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待饭菜的时间里，艾伯特带着学生们开始观察研究客厅里的那尊神像。

    塑像看起来是用某种岩石刻成的，通体漆黑，粗糙坚硬，造型抽象扭曲，有棱角，有曲面，很难说它是一个什么形象。

    “这就是他们说的海神吗？和记录上画的一点都不像，怪模怪样，挺丑的。反正我是不会把这么一个东西摆在家里。”伊芙做出评价。

    布伦特已经从楼上的行囊中取出了速写本和炭笔，飞快地在纸上涂抹着，若有所思地进行分析：“我个人认为，这属于原始图腾的一种，是象征元素的组合和重塑。你看，也许这条曲线代表的是海面，而这个转折代表的是风暴。”

    辛迪负责做文字记录，他还处在下榻如此简陋环境的抵触情绪中，慢吞吞地记完两行字，咬着笔头，从鼻子里发出哼声，“也许这就是他们在海边随手捡的一块石头，随手砸两下就摆起来，没有两个是一样的！”

    “你要这么说，也只有等我们看到第二尊塑像的时候才能知道了。”布伦特回答。

    艾伯特摘下自己的金边眼镜擦了擦，呵呵一笑，“有的部分，我们现在就可以知道。比如，这绝对不可能是在海边随便捡的石头。”

    学生们都转过头，摆出在教室里认真听讲的姿态，等待下文。

    他们的导师重新戴上眼镜，抚摸着桌上的塑像道：“除了造型，你们还要注意材质。海边的石头多为海相岩石类，海相岩又属于沉积相，而其中最常见的就是碎屑沉积岩。在海边，你能捡到大量的砾岩，也就是卵石。它们的特征就是，经过海水的冲刷，棱角消失，表面光滑圆润。质地较软，有的切面能看到明显的分层。”他停顿了一下，等待学生们记录完，才接着讲下去，“而这座塑像，我们可以明显的看出，它不属于这一类。再仔细观察，可以发现，塑像表面有许多细密的小孔，这是一种火成岩的特点。不知道你们在船上的时候有没有注意到，特里同和它周围岛屿的地形特征，很可能是一片火山群岛。”

    学生们点头如捣蒜。辛迪小幅度地举了一下手，发问：“可是这有什么关系？我们在研究的不是‘海神’吗？”

    艾伯特点了点头，语气舒缓：“根据已知的有关‘海神’的传说来看，祂没有任何类人形象，甚至没有具体形象。与祂相关的描述，往往伴随着阴、大雾、雷鸣、海啸等现象。传说中，当‘海神’发怒的时候，乌会遮蔽天日，海上弥漫起阴沉的大雾，到处都是难闻的臭气；海面狂躁不息，甚至出现海啸，祂的怒吼是没有闪电的惊雷，岛屿上的动物惊恐奔逃，或突然暴毙。最后，惩戒的天火将罪人化为岩石。”

    “是的，就算远离海边也没有用，那对姘头逃到了山上，也没有躲过惩罚。海神不仅是海洋里的神，也是所有岛屿的神。”梅森端着托盘走出厨房，刚好听到艾伯特的最后几句，不由自主地接话道。

    艾伯特看了梅森一眼，没有因为他的插嘴而不满，继续说道：“这些现象，粗看似乎确实属于一名‘海神’的权能，但是，同样很符合火山爆发前的预兆。再结合我们对塑像材质的分析，地理环境的考察，那么，我们能不能大胆地猜测，这里人们所崇拜的‘海神’，本质上是一种火山崇拜？”

    客厅中的四人一时间鸦雀无声。梅森愣了一会，将托盘放到桌上，嘴里嘟嘟囔囔：“鄙人听不懂先生在说什么。反正海神的威能遍布海上，无人能反抗海神的意志。”

    托盘里有四块油煎鱼排，表皮上划开了均匀的菱形，金黄酥脆，略带焦色，边缘微微翘起，露出里面嫩白的鱼肉，泛着汁水和油光。上面还撒了一层不知名的香料，搭配着海藻羹的鲜香，闻起来令人食指大动。

    梅森将盛着煎鱼和羹汤的碗碟挨个分呈给众人。原本因为他对海神的崇拜而感到不悦的布伦特等人看到面前的诱人的美食，一时间都不禁咽了咽口水，连同嘴边斥责一起咽了下去。

    “特里同油煎鱼排，请慢用。”梅森安排妥当，鞠了一躬就要退下去。看得出，他受过一点如何服侍人用餐的训练，这在特里同这样的小渔村里是肯定做不到的。

    伊芙叫住了他：“贝利先生，你有事要去忙吗？”

