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夜时,突然下雪了。
虎丘城外的官道旁,孤零零的伫立着一间草房子。
蹲在门槛上的塞立图老汉望着肆虐的飞雪呆呆的出神,烟雾从他咬着烟斗嘴儿的牙齿缝隙间有节奏的随着呼吸一吞一吐。打在脸上的雪沫子化成了一滴滴水珠儿,顺着鼻尖吧嗒吧嗒的往下淌,他拧了一把鼻涕,在鞋底上蹭了,又痴呆带的看着天空中跳舞的雪花。以他的经验,这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雪了。
突然,银白的世界上出现个小黑点,渐渐的大了,显出了人形。他眯起眼睛,黑店在他的眼睛里逐渐放大。
一名男子步履维艰的前行着,他的腰间拴着一条麻绳,麻绳的那一端赫然是一副红色的战甲。
他拖着战甲,一步一喘,拼尽最后一丝气力的前行,雪地上拖行的痕迹很快被风雪掩埋,所以没人知道他来自何处。
远处灯火通明,他想,再坚持一下,只要走进虎丘城,或许他还有一线生机。
他终于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扑通一声跌倒在地,溅起的雪雾飘得老高。
赛力图叹了口气,飘出老远的白雾,不知是烟还是哈气。这种场景他见的多了,每年的这个季节总会有几个路倒儿,他们多是死在离开虎丘城的路上,以往,赛力图并不太在意这类路倒儿,他们多是在在亚赛尔花天酒地过后输光的赌徒,周身上下并没有一件值钱的物件儿。今天不同,这人是死在通往虎丘城的方向,赛力图望着雪地里的人影和铠甲,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许,他想再等等,等到人死的透彻,他可以发一笔小财。
又一个黑点儿在银白色的世界里沿着官道由远而近,沉重的步伐踩得积雪吱呀吱呀直响,这声音听得赛力图直牙酸,他曾经爱雪,如今他恨雪,这对穷人来说无疑是一场灭顶的灾难。
这是璎珞离开墨香水筑的第三天,一如夜阑推测,他没能从曹彼得那里拿到一分赔偿钱,而他背后的包袱里又确确实实装着一百二十五两银子,这银子是从哪来的,他说不清楚,这来历不明的钱让走得惴惴不安。
曹彼得死了,他在今天上午听说的这个消息,死的莫名奇妙的还有张保罗、富多玛,他盯着眼前的似乎是从天而降的一百二十五两,越发惴惴不安,他知道一定有人暗地里帮他拿回了一百二十五两银子,可这人是谁,他毫无头绪。疑惑、恐惧让他生出了逃跑的念头,于是他立即决定,迅速逃离这是非地。
漫天飞舞的大雪让他冷静了他混乱的思绪,一路上,他在反复回忆着事情的经过,这事,由始至终都太过蹊跷,他不敢再想,又忍不住去想。
前天一早,璎珞徒步前往驻扎在虎丘城外的甲兵营,这点路程对他来说并不算什么,一路上,他想象着各种可能遇见的情形,包括顺利的、艰难的,种种情形让他的思绪画着波浪。
未及正午,他已远远地瞧见了整肃的营盘,齐整的口号、轰鸣的马达以及偶从头顶掠过小型舰船,都唬得璎珞一阵阵心悸,尽管如此,他还是硬着头皮蹭到了营门。
他看着门上高悬着的军徽和几个雕塑般的士兵,威严的让他发毛,悬着心一步一顿的往里挪。
一只横伸到面前的手臂阻断了去路,执勤的哨兵仍然是目视前方,冷冰冰的问:“干什么的?”
璎珞越发失了底气:“我是这个、这个来找人的。”事先想好的说辞此时早被忘得一干二净。
“找谁?”哨兵的语气一如先前的冷冰。
“我,我找曹彼得佐领……”
“曹彼得?”哨兵一顿,“是先锋营的曹彼得吗?”
“大概是吧……我,我也不太确定……”璎珞扣着衣角,颤声回答。
或许是哨兵看见了璎珞抖得筛糠似的腿,从而生出了一丝怜悯,于是又问:“你找他什么事?有预约吗?”
“预约?没,没有……”
“军事重地,没有预约不得入内!”
哨兵斩钉截铁的回答让璎珞乱了方寸,见不到曹彼得就要不到钱,要不到钱……这一连串的因果让璎珞额头沁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情绪激动,说话也利索了许多。
“是昨天曹大人吩咐我务必今天来找他,我是亚赛尔的伙计,找他有很重要的事。”璎珞终于搬出了亚赛尔,在他眼里,亚赛尔是个极其牛x的地方,他想,这或许能让哨兵网开一面。
然而并没有,这番话换来的是哨兵将手扶在了腰间的武器上,璎珞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咕哝着,眼泪绕着眼眶直打转。
就在此时一震引擎的轰鸣响彻了营门,璎珞循声看去,见一架小型舰船悬在背后,他赶紧向旁边退避,不想忙中出错,脚下拌蒜,一下扎进雪窝子里,他的狼狈让他脸一红,额头接着又是一层汗。
舰船的玻璃打开了,低着头的璎珞并没注意到这些变化。
“哎!说你呢!”
