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崇海所讲的故事与发生在她身上的经历简直可谓如出一辙。那袁景天初到明月坊时从未邀过明月相陪,何人唱曲,何人奏乐,何人陪酒,更是从来不挑。他这人不但随和,且极慷慨,但凡入他房中之人必然满载而归,加之说话风趣,深得坊间姑娘们欢心。起先众人只当他是哪个豪门官宦家的纨袴膏粱,丝毫不敢得罪,可一来二去日子久了便从席间言语中得知他在京中并无依靠,如此一来自然有人心生贪念。几位姑娘一番合计之后,又在鸨儿娘的默许之下,便在那袁景天身上使了手段。这手段说来和那赌坊使的也是相仿,换来结果自然亦是相同。那些下手狠的姑娘个个输的一塌糊涂,有甚者更是把这几年陪酒卖唱攒下的家当输了个一干二净。为了翻本便有与明月关系相好的姐妹朝她借钱使。明月为人大方,自是来着不拒,可这日子常了,借的多了,她也自要问问这铜钱的去向,姑娘们知道隐瞒不住,便一五一十将事情本末讲了出来,有的更是添油加醋说的神乎其神,如此一来明月便对那袁景天生了兴趣。她自认博览群书,古往今来趣闻怪谈,异人轶事看的多了,却是从不曾听说这世间有逢赌必赢之人,于是好奇之心更盛。这好奇心越盛便越要亲身试上一试,可这不试还好,一试便试去了万贯铜钱。钱财明月到不心疼,这气却是受不过,她生平最不信邪,可今遭也是素手无策。贴身丫鬟春桃见她心情不佳便生讨好之意,这春桃起先本是富贵赌坊老板的房中丫头,只因手脚不净被主家发现才转卖到了明月坊。经得明月同意她便于中牵线引荐那赌坊老板与明月相识,好让明月与其学些赌技对付那袁景天。赌坊老板自然满心欢喜,明月姑娘何等身份岂是他能轻易相见的,自是毫无保留倾囊相授。这明月慧心巧手,不到半月便把各类赌术学了个七七八八,又用半月练了个精通纯熟。单是那灌了水银的筛子,她想给谁掷个幺二三,便是个幺二三,想给自己掷个爆子,便是个爆子。神技既成自是不会放过那姓袁的,明月迫不及待约其对赌,那袁景天也是大模大样应邀而来。赌局伊始明月便立下三条规矩。其一,今番相赌每局最少要以万贯为注,这条是明月怕赌的少了,无法替姐妹们赢回当初输的钱财。此头条景天应允。其二,今番由她坐庄,只赌筛子,点数大者为赢,这条自是因为她筛子手法练的最熟,今日所用筛子自然也已提前做好了手脚。此条景天也是应允。其三,一应债务必须当日结清不得拖欠,这条是为防夜长梦多,途生变故。此条景天还是应允。明月自认功夫下的足了,今遭定是杀的这姓袁的灰头土脸,铩羽而归。可谁曾想,竟仍是事与愿违。她想给那姓袁的掷个幺二三,掷出来却偏偏是个爆子,想给自己掷个爆子,可待筛子停了一看,却偏偏是那幺二三。挺好的手法竟让她给使反了!如此一来非但未让明月警醒,到是使她暗中用上了性子,一万输了就压两万,两万没了就压四万,翻来滚去五把下来不多不少整好输了三十一万贯!一旁观赌的姐妹们先是为她捏把冷汗,到后来全都是呆若木鸡。明月自己更是脑中一片空白,这规矩是她定的,筛子是她投的,自始至终那姓袁的都未曾碰过一下,若说这其中真有蹊跷,那也只能是这袁景天背后有鬼神相助!