    梅森抬起头，犹豫地回答：“先生有什么吩咐？鄙人已经吃过了……那位佣兵先生的份，我留在厨房里了，等他回来，热一热就能吃上。”

    伊芙抿了抿嘴角，指着还留在桌上的塑像说道：“听你刚才说的，你应该对‘海神’的传说很了解吧？我想知道得多一些。”

    梅森微不可见地叹口气，回到桌边，清了清嗓子，斟酌着开口：“我不知道特里同的人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崇拜海神的。据我所知，此地的居民祖祖辈辈都是海神的信徒。几乎每家每户都有海神的雕像，渔民出海更是一定会在船头摆上一个，祈求庇佑。

    关于海神，我知道的最出名的故事就是塔纳塔斯的恋人们。传说在一个叫塔纳塔斯的村子里，有一名渔夫爱上了邻人美丽的妻子丝科娜，于是向海神祭司祈祷，希望能得到对方。海神祭司转达了他的祈求，并且要求渔夫十年后将丝科娜献给海神。渔夫答应了，于是得到了海神的眷顾。海神祭司用魔法诱惑了丝科娜，使渔夫得到了她。他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年的时间，生了很多孩子。但是当到了渔夫该支付代价的时候，他却后悔了，不愿意把丝科娜献出，在海神祭司前来的时候将她藏了起来。于是海神祭司离开了，再次前来的时候，带来了海神的愤怒。天空上布满了漆黑的乌，将太阳都遮住了，白天一下变成了夜晚，人们都能听到海神雷鸣般的怒吼；渔夫想要乘船逃跑，但是大海上灰雾弥漫，海浪汹涌暴躁，恐怖的海怪冲上陆地，将渔夫居住的村子都吞噬了；怪物追赶着渔夫和丝科娜，于是他们逃离海边，逃到山上，躲在了林子里。最后，海神从天上降下了惩戒的大火，把渔夫和丝科娜藏身的林子化为灰烬，两个人都化作了石头，成为了海神的祭品。”

    梅森讲到这里，停下来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润喉。在他讲故事的时候，众人已经把油煎鱼排解决了大半。

    伊芙放下刀叉，撅了撅嘴道：“那个丝科娜真可怜，被当成物品一样抢来抢去。”

    布伦特眉头紧锁：“不仅是那个女人，渔夫也被做了祭品。用活人做祭品，这个海神果然是个邪神。”

    辛迪的关注点不同寻常：“我倒是想知道海神祭司是怎么诱惑的丝科娜，真的有控制人心的魔法吗？”

    “也许有，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海神祭司是侍奉海神的眷者，向海民们传达海神的意志。他能驱使海神祝福过的动物和鱼，力气奇大无比。他会流出黑色的眼泪，眼泪能变成坚硬的宝石。而且他的样貌丑陋诡异，正常人只要看到他的脸，就会被吓疯过去。”梅森回答道。

    “你怎么知道他长得丑？你见过海神祭司？”辛迪撇撇嘴。

    梅森摆摆手：“我当然没见过，否则我怎么还能站在这里好好地和各位先生说话呢？是村子里的其他人见过。他们想得到海神无边的财富和宝藏，就去找祭司祈求占卜。他们是这么说的。”

    伊芙略微瞪大了眼睛，“海神的宝藏？那是什么？”

    “据说大海中所有的宝藏都归于海神，只有海神祭司才能知道那些宝藏都在什么地方。”

    布伦特问：“那些人得到宝藏了吗？”

    “他们空着手回来了，但是传言说他们其实已经得到了宝藏，只是怕被人眼红抢去，偷偷藏了起来。否则他们怎么回来以后都整天神神秘秘的呢。”

    “他们回来之后做了什么？”

    “他们回来以后就躲在屋子里不见人，也不下海打鱼了。没过几天，阿利弗就跑了，接着是艾德里安，他们一定是拿着金银财宝跑到大海对面逍遥快活去了。剩下了罗素和索契两个倒霉蛋，一个疯了一个死了。听索契家的婆娘说，阿利弗和艾德里安两个没良心的混蛋，把索契骗出去，说是得到宝藏之后一起分，实际上是为了找个替罪羊承受诅咒，这样他们才能安安稳稳的享受宝藏。当时艾德里安还没跑，他们还去他家大闹了一阵。”

