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华灯初上。伴随着家家户户窗户里透出的亮光,月亮已悄然升入了天空。
清澈如水的月光白亮亮地洒向大地,月亮宛如一位刚沐浴出来的少女,娴静、羞涩、妩媚,只需看上一眼便能让人醉倒。
在月光的陪伴下,街道上的灯笼开始陆陆续续地亮了起来了,只一会儿功夫,就光光闪闪地照亮了整条街。
苏云卿从卢府里出来的时候,上元节的花灯已开始多时了。她和卢盛文乘坐的马车走到离安乐街还有两条街时,便再也走不动了。前方密集的人群把路堵得严严实实。无论车夫怎样吆喝,他们都像听不到似的。
人们脸上挂着难以掩饰的微笑,相互拥挤着朝最热闹的地方缓缓前行。
卢盛文只好跳下马车,扶着苏云卿也下了车。月儿和兴儿紧随其后,四人一起融入了欢乐的人群。
“东风夜放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词人辛弃疾这样描写了上元节的场景。
然而,在卢盛文和苏云卿的眼中,他们所看到的景色远比词人描写的还要热闹,还要流光溢彩。眼前的场景让他们兴奋,让他们喜悦,他们在不知不觉中把这份喜悦写在了脸上,装进了心里。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卢盛文就牵住了苏云卿的手,也许是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从他们身边挤过时,从那一刻起,卢盛文就再也没放开苏云卿的手。
而苏云卿好像也忽略了自己的手,只顾高高地仰起头,让五彩斑斓的灯光流淌在自己容光焕发的脸上。
他们四人裹挟在欢乐的人群里,缓慢地向前移动着。开始的时候,卢盛文还和苏云卿并肩而行。一盏盏华美的灯笼在他们头顶滑过。美轮美奂。卢盛文不时地一边用手指点着,一边向苏云卿介绍着。在他转头看她的一瞬间,发现她那双乌黑的眼睛被灯笼里的亮光映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可是很快,卢盛文就发现他已经不能只用一只手来保护苏云卿了。随着人群越来越密集,苏云卿一会被挤得远离了他,他必须费好大的力气才能把她重新拉回到自己身边。而一会她又被挤得紧贴着他,直贴得他周身的血液都要沸腾了。
卢盛文索性把她挡在了自己的身后,把牵着她的那只手也背到后面,用他自己的身体做了盾牌,在拥挤的人群里为她开辟出一小块不受任何人干扰的安全之地。
苏云卿像小猫一样,安静、顺从地躲在他身后,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去。他高大的身躯遮挡了她前方的视线,也遮挡了她心头的阴霾。她觉得那只手是那么温暖、那么有力、那么安全。她真想把自己化成一只手,永远地停留在他的手心儿里。
随着拥挤的程度越来越强,他们终于来到了安乐街的中央。这里街面虽然宽敞,却也是人员最密集的地方。
按照当地的习俗,人们会把提前选好的制作最精良、造型最精美、创意最独特的灯笼挂在此处。若是谁家的灯笼有幸能挂在这个地方,那不仅是赢得了一份荣誉,更预示着今年还会有一个好兆头。
苏云卿将自己的目光从卢盛文的身上移向头顶。她扬起头,在一排排灯笼中急切地寻找着。她希望能在众多流光溢彩的灯笼中找到印有卢氏或者隆昌字样的。
当他们快到盛昌门口时,她终于发现了她想要找的东西。
这是两盏六面体传统宫灯形状的灯笼。造型虽然传统,但却选用了极为罕见的玻璃作为材料。用玻璃做灯笼,这在镇州府的历史上还是头一次,因此在这两盏灯笼下也聚集了最多的人。
苏云卿盯着灯笼仔细看着,见里面是两幅装裱得极其精美的画。其中一副是花园里的一角。在一个绿水新满的池塘边上,几棵刚吐出嫩芽的柳树正随风舞动着。与池塘水中的倒影一起回应春天的召唤。一对红嘴灰毛的小鸟停留在刚吐芽的柳枝上,似是在喃喃细语。远处,一个模糊了身影的小拱桥摇曳在池塘的上方。与之对应的是亭子的一个弯角。整幅画的色调清新、爽利,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特别是一对鸟儿的红嘴,像一盏灯,点亮了整幅画卷。