袁景天到是豪爽,直说今日之事只当笑谈,不必当真。可越是如此明月越是不肯,她先是倾其所有偿了二十万贯,又写了一张十一万的借据。袁景天推辞不过收了铜钱,却撕了那借据。这借据虽撕可那账却深深印在了明月心中。她这人面子最矮,不像其他姑娘虽也欠着景天银子,却可照常与其盘桓取笑,照样赚他钱使。明月不然,她作誓不攒够银子绝不再见这姓袁的一面,此后每每景天相邀她俱都托词不出,如此一来反倒惹了景天误会。到后来景天也是来了脾气,但凡见不到明月便要闹上一番,起初坊间众人对他还颇为忌惮,生怕他年轻气盛真生出什么乱子,可慢慢见他虽是口中喊打喊杀,却无过激之举,也就随他去了。自此那袁景天便成了明月姑娘嗓中的细刺,既吐不出,又吞不下,这如鲠在喉的感觉让明月着实不爽。
今日明月自感身体不适,早早便回了一干应酬,陈敬瑄之前几次相请都未如愿。本想歇了,谁料那姓袁的却杀上了门来,明月无奈只得又到陈敬瑄房中,她此举一来是为避这惹不起的瘟神。二来是想借陈、归二人官势压他一压,好替自己解了烦恼。谁成想,就连这位归大将军对那姓袁的竟然也是忌惮三分。如此她便更失方寸,只能是暗暗灰心。
此时的归崇海正讲的唇沫横飞,说到精彩处那二人也是跟着咋舌连连。他这人故事讲的着实高明,听他所说的桩桩件件都仿佛亲身经历一般。
他讲的越是精彩,明月听的越是有气,便插口道:“归将军,恕小女子直言,我观将军对这什么袁通天甚是推崇,莫非你们二人也曾对赌过?”
她这话问的学问,表意是问二人是否赌过,可暗含着却是说,你堂堂一位将军大人,如此高抬这逢赌必赢的袁通天,莫非也是欠他赌资。
归崇海老于世故,是快成精的人物,对她这旁敲侧击丝毫不为所动,反而笑着回道:“明月姑娘见笑了,我归某虽也好赌,却从不欠账。”他这里实是扯了个大谎,但料想真实情形无人知晓,说的确是理直气壮。偷眼看了看明月反应,见她面色几变,知已说中其心思便不再刁难,转口又道:“所以在下对这袁景天如此忌惮,介是因其真的是逢赌必赢!”
一旁陈敬瑄也看出了明月心有隐情,知这话题她已不便在谈,便接口道:“即便他这人手段了得无人能及,不与其赌便罢,何必忌惮于他?”
得敬瑄问,崇海答道:“将军不知,我所说的逢赌必赢不单单是赌钱而已,却是真真正正的逢赌必赢!!”他把最后这逢字拉的尤长,显是话中有话。
“此话何解?”,敬瑄自是听出他玄外有音却又不明其意。
崇海答道:“将军我方才说了,这袁景天的逢赌必赢不单是指赌钱,他,他,他还能赌官!”
这话倒把陈敬瑄说的更加糊涂,便又问道:“何谓赌官,快快说来。”
不知怎地那归崇海此时却是眉头微蹙,若有所思,轻叹一声后才道:“唉!若说这世间事,恐怕单这为官最难,高低起落似都系在一个运字上,不知将军是否还记得前任宰相王震?”
王震此人陈敬瑄自是记得,这前任宰相与其兄田令孜可是着实斗了好一阵子,他也是主张神策军出师剿匪的骨干之一,自然受田令孜排挤,最终落了个罢相的结果。
“此人与那袁景天有何关系?”陈敬瑄不解道。
归崇海又叹一声回道:“唉!正是因为这二人毫无瓜葛,此事说来才叫神奇。”
陈敬瑄听他方才说那袁景天能够赌官,又听他提及已然罢官的王震,便有了些头绪,于是问道:“莫非这王震罢相与那袁景天有关?”