    艾伯特听到这里，若有所思地用指尖叩了两下桌面：“说说具体的情况，还有那两个人是怎么疯的，怎么死的？疯了的那个现在还活着吗？”

    梅森挠了挠后脑勺，努力地回忆着：“当时的情况挺混乱的，我也是听到吵闹才知道出了这么一回事。我一出去就看到罗素的兄弟林泽和索契家的婆娘在艾德里安屋子门口闹，说艾德里安把罗素和索契两个人，好好地带了出去，宝藏没带回来，却带回来一脑袋疯病，要他给个交代。艾德里安出来说是阿利弗出的主意，他也是被骗去的。这话我是信的，艾德里安向来老实巴交的，没什么主意。那个阿利弗就不一样了，整天游手好闲，偷鸡摸狗的事也没少干。等他们拉拉扯扯地到了阿利弗屋前，才发现阿利弗那小子已经好久没回家了，到处都是污泥，屋子都被老鼠咬穿一面墙了！后来艾德里安只好答应拿出他得到的宝藏和两家分，好话说尽才把人劝回去。没想到第二天艾德里安也跑了，啧啧。”

    “后来呢，剩下的两个人怎么样了？”布伦特追问。

    “这说起来就邪门了。”梅森似乎打了个哆嗦，抱紧了自己的双臂，“罗素是有一次突然发大疯，自己咬断了自己的大腿，血流得到处都是，人就这么废咯。那个索契呢，本来疯病已经好了不少，只是不爱说话。有天晚上，他家婆娘只见他起了床，怎么叫都不搭理，追出去一看才发现，他拿了两根烧火棍，从眼珠子捅进了自己脑子里。发现的时候他的皮肉都烧焦了，一屋子烤肉味。哎，可怜了索契家的，孤儿寡母，可怎么过哟。”

    屋子里一时间静默了下来，气氛有些僵硬。

    辛迪用叉子拨弄着餐盘里的鱼肉，显然因为梅森的描述而失去了食欲。他抽动嘴角冷笑道：“让不让人好好吃饭了，有必要说得这么详细吗？还是说，你怕我们对海神宝藏产生了兴趣，让你带我们去找？”

    梅森脸上堆起谄笑，不住地搓着手：“这个……这个，鄙人也是担心先生的们的人身安全问题嘛……”

    “所以你知道在什么地方咯？”

    “当然不知道！”梅森急忙摆手，“我可不是那些疯狂的教徒，我也对那些宝藏一点兴趣也没有！”

    “那有谁知道，要怎么找海神祭司？”

    “哈里斯那帮人肯定知道，他们成天拜那个海神。罗素兄弟和索契家的婆娘也应该知道，只不过，罗素现在还能不能说话就不一定了。”

    “那好，”艾伯特站起身，拍了拍梅森的肩膀，说道：“我希望明天能见一见你说的那些人，麻烦你履行好向导的职责，安排引荐。没什么问题吧，梅森先生？”

    梅森张张嘴，犹豫了几秒钟，最后还是低头应道：“是的，先生。”

    艾伯特满意地点头，转向他的学生们：“明天你们将首次直接接触神秘事件的相关人员，我希望你们能够提前列出访谈提纲，之后还有很多事要做。”

    “好的，埃斯特鲁姆先生，晚安。”学生们也纷纷起身。

    “孩子们晚安。”艾伯特说完，转身上楼，走进了二楼最里面那个属于他的房间。

    见艾伯特上楼，伊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呼，我要出去散个步，一会就回来，别把我锁外头了。”

    “我陪你一起去吧，让梅森带路。”辛迪伸手取过自己的外套，就要去揽伊芙的胳膊，“你对这里不熟，一个人出去不安全。”

    伊芙手腕一翻，只听到机栝铮鸣，一道快得让人难以目视的影子就射了出去，在辛迪脚前激起一撮尘土，惊得他后退了一小步，伸向伊芙的手便抓了个空。伊芙挑了挑她英气的眉毛，嘻嘻一笑：“没事，我就在屋子周围走一走，不会迷路的。”不等其他人反应过来，她便推门出去了。

    辛迪的脸白一阵红一阵，最后一跺脚，转身上楼：“梅森！给我送一桶洗澡的热水上来！还有，我房间里的床单，被套，每天都要换洗，听到了吗？”

    “好的，好的，先生，这就来。”梅森赶忙收拾了餐桌，赶去厨房烧水。

    布伦特看着他们，摇了摇头，又坐回桌边，借着油灯的光亮，研究那个“海神”的塑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