这一声吆喝让璎珞回过神来,他望向舰船,探头叫自己的竟是曹彼得!
璎珞大喜过望:“曹,曹大人!我可找见你了,我是来……”
话说到此,突然被曹彼得打断:“先不要说了,等着我。”他说完,又朝哨兵喊道:“他是来找我的,让他进去。”
哨兵标准的还礼过后,舰船飞入了营门。
璎珞迈步想往里,却又被哨兵拦住。
“曹大人说了,你听见了的。”
“登记!”
璎珞规规矩矩的站着,他等了很久,一队队甲兵从他身边路过,向他投去怪异轻蔑的目光,璎珞不禁自惭形秽,紧张的投也不敢抬,只等队伍走得远了,他才敢抬头偷瞄一眼甲兵的英武,此刻他觉得自己渺小的如一只蚂蚁。
“你,别看了,说你呢,跟我来。”
喊他的是张保罗,璎珞不知所措的奔到张保罗跟前,张保罗二话不说拔腿边走,璎珞顾不上寒暄,只能默默的跟在身后,穿过几座营房,又东踅西绕一翻,终于在一间房舍近前止步,张保罗象征性的一敲门推门便入,璎珞略一犹豫,也跟着进了房内。
璎珞略扫了一眼,发现曹彼得、富多玛也在,赶紧低下头,目光直直的盯着鞋面。
“你找我?什么事?”曹彼得见璎珞进来开口问道。
“曹大人贵人多忘事,我是按照您的吩咐来取亭子钱的。”这番话璎珞反复准备练习了多次,话说的自然流利。
“亭子钱?我几时欠下亭子钱?”他左右看了一眼张保罗和富多玛,接着说:“什么亭子钱?”
璎珞没想到他开口就是赖账,不禁一阵气馁,竭力按定突突乱跳的心,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道:“昨日大人在墨香水筑……”
“墨香水筑?你们看看这位少年娃娃!”曹彼得对身边的富多玛和张保罗笑道:“他来朝我要钱,还说我去过风月之所,你玩笑开的大了吧。你倒说说我欠你多少钱?”
“共、共计一百二十五两……”
张、富二人不禁轰然大笑,笑声里全是轻蔑。
“保罗,你去里屋柜中取钱。”
张保罗一愣,随即转身进了里屋,未几便取了个紫色布包出来,递给曹彼得:“曹大人,这里不多不少刚好一百二十五两。”
曹彼得看也不看,接过布包一把扔到璎珞脚下,璎珞长出了口气,没想到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钱竟要的如此痛快,正要去捡。
曹彼得突然一拍桌案,喝道:“丘八虽穷,一百二十无量却还拿的出来。可我要问你这小贼,烟花柳巷岂是我等戍边甲兵的去所?晴天白日的就敢往本官脑袋上扣屎盆子,你这叫诽谤!”
“诽谤?”璎珞一愣,又听曹彼得喊道:“来人!拉出去给他做二十个花样长长记性!”
璎珞再醒来时人已躺在雪地里,他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雪,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活着。他不敢去想,因为张、富二贼下手忒毒了些……
什么是二十个花样,张保罗先用盐水蘸皮鞭子抽,抽得还要出十字形花样,待后背布满二十个“十字花样”,渗出的已不是血,而是黄水。一旁的富多玛喝着酒,慢慢烧烤着通条,一点一点照着“花”样烙描……疼昏了烙醒,烙醒了再烙昏,就这样重复……
此际他浑身酸软无力,口中干渴,渴得从咽喉到心脏都干裂了。他颤抖着手抓了一把雪,艰难的送进嘴里,顿觉神智清明了许多。
他看见一伙人丧家犬似的跑,璎珞不明就里,却也跟着跑,他知道,出大事情了。璎珞跑的很快,不一时就跑在了前头,可漫无目的的他根本不知道往哪里跑,他跑,后面的人盲目的跟着,璎珞觉得这样并不是办法,遂放缓脚步,一问之下,他才知道事情有多大。
昨天军营的带兵佐领和两个兵士被人杀了,佐领叫佐领叫曹彼得,两个兵士一个叫姓张保罗,一个叫富多玛。
璎珞听了这一连串儿的名字,腿一软,几乎瘫倒,钱,要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