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快要死了,可我依旧不知道该怎样把有关于他的故事记叙下来。以我这样单薄无力的文字,实在难以承受他生命中的沉重;以我这样单调无趣的语气,实在无法生动传述他一生中的斑斓。我在许多时候,准确的说,我一直羡慕那些伟大的作家,因为他们能把那样凝重的历史举重若轻地写出芦管似的轻盈空灵,能把那么五彩缤纷的美以一种如花朵绽放般的形式给恰如其分地慢慢写开。而我没有他们伟大,那般才华横溢,但我仍得尽力去写有关于他的这些那些。倘若连我也不愿意去记叙他了,他就真的只能是一团泡沫似的光影了。

    他的故事充满了传说或者史诗的色彩,可是他经历了太多,他的一生太过辉煌太过晦暗,以至于我只能用故事这个宏大的词汇来概括他的人生。传说或者史诗这样的词太小了,不能用来指代他波澜壮阔的一生,也不能用来形容他十五岁之前的平凡。况且他是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的人,用传说这种词来形容他实在是显得太不真实了。

    故事!故事!这样说他的人生是因为他已经死去了,死在那个无数流星划破天空的秋天里。我胆敢在这里陈述这些,正是因为他再也不能阻止我了。倘若他仍在这世间,断然是不愿意让他的故事在人间流传的。他一贯内向与低调。可像我这样庸俗的人啊,就是不愿意让一个伟大的灵魂独自漂泊在宇宙里,就是不愿意看到一个伟大的战士在生前没有什么人理解他,在身后也没有什么人记得他。我的无聊与固执叫我发疯,我认为我必须把他的影子以一种文字的形式投映到这个世界的各个角落去,这样我才不会对自己的心愧疚,才不会被一种本该喷薄而出的烈火由内而外地烧死。尽管我并没有得到他的允许。

    一直以来,我都把他看作一个战士,一个灵魂流浪者,一个无家可归无路可退的亡命之徒。尽管他在很多时候表现出英雄色彩,尽管后来超脱了人的生命本质,进入了某个至高至圣的领域,但我依然把他视为一个人,一个孤独的男人。

    这个孤独的男人在人世间不过活了几十年,最后死在秋天。又到夏天,我在这里以回忆式的语气怀想与纪录有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知道以我这孱弱的笔力是无法驾驭住这万丈波澜的,我这样子做也许会招来世人的嘲笑乃至于鄙夷。面对未来的不可知的风险,我也曾犹豫过。可每当阳光从天井倾落在我的房间里,照亮那个男人的遗物时,我就禁不住心潮起伏。我知道我的眼泪落了下来。正如据你我所知,人们总是会为某些莫名的东西而做出一些出乎自己意料的事情,我之所以要将他的故事传播到世间,便是因为有某种不可名状的蛇类生物缠绕住了我的灵魂,如果我不向全世界诉说他的故事,我的灵魂便不得安宁。具体说来就是每当我想起我独自熟知有关于他的事迹可别人却对他这样极骄傲极荒凉的灵魂一无所知时,我就感觉到有一座火山卡在我的喉咙里,让我不得不一吐为快。

    假使将来人们要讥笑我,鄙视我,指责我,咒骂我,我也依旧要把他的故事叙说下去。这并非是我不爱惜自己的声誉,而是因为让他独自被埋没在历史的风沙中会叫我更痛不欲生,以至于我不敢回想起他那孤独决绝的眼神。我也不是长驻人间的人了,我将要死去,什么声誉、地位、财富,都抵不上我身边的一抔黄土。而叙写他的故事则不同,假如是我让他成为落叶堆积下永不为人所知的黑暗,哪怕我的肉体腐朽了,我的灵魂也会因悔恨自责而痛苦不堪。

    所以我要在短暂余生中尽可能地将他的生平多记叙一些下来,而实际上这有很多东西值得我去写。但因为要叙写的东西太多,我只好把他这辈子的前十五年省略式地一笔带过,希望在九泉之下重逢时他不会怪罪于我,也希望仍在美好的人世间享受生之幸福的人们不会怪罪于我。

    那么一切应该从何说起呢?在我的记忆里,应该从那个美到令人黯然销魂的秋天开始讲起。但我发现,我也这样觉得,尽管那个秋天是绝无仅有的美,那场相遇也是绝无仅有的美,但我仍然希望那天的他不要坐在那棵巨树下,不要在那里看落日听风吟。假如那天的他反常一点去神庙里静坐,那么这叫人哀伤的一切是否还会发生呢?我希望他好好地活下去,隐姓埋名,而不是作为一个英雄却死无葬身之地。

    我不知仍在星辰间游荡的他的魂灵已经到了哪一处星,也不知道他在人生最后的那刻他心中的想法。他一向是个心里很会藏事的人。但他又曾经用剑光照亮自己的脸,那么认真地说,他纵使是十死无生也不会有一丝后悔。我钦佩他,又同情他。

    我曾经以为爱情是这个世界上最不靠谱的东西,因为这东西真不是个东西,因为这东西是杂生的野草,既乱来又随风倒。直到我亲眼看完了他的人生,我才知道是自己太过于偏激了,不是爱情不是个东西,而是我自己不是个东西。

    我喜欢歌颂天地日月星,喜欢大自然中一切清净空灵之物。但恰是如此,我忘了人才是这世间最神圣美丽之物。在我生命沙漏将要漏尽的前夜,我回忆他的故事,追溯他的伟大,也算是对我自己以往过错的弥补或者说赎罪了。

    死者长已矣。所有的赞美与咒骂他都不会听到了。即使这些嘈杂的声音落入活着时的他的耳朵里,那时的他也会一笑置之吧?死者的坦荡,生者的惋惜。我写到这里已经写不下去了,我知道我得去找他一趟。所以我又携酒去拜访他的衣冠冢。我看见他的墓碑上又爬满了藤萝,紫色的藤萝。我知道他喜欢紫色。

    我把酒洒在他的坟头,上面已经是郁郁青青的野草了。我与他隔着时光对饮。我知道酒的醇厚浓烈并不能被他品尝,可我依旧要以酒祭他。我想和他说点话,却哽咽的不能说出一个字来。知道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然满脸泪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