位吴渡同学，你告诉大家，你为什么上课睡觉？”

    “因为困啊。”

    “晚上回家不睡觉的吗？”

    “你作业那么多，让人怎么休息啊？”

    全班大笑，中年教师用力地拍了拍桌子，大吼，“你困，难道大家不困吗？大家都不睡觉，你为什么要睡觉？”

    “大家都不睡觉，也不代表我不能睡觉啊？”吴渡看上去好像很疑惑，班里的同学笑得更厉害了，甚至还有男生起哄叫好。

    老师又愤怒地拍拍桌子，用充满杀气的眼神扫了一周教室，学生们立即像被扼住脖子的鸭子，发不出丝毫声音，见状，他才满意地点点头，接着，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说道，“我教了二十几年书，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

    不待他说完，吴渡就打断了他，“今天你不就见到了吗？”

    刚安静不久的教室又一次炸开了锅，笑声、嘘声混合在一起，把老师淹没在嘈杂之中。

    中年教师气得脸色铁青，“够了！吴渡，你上课跟老师顶嘴，破坏课堂纪律，对我还有点尊重吗？下课我会打电话给你的家长，晚上放学你就留下来吧……”

    后面讲的什么，吴渡没有心思去听了，他一边坐下，一边小声嘀咕，“我不尊重你，那你尊重我了吗？都这么久了，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还好意思跟我谈尊重。”

    前面的短发女生好像听见了，吴渡注意到她回头看着他，像往常一样，她的眼里也是温和的笑，她的眼睛很好看，让吴渡想起童话插画里看到过的精灵。他也报以一笑，正好被讲台上的老师看见了。

    “吴渡，你还敢笑！我让你坐下了吗？给我站着上课！”

    “哈哈哈哈……”教室里又一次充满了笑声。

    下课铃刚响，短发女孩就回头，好像要对他说些什么，可还没开口说一句话，全班男生就围了过来。

    “吴渡，你牛啊，李主任都敢怼，这下你可要出名了！”开口的是一个叫汪文浩的高个男生，吴渡和他关系还不错，他一只手勾着吴渡的肩膀，另一只手揣着裤子口袋。

    吴渡也笑着，“害，我就是实话实说嘛。”

    另一个矮个子男生也附和道，是田鑫，经常跟在他和汪文浩的身边，“吴哥说得对，那个李主任，作业布置得那么多，每天都要熬夜才能写完，哪有多少时间睡觉啊。”

    “对对对。”这一席话引得大家一致赞同。

    “哦，对了，”田鑫像想起什么似的，“吴哥，李主任让你叫家长，这可不好糊弄啊。”

    吴渡却满脸不在意，“他能找得到我爸？这么说吧，从小到大，每年我能看见我爸的日子加起来不超过三天。他能叫得动？”

    “别得意了，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喊你爸，李主任也有可能会喊你妈啊。”汪文浩幸灾乐祸地笑着。

    吴渡脸色微妙地变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到了刚才的嬉皮笑脸，“怎么把这茬忘了呢？大意了，要是我妈来，我一准被训死。”

    “别怕，咱兄弟们给你撑腰！等阿姨一来，我们就去她那儿说‘阿姨，你家吴渡是无辜的，错的不是他，是这个老师’，怎么样，够意思吧，哈哈哈哈！”

    众人也笑了。这时，上课预备铃响了，男生们推推搡搡地回到自己的位置。

    是历史课，历史老师是一个个头不高的年轻女子，叫成果，看起来就像个学生，说话温和，脾气也很好。这是吴渡为数不多的能听下去的课之一，不仅是因为对历史的兴趣，也因为对这个老师有好感，或者说，是因为对老师的好感才使他对历史有了兴趣。

    “好了，同学们，我们要开始上课啦。把书翻到第326页，今天我们来复习‘天启之乱’的相关知识。”

    “在天启历901年，爆发了x国建国以来的最大动乱，史称‘天启之乱’，那这一切的起因是什么呢？田鑫同学，你来回答一下吧。”成老师正好走到田鑫的桌旁，所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田鑫慌乱地站了起来，求助似的望向汪文浩，汪文浩耸耸肩，表示不会，于是他转而又向吴渡求助，因为隔得比较远，吴渡只能做着夸张的口型，“无尘。”

    田鑫微微点头，然后看着已经走到讲台上的老师答到，“是无尘。”

    成果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这答案只是其中之一，如果这是一道五分的题，我只能给你一分，有没有人知道还缺哪几点？”

