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圣者，知行合一。
诸人原并未在意突然出现在山道上的这名像乞丐一样的男子，却这一番话使众人一番思索沉默无语。
青鸟入林，山雪融景，白帝庙前，黎稚于漫雪山道盘膝而坐，十几名年轻士子们也皆席地坐下，黎稚娓娓说道：“人言不足恤，天道不足惧，祖宗先辈之传承不足守。”
年轻士子们先前听此人说那从圣之道，一席话使之眼界宽阔，如临渊小舟遇峡口而过，则茅塞顿开柳暗花明，境界超然。此人大抵是隐匿世间的某位贤者，甚至有人心底猜测，莫不是那位儒家七先生化名黎稚又故意穿扮乞丐模样说学白帝庙，虽然十一月廿二未到却并没有这种可能。
“人言不足恤，天道不足惧，祖宗传承不足守。”
这句话说出来后，因先前一番从圣之道而对黎稚存有好感的士子们忽然变了脸色，而有几人事先觉得不妙起身离了人群下山去了。
程时面色沉重说道：“这话说不得，慎言！要知道人言可畏更能杀人，敬畏天道更不敢对其有一丝一毫不敬，天道无常，命轮转动不息，各人命运都是安排好的，不敬天道必遭天诛！而我大周国共主天下二百年，祖宗之法更是传承不息，怎能说不足守！”
黎稚微笑说道：“人言不足恤，一人言杀一人，百人言杀百人，千万人言便可杀尽，就要焚书坑儒。”
李从彦出自南方儒学世家，自小耳濡目染深知礼法，听到此番言论自然不以为然便说道：“便是天下读书人一人一口唾沫就能淹死一个人，难道真的能杀尽全天下的读书人吗？”
黎稚说道：“不脱离世俗，又不受世俗牵制，一人自当杀不尽天下所有看你不爽的人，既然我杀不得又杀不尽，何必去理会？任滚滚身前身后骂名，我自逍遥于世间。”
黎稚抓起地上一把雪送入口中嚼入胃里，继续说道：“造化弄人命运不公，若命运真的差劲难道一辈子都要屈服命运？就是要挑战天道，逆天而行。与天斗是乐趣无穷的，而终究人定胜天，天道不足敬。”
士子中有几人听闻此言脸色大变，嘴里纷纷说道：“妖言惑众，必遭天谴！”
“原以为你是有学之士得道高人，却说出这等危言耸听大逆不道的胡话！”
“过几日儒家曾伋先生就要在此讲学，请你不要沾污了这讲学之地，快些下山去吧。”
“天道岂是我们凡人可以觊觎窥探的？命运若是天道安排自当遵循，遇到大大小小的苦难挫折，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没有的东西不去强求，顺其自然问心无愧，岂非很好？想来你是遇到一些过不去的坎，心境糟糕以至于乱了心境才说出这种话，你若现在下山我等自当什么也没有听见过。”
黎稚摇头大笑道：“我若怕死便上不来这白帝山到这白帝庙前了，我不惧人言更不畏天道，又岂会怕死？”
那几人皆摇头叹息道：“你是个疯子！”
“满嘴胡言乱语，简直污了我的耳朵，我要去洗耳朵了。”
黎稚抓起雪塞进嘴里，边嚼边说：“而那祖宗之传承也不过是些迂腐的烂泥不足道也，我只知道世人眼界都太狭隘，是那微小的蝼蚁，不听教化，浑浑噩噩。”
程时说道：“你所说的在我等看来又何尝不是迂腐狭隘的言论？”
黎稚大笑道：“世人皆醉我独醒，纵使一片黑暗浑浊，我也愿做那清醒者，一盏灯光便能照亮世界。”
程时摇头说道：“大周朝海晏河清，陛下圣心无二，百姓们更是安居乐业，何来黑暗浑浊之说？即便如先生所言要做那清醒者，可一片黑暗里，先生这位清醒者就要被视为异端，难免要有杀身之祸，所以先生还是保重，我等下山洗洗耳朵去了。”说罢便起身从黎稚身后而过下了山去，其余众人也纷纷下山。
其时夕阳西下，山上的雪像是火烧一般，景色格外好看。
黎稚坐在山道上，融入景色里，也未见起身，只是安静地看着天边飞鸟，抓一把雪塞入嘴里慢慢嚼着。
一阵狂风卷雪抖起夕阳漫天，待那雪子落尽，黎稚身边不知何时站立着六个人。
那六人黑布衣笼罩全身，黑帽压顶完全看不清模样，只听为首那人声音重如洪钟，冷笑说道：“你以为你能逃得走？”
黎稚轻松笑道：“我并没有逃。”
为首那人讥讽道：“当日被我六人重伤，踏陵江而至白帝城，真以为我们找不到你么？你既然不怕死当日就应该被我们杀了了之，又怎么辛苦跑到此处妖言惑众蛊惑世人？奈何你口才实在太差，那些读书人怎么会听你的狗屁大道？”
黎稚边抠鼻子边说道：“世人怎么看我都无所谓，我笑世人看不穿，终究冥顽不化，而所谓从圣者便是要知行合一，不管结果如何，我求的是自性，顺心即可，可这天终究要破。”
为首那人道：“你只不过是芸芸众生里微不足道的蚂蚁，为什么要去想那些日天的事？”
黎稚说道：“这个世界里总会有那么几只抬头仰望苍穹的蚂蚁，如果真有天道神明存在，那神明是否也会注意到抬头仰望苍穹的蚂蚁？我夜观星辰，总似无数双眼睛在看我，也许那就是神明的眼睛。我不敬天道而不容于世，那便是天道不容我，天不容我何不逆之？”
为首那人道：“那么是我们动手还是你自己了结？”
黎稚道：“劳烦六位帝国玄甲千里追杀，长安那位倒还看得起我，我命由我，不劳诸位费心了。”说罢那身破败不堪贯满剑窟窿的衣服变得明亮起来，如同天边燃烧的夕阳，红得似血。
元鼎十六年十一月冬，以异端者自居而不被容于世的黎稚于白帝庙前入火焚身，化成漫天火子融入风雪中去，其著书《焚书》也随著作者一同消逝在那道火光中，引以为憾。
那日，残阳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