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璎珞是何时、由何处来到创世部西南边陲的重镇亚赛尔,镇上的老人儿说,如果我记得没错,这小子应该十七岁了。
在这性命轻如草芥、物种自顾不暇的荒芜星球,类似璎珞这样的孤儿数不胜数,又有谁去在意亦或是追问他们何去亦或是何从。
这不消问,也不消说,他们无疑是食饱后的一时冲动而后埋下的风流种子。老人儿说这是造孽,在这样恐怖的时代、罪恶的地狱,每一条生命的降生都意味着多一条生命承担无尽的诅咒和痛苦,而新生都是无辜的。
他们或死于战争、或死于饥饿、或死于疾病,即便有侥幸逃过命劫,成年后却也难免成为神圣祭祀的祭品。
璎珞正是这无数孤儿中的一个。
我们姑且相信老人所言非虚,十四年前的某个风雨交加或是风雪交加的早晨,一个身高、眉眼不过三岁的男孩儿出现在虎丘普林街头,那是一片穷人聚集的街区,四处弥漫着浓重的雾气和灰尘,瑟缩的行人躬身抄手匆匆而过,似乎并没人注意到他的存在。直到他偷了某家摊铺的吃食,引来了女人贯穿街巷的骂声。
长久以来对生命的漠视,人人都将家中锁好门窗,静静等待着又一条生命的死亡,偶有纳鞋底的妇人咬断手中的线头,把窗瞧一眼,发出一阵叹息。
小小的璎珞在普林尔街头巷尾游荡着,一个月后,璎珞消失了,普林街头巷尾所有人都认为这个年幼的孤儿已经死在这城镇的某个角落,继而平淡琐碎奔波掩盖了人们的记忆,多年以后,璎珞在此出现在普林巷内,此时的他已是亚赛尔的小伙计。
当然,没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更没人知道他又是如何成了虎丘最大烟柳馆的伙计。
此时的璎珞仍然一无所有,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年少的璎珞是幸福的,这幸福源于对自己的无知,对幽冥暗世的无知、对命运的无知以及对幽冥暗世之外美好星际的无知。
璎珞对世界的认知限于虎丘一带。
虎丘,之所以闻名,是因这里坐落着一家雄踞半个虎丘,集赌场、娼妓、餐饮于一体的亚赛尔。这是一个晦暗中的灰暗地带,四大部落的各色人物乐此不彼间往返于此,黑暗掩饰着丑恶与犯罪,执掌亚赛尔的河东氏随着财富的积累,逐步成为虎丘第一名门望族。
也就在这一年,距离亚赛尔不足百里的威皇山主峰山腹,流鬼带领带领八百幽冥死士在黑暗中蛰伏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夜巫、修罗、罗刹、夜叉、流鬼、绝鬼、流觞、灭世、夜影穿梭于幽冥暗世各个角落,苦寻复生冥王之术。幽冥九骑坚信冥王必将如约复生。
星际年,威皇山山腹轰然崩开,刺目的光芒,流鬼一个惊怔,旋即恢复常态。
“唤甲出窍,气旋阵!”
一阵齐刷刷的铁页子摩擦声,八百幽冥暗世已披甲在身。
“气旋打击准备!”
流鬼一面发布号令,逆光望去,在一片煞白里全力搜寻,一条黑影在沿着山腹内的台阶源源而来,随着距离的逼近,轮廓逐渐清晰。
流鬼望着这熟悉的身影禁不住脱口而出:“夜,夜巫?!”
夜巫摘掉宽大的斗笠,哑声说道:“流鬼,久违了!”