    她环顾四周，发现吴渡对她笑了一下，便点了他。

    谁知，吴渡却站起来笑了笑，“老师，我也不知道了。”然后，开始挠头缓解尴尬。

    成果也被他逗笑了，让他坐下，然后喊了林雅，短发女生站了起来，有条有理地开始作答，“直接原因是无尘的出现，根本原因是当时的社会环境，中下层人民生活无保障，身为统治者的人却不作为，导致民怨沸腾，所以服用了无尘并获得了特殊能力的人们就开始报复性地摧毁那些资本家的资产。”

    “说得好，”成果带头鼓起了掌，“但天启之乱发展到后期，原因已经变了，有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呢？”她期待地看向林雅，可林雅明显一脸疑惑。

    “因为普通人在叛乱前期对第一批超脱者的亲人进行的大规模围剿行动。”一个文静的男孩站了起来，淡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

    吴渡记得他叫黄亚楠，三年同学，两人却只说过一句话，那还是高一时，刚进这个学校，他对他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吴渡。”黄亚楠看了他半天，然后礼貌地点点头，“你好，黄亚楠。”班级里组织的活动，他一次也没参加过，就连晚自习他也不上，平时也不跟人交谈，是个真正的小透明。所以今天开口讲话，还是吸引了一大波注意力的。有的女生在下面窃窃私语：“平时没怎么注意他，今天这么一看他好像还蛮帅的。”“对啊对啊。”……

    成果点点头，“黄亚楠同学说得对。”然后示意他坐下。

    前排一个男生举起了手：“老师，我有问题。”成果点点头，他便站起身：“围剿行动难道不是因为超脱者们引起社会公愤吗？”

    这个问题让成果有点难以回答，短暂的沉默之后，教室里再次响起了黄亚楠的声音；“罪不及妻儿，祸不及家人。他们的罪，该由自己承担。将对超脱者的仇恨延续到他们的家人身上，也只能引起他们更大的仇恨，使他们对社会越来越失望。”

    刚刚说话的那个男生明显不乐意了，可反驳的理由却十分牵强：“竟然帮x国最大的恐怖组织说话，难道你不觉得他们所做的是都是错的吗？”

    “没有对错之分，只是站在不同的立场，看到的东西难免有所不同罢了。”

    “所以你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说话的咯？”那个男生抓住了黄亚楠话里的漏洞，立马反击。

    “我只是在陈述客观事实。”黄亚楠并没有理会他的挑衅，只是淡淡地看了那个男生一眼。刘衡。他在心里默念他的名字，男生忽然呆住了，然后愣愣地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接着，像个木偶般僵硬地坐了下来。

    成果刚才还在担心，可看刘衡坐了下来，也就没有再说什么，继续讲天启之乱的经过。班上的其他同学虽然觉得奇怪，却也没有人放到心里去，只有吴渡多看了黄亚楠两眼，恰巧他也在往这儿看，吴渡便顺势给他比了个大拇指，他笑了，依旧是淡淡的。

    晚自习下后，已经是十一点了，吴渡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了，李主任忽然进了嘈杂的班级，他得意地笑着；“吴渡，你留下，其他人可以回家了，路上注意安全。”然后，又往办公室走去。

    吴渡呆住了。

    汪文浩过来拍了拍他的肩，假装悲痛地说道：“兄弟，自求多福吧，明天要是看不见你，我会给你烧纸的。”但话音刚落，他就狂笑不止，田鑫走过来把他拖出教室，“吴哥，你加油，我们走了啊。”

    教室里只剩下吴渡和慢慢收拾书包的林雅。吴渡不情不愿地往外走，林雅紧接着也走了出去。

    “哒、哒、哒哒”

    长长的楼道上只有两个人的脚步声，吴渡单肩背着包在前面晃，林雅双手抱着包在后面走，除此之外，没有别的声音。

    终于，吴渡忍不住了：“那个，林雅同学，你干嘛一致跟着我呢？”，

    “啊，那个，就是，我一个人不敢走，你在前面走我会……安心一点，”忽然被这样一问，林雅显然慌了，她低着头，有些紧张地摸着书包上丑兮兮的小熊玩偶。借着楼道的光，透过齐耳短发，吴渡发现少女的脸红了。

    “你不介意吧？”她还在摸着小熊玩偶，脸更红了。

    “当、当然不介意了，”吴渡转过头去，觉得脸上滚烫，虽然在别人看来他很外向，跟谁都能找到话题，但事实上，他很少跟女孩子女孩子讲话，“那你过会儿回家怎么办呢？”

    “我妈会来接我的，就在校门口。”

    长久的沉默，吴渡第一次觉得从教室到办公室这么远，也许是害怕尴尬，想找一个话题，他开玩笑道：“要不我把你送到校门口吧，哈哈。”

    林雅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好啊。”

    就这样，吴渡再到办公室门口时，已经过了11点半了。

    这下惨了。他倒不担心爸爸会骂他，因为从小到大爸爸留给他的印象都是温和的，只是，李主任……他不敢想下去了。

    路过办公室窗口时，他瞥了一眼，发现一个穿西装的男子正和李主任聊着什么，两个人都是一脸开心。这让吴渡疑惑不已，今天爸爸怎么有空过来的，还有他们怎么聊得这么开心？但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他转念一想，他们聊得越开心，我就越安全。于是，他轻松多了，敲了敲门，然后拧开门把手进入，可李主任脸上的笑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消失了，对他怒目而视：“怎么这么晚才来啊，教室离这里这么远吗?”