归崇海点头称是道:“正是如此。”
“笑话!”陈敬瑄闻言道:“那王震缘何罢相,你我还不清楚吗。”他这话说的倒是不错,宰相王震与宦官田令孜相斗丢了相位之事,非但是他们二人,就连京中百姓都是人尽皆知。
谁料归崇海却是摆手说道:“不然,不然,此间因果将军恐怕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待末将慢慢道来,”他呷了一口茶水,略加思忖后道:“现今朝中有一位秘书少监时任侍御史之职。此人嗜赌成性,然赌品却是极差。他虽久闻袁通天逢赌必赢,却偏不信邪,发誓非要赢他一回。结果可想而知,自是铩羽而归。侍御史本来俸禄低微,输的多了自是深感肉痛。此人当初不过一刀笔小吏,所以为官全仗王震提拔。今番情急之间便把那宰相王震想了起来,与此同时一条妙计也是油然而生。诡计既定,他便再邀那袁景天相赌,而与往常不同,此番赌的非是什么筛子、牌九,赌的却是那王震的官运”
“这官运倒是如何赌法?”青玄按耐不住插口问道。
归崇海笑着回道:“呵呵,要说这赌官运嘛,其实倒也简单,就如同那筛子压大小一般。”
“原来如此,那他二人是如何压发?”青玄又问。
归崇海答道:“此人奸狡,上来就压那王震官运亨通,袁景天既是与其对赌,此时也只有去压他官运不通一条路可走,否则便要认输了事。可那王震时任宰职,官运何止亨通,若说他会不通,恐怕无人敢信。那侍御史自认此番必是立于不败之地,单等袁景天认输求饶。可袁通天毕竟是袁通天,他何止是单压那王震官运不通,更是压他三日之内必定罢官。那侍御史当即狂喜,大笑袁景天是个疯子,又恐其赖账,干脆直接住进了袁府,只待三日后狠狠讹他一笔。然而这结果嘛,嘿嘿,咱们如今俱已知晓,那王震他,当真就在三日后罢了相位,回家养老去了。”
“巧合,不过巧合而已,”陈敬瑄虽听的也是频频皱眉,却仍是不肯相信那王震罢相竟会是袁景天赌出来的。
“将军说的不错,凡事皆有因果,若说单凭一赌便致使当朝宰相罢官我也不信,不过随后发生之事,却又让我不得不信,不敢不信。”
“还有何事?”陈敬瑄皱眉道。
“随后之事可说是更为离奇,那侍御史得知王震罢相,简直是如丧考妣。他一路为官介是走的王震门子,如今这遮荫的大树倒了,他哪里还经得住风雨,必然也是罢官了事。输了银子,又要丢官,他自然不服,便决意孤注一掷,无论如何也要赢那袁景天一遭。”
“还赌?!他还有什么可赌,”青玄听的又气又笑,这赌徒心态连他这久历江湖之人也瞧不懂了。
“若说赌注他到还是真有一样,那便是他自己的官位,”归崇海答道。
“他的官位,莫非也是拿来压的大小?”青玄问道。
“不错,不错,”归崇海道:“王震倒了,其羽翼下的一派官员自然要受殃及,他自认这官也该做到头了,干脆直接压自己罢官。”
“这到有趣,那侍御史到真地聪明,他自知即将罢官便拿这个出来做赌,莫非还要那袁景天压他升官不成?”青玄再问。
“正是,”归崇海淡淡一笑道:“那袁通天不单是压的他升官,而且压他三日之内连胜三级!”
“厉害,厉害,”青玄连呼厉害,又再问道:“那此番结果如何,难不成那袁通天的不败金身给他破了?”
归崇海笑着摆手答道:“呵呵,贤弟糊涂,若是袁通天金身得破,那侍御史如今怎么会做了秘书少监。”
青玄闻言大呼奇怪,道:“奇了,奇了,此人靠山即是倒了,落得个不被罢官已算万幸,怎地还能升官,况且还是连升三级?”
归崇海闻言又是一叹后方道:“唉!正如我方才所说,世间事皆有因果,而人之运数自是藏在这些因果之间,”他此话说的玄妙,众人俱是似懂非懂,单等他来解释,他便又道:“宰相罢官,其一派党羽自是要被剪除,那侍御史虽属其一派,奈何官职太低,便未被列在其中。再加此番受波及的官员太多一下便空出了许多虚位,仓促间一时又寻不到恰当之人补缺,便干脆把他提了上去,从侍御史到秘书少监整整是连升了三级!”
青玄此时更是连连称奇,就连明月都是不住摇头,唯独那陈敬瑄紧锁双眉,若有所思。
归崇海呷了口茶后又道:“随后此事便不胫而走,京中大小官员但凡听说过的没有一个不是主动登门结交这位袁通天。你们想,这袁通天此番赌的是别人官位也就罢了,若是哪天他闲来无事拿谁的脑袋去赌,只怕此人直到见了阎王都不知究竟是谁拿他送的人情!”
夜更深了,定更的梆鼓已然敲了三遭,可归崇海说故事的兴致却是丝毫未减,青玄、明月倒也听的入神,单那陈敬瑄越听越是心头沉重,‘难不成这天底下果真有那大通大运之人’?
他身为武将,见血杀人自是家常便饭,最不信鬼神之说,可这归崇海讲的条条是到却又不由得他不信。大贤、大忠、大勇、大运之说本是青玄杜撰,这四人合力能破黄巢更是欺君的无稽之谈,偏偏这袁景天的出现让陈敬瑄心中隐隐生出一种不详之感。
“杀人了!杀人了!”歇斯底里的喊叫声瞬间打断了陈敬瑄的思绪,也打断了仍在侃侃而谈的归崇海。
“什么情况?”归崇海双眉紧锁。
“走,出去看看,”陈敬瑄干脆起身向屋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