这一年,璎珞十七岁。
璎珞听雇于亚赛尔所属妓馆充当杂役以来已有十余年。单就工龄而言,璎珞已是老资历,理应混出些名堂,妓馆奈何上有老鸨龟公,左有娼妓嫖客,又有厨子账房,璎珞这类少年杂役无疑是妓馆里最下贱的角色,加之野孩子素受欺凌,又将赖以生存的活计看得太重,更使得生性懦弱、不懂拒绝,表面是个老好人,腹内怨气冲天,敢怒不敢言,久之忍气吞声竟成了习惯。平日里为嫖客执壶提杯,为鸨儿娘端茶送水,为后厨刷洗买菜,杂七杂八的本事练下不少,却全不得精妙,活计越做越多,错也越出越多,可煞的作怪,越怕犯错越是出错,越是出错越受责罚,打骂对璎珞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自此无论对谁,他脸上总是挂着一幅讨好似的微笑,怯懦的他想挣脱命运的枷锁,而命运却总在和他叫嚣:“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谈到朋友,璎珞有些羞涩,他没什么朋友,只有夜阑。夜阑来自恩斯星,是流放到幽冥暗世的犯人,是璎珞两小无猜的玩伴。璎珞也说不清何时与她相识,或许是在他初到虎丘的那个寒冷的清晨。
夜阑与璎珞除了两小无猜,还是烟火邻居。于是,两个不同的种族的少年被命运戏谑似的紧密联系在一处。
他们居住在亚赛尔西北五里偏僻处的两座简陋房舍,房子都是捡来的,经过简单的修葺便成了活命的房宅。
与璎珞的孤苦伶仃不同,夜阑有个伯父相依为命,这使得夜阑的童年并不如何坎坷,也间接使璎珞这个孤儿邻居着实少饿了几顿肚子。
夜阑的“好”光景并没持续多久,夜阑十岁,伯父突然转性,变得滥赌酗酒,夜阑十二岁时,除了捡来的房屋,家中再无值得变卖的事物。没出几日,十二岁的夜阑被伯父卖到亚赛尔妓馆换了酒钱。
本就心事重重的夜阑变得更加沉默寡言,除了对璎珞。
璎珞却很替夜阑欢喜。二人同为亚赛尔妓馆小奴,夜阑每日里茶水汤饭样样精致精心,穿戴不离绫罗绸缎,居住更是香深闺,并专有三五先生教导琴、棋、书、画、吹、拉、弹、唱等诸门功课,在璎珞眼里,夜阑俨然一副望族小姐,哪似卖身的小奴。
小奴璎珞住在亚赛尔伙房旁的一间小屋,那本是一间柴房,因着璎珞离家路远,每日晚归早出,虽是年幼却也着实难以支撑,想要住在店里,杂役间却早住的慢了。再三恳求,才终于得了这柴房作卧房,如此一来,虽同为杂役,璎珞却显得更为下等。
虽处妓馆,但规矩却大,因此璎珞与夜阑平日很少见面,但每月初五、十五和三十日下午两人总要偷偷见一面,这是夜阑初到亚赛尔时与璎珞约定的。每到此时,夜阑都会偷偷带来璎珞从未见过的点心糖果等各色吃食,出于这种原因,璎珞对夜阑的到来充满期待。
随着年龄的增长,璎珞心中隐隐有了男女之别;身处妓馆这种环境,璎珞心中渐渐生了高下之分。他为自己的卑微汗颜,他不愿去妓馆前院做活,怕被夜阑瞧见,尤其是怕那个被别人责骂欺辱的自己被夜阑瞧见。
这种事璎珞只是自己想想,哪肯告诉夜阑。直到有一天,夜阑又如约而来,不知为什么,璎珞瞧见夜阑的眼圈红红的。
那天,夜阑说了很多话,杂乱无章、语无伦次的话。夜阑突然的发问更让璎珞一头雾水:“有没有想过娶我?”这让璎珞变得杂乱无章、语无伦次,他涨红了脸:“这,这,可是你”
夜阑也涨红了脸,听了璎珞的话,脸色霎时变得雪白,喃喃说了一句:“你”转回身,似乎要走,木讷的璎珞正想说些什么,夜阑又转过头,此时她已换了一副笑脸,连璎珞都知道那种笑叫做“强颜欢笑”,夜阑放下一包点心去了。
那天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睡不着,心里如塞了一团棉絮似的乱。如果说人生的前十七年璎珞是迷茫的,那么自此璎珞终于有了人生中第一个梦想,他发誓要做龟公,那在他眼里是多么傲人的差事,似乎有了这样的差事和这样的地位,他才有资格去向迎娶夜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