    他刚想解释，就听到了爸爸温和的声音：“小渡，快给老师道歉。”吴渡疑惑地看着爸爸，爸爸给他使了个颜色，他只好不情愿地向老师道歉：“老师，对不起，我不应该来迟的。”

    “嗯？”李主任靠在椅子上，双手抱拳，“还有呢？”

    吴渡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还有什么？”

    “今天的事你打算就这么过去吗？”李主任显得很不满。

    “哦哦，”吴渡反应过来了，“李主任，我错了，不应该在你的课上对你出言不逊的，我检讨，我反思，对不起。”

    李主任摆摆手，“嗯，好，那就这样吧，都已经这么晚了，你们就回去吧。”

    爸爸比吴渡还急，立马拉着他向李主任再见，然后，又带着他向校外走去。

    刚上车，爸爸就开心地说道，“走，带你吃好吃的去。”似乎根本就没有李主任这档子事。

    “你今天怎么有空的？”比起好吃的，吴渡还是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

    “今天公司正好轮不到我来值班，再加上你们老师喊我，所以就……”

    话还没说完，爸爸的手机响了，吴渡知道他又有工作了，就把头偏了过去，他对爸爸的工作没什么兴趣，只知道他在一家很大的公司里上班，拿着很多钱，但是很忙，几乎抽不出时间来陪他。

    “老吴啊，不好意思，又要让你……”

    又是这样。吴渡并没有很失望，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但还是有那么一丢丢失望的，因为他不想习惯。

    车窗外，几颗星忽明忽灭。

    他从小跟爸爸长大，爸爸说，妈妈在生他的时候难产去世了。单亲家庭，再加上爸爸的忙碌，所以他一直很懂事，从不黏着父亲。

    小时候，他与爸爸住在另一座城。他记得房子很大，记得玩具很多，记得带南方口音的保姆，记得自己和自己玩一天的拍手游戏，记得偷看隔壁小女孩一家在花园野炊……

    明明那时很小，他却记得很多很多琐事。

    印象最深的，还是九岁生日。过到一半，爸爸就被公司一通电话叫走了。走前，他把大衣披在吴渡的身上：“等爸爸喔，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了。”

    他披着大衣，坐了一夜。

    从那之后，他开始不再对任何一件事期待。

    过度的期待是无果的。

    然后，他跟父亲来到了这座城，一直到今天。他的性格也变了不少，开始到处交朋友，那个安静地像娃娃一样的他不见了。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只是混迹于人群的喧嚣，假装自己不曾孤独过，可回到家后，又是只有一个人的空荡荡的房间。

    窗外的星终于还是灭了，留着黑漆漆的天空兀自茫然。

    “打完了？”吴渡偏过头问道，“这么晚还要去工作吗？”

    “嗯，对。”爸爸显得有些尴尬。

    “没事没事，下次再吃不是一样的嘛，你忙吧，没事儿。”他用热情得不正常的语气说道。

    爸爸有点犹豫，但话又被堵了回去，“你送我回家，然后就去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什么话，爸爸看着前面的路在往后倒，吴渡看着窗外的灯在往后倒，不一会儿就到家了。

    “那你慢点啊。”拿上书包，吴渡往车上看了一眼，男人点点头。

    “早点睡啊。”

    “嗯。”

    车走了，吴渡也转动了门上的钥匙。

    城市的另一头，一个少年背着包在街上走着，一边的路灯上，栖着一只乌鸦。

    在路灯照不到的角落，有个女声飘了出来：“今天做得有点过了。”

    “没有人发现。”

    “惊动了‘那位’怎么办？”

    “那位还没觉醒，不用担心。”丢下这句话，他径自走开，不再理会女子。

    “这孩子，还是那么特立独行啊。”角落里，还有一个男人，女子之前都没有发现，等到她意识到时，男子已经凑到她身边了。

    “下次再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用你的能力靠近我，小心我废了你。”女子声音里透着寒意。

    “嘁，开个玩笑嘛，”男子摆摆手，又鬼魅一般地融进了角落的阴影里，“上头还有任务，不跟你闹了，走咯。”

    女子还想再骂他两句，但男子已经不见了。

    乌鸦怪叫着扑棱了两下，往没有光的地方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