在画的末尾处,一句牡丹亭的戏文跃然纸上:“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
另一幅画与第一幅不同,画的不是春天,而是暮冬的景色。在画的远端是一片苍茫的群山。山的上方压着一层厚厚的深灰色的云。灰暗的群山与更灰暗的云相互掩映在一起,呈现出一派肃杀和萧条的景象。在灰蒙蒙的天空中,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从群山深处一路蜿蜒而来。近处几株光秃了枝子的树散落在一起。树根下一堆一堆的积雪清晰可见。整幅画的色调暗沉、压抑,好在有几朵红梅点在了干枯的树枝上,算是给画面增添了一丝难得的生机。
在画的结尾处有一首诗:“晴雪小园春未到,池边梅自早。高树鹊衔巢,斜月明寒草。山川风景好,自古金陵道,少年看却老。相逢莫厌醉金杯,别离多,欢会少。”
望着那几点红梅,苏云卿的眼睛渐渐湿润了。她在心里反复诵读着:“别离多,欢会少”。
“没征得你的同意,就把你的画拿了出来。”一旁的卢盛文轻声说道。“那几朵红梅和鸟儿的红嘴还有柳枝上的新绿都是范先生帮着点上去的。他说画的颜色太暗了,放点颜色上去,一是看着多些生机,另一个,他希望画的主人看到红色后能快乐一些。
还有那上面的字也是范先生提的,不知是否符合你当时画画时的心境?
可惜范先生的字过于苍劲了,要是你自己提上去的就更好了。只是当时你不在,我只好自作主张了。”
站在两盏水晶般透明的灯笼下,苏云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心潮澎湃地望着两盏灯笼。
每盏灯笼里都燃着一支红色的蜡烛。在橘红色烛光的照射下,原本灰暗的画面仿佛被赋予了新生的气息,特别是那几点红色,看着那么温暖,那么令人感动。
此时,聚集在这两盏灯笼下面的人也越来越多了。人们用新奇的目光注视着它们。透过玻璃,人们看到了里面如梦如幻的画面。跳动的烛光把画面衬托得栩栩如生。人们不时地发出各种赞叹:有惊叹玻璃花灯精美的、有称赞绘画技艺精湛的、也有欣赏诗句与画面完善配合的、更有陶醉其中意境的。
“东家,”一个声音突然从卢盛文和苏云卿的身后传了过来。二人不约而同地扭过头,看见王掌柜、齐掌柜领着盛昌的几名伙计站在不远处,正笑盈盈地望着他们。
王掌柜和齐掌柜紧走了几步,“果然是云卿姑娘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齐掌柜激动地说道。
“瞧你说的,云卿姑娘不回来这里还能去哪?”王掌柜说道。然后又看向卢盛文,“少东家,我们给您道喜啦,今年咱们家能有两盏灯挂在这条街上,而且还挂在最好的位置上,实在难德啊!”
“还真是难得,”齐掌柜附和道。“往年能把灯笼挂在这种地方的,不是画坊就是书斋,要么就是书香世家,没想到咱们生意人今年也风光了一把啊!难得,难得。”大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都是云卿小姐的功劳,”卢盛文说道。“灯笼里的画就是她亲手画的。”
“是嘛?又是云卿。”齐掌柜惊讶道,“从去年到现在,云卿姑娘帮咱们家增了多少光啊!”
“瞧你这老头,又说错话了。云卿姑娘不给咱们家帮忙,还能给谁家帮忙啊?!”王掌柜说道。
刚刚看到王掌柜和齐掌柜时,苏云卿就觉得心里暖暖的,特别亲切,像回到家一样。现在又听他们俩一唱一和地说话,不觉羞红了脸,低下了头。
“齐掌柜,天气太冷了,请我们去你那里喝杯热茶吧?”卢盛文说道。
“对,对,对,千万别冻坏了云卿姑娘。”齐掌柜连声说。
欢乐的气氛回荡在人群里,伴随着一阵阵爽朗的笑声,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出兴奋、喜乐的神情。并透过人群传向了远方。
在离人群较远的一个地方,一个隐蔽的、灯火阑珊的角落里,一双忧郁的眼睛正盯着他们。或者说正盯着苏云卿。那双眼睛清澈、明亮、俊秀,但是眼睛深处的忧伤和绝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明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