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丰二年,上元节。
尽管白天飘着丝丝细雨,到晚上雨虽停歇,但冷风阵阵,还是没有影响人们出来游玩的热情。
武康县城内热闹非凡,各家商铺皆悬灯结彩,把几条主街和副街照耀得如同溢彩世界,穿着锦缎布衣的男女老幼,相携在街上游玩。
小吃店、挑着乳糖圆担子的摊位前,簇拥着吃乳糖圆子的人们。忽然轰隆隆一片炸响,声震屋瓦,众人惊疑抬头,才看见领街有商家在门前放起了烟火,烟火的艳光吸引得人们蜂涌前往观看,正吃着乳糖圆子的人瞬间跑走了一半多。
余英河拱桥下,一盏、两盏、三盏许愿灯慢慢飘了过来,有个身影站在岸边,如同木雕泥塑般一动也不动,呆看着许愿灯慢慢飘动,河岸上瓦舍前的红纱栀子灯,艳艳地照着河水,瓦舍勾栏内鼓乐歌笑声声传出,醉酒的男人,浓装艳抹的小姐,在大门口进进出出。
一位小娘子匆匆走出瓦市,朝着河边喊:“红玉阿姊,崔郎君叫你啦,你快回来。”
“来啦”。红玉甜糯悠扬的声音回了一声,转身利索地走回到道路上。
小娘子抱怨道:“说你一会儿就回来了,果然是姓崔的,还是一个劲儿地催,班主让我喊你,我说找不到,他发急骂了我一顿,你也是,放风灯都在中元节,你今儿就放,崔郎君仗着手里有钱,到处耍威风。”
红玉安慰她:“崔骁平时在家里,保正管束得紧,今儿过节,他得了空出来,怕误了时辰回家,亥时已过,他快要走了。”
小娘子“咯咯”笑:“他对你倒是情深得紧,一得空就跑来,听闻崔娘子貌美如花,也不见得吗。”
“紫珊,你年龄还小,这些事不懂得,不要乱说。”
紫珊笑了一声:“你和玉阿姊都这么说,你们才比我大几岁呀?红玉阿姊,我既盼着你们赶快有个好归宿,又盼着不要有。”
红玉颇受感动,轻轻揽住她的肩:“紫珊,好孩子。”
她们走到勾栏前,刚好从门内走出两个喝了酒的汉子,汉子满嘴酒气,怪叫一声:“红玉。”
红玉和紫珊向他们施礼:“恭送两位公爷,公爷日后常来。”
两位差役呵呵直笑,一位怪腔怪调调笑:“不要叫公爷,叫我成北哥哥,这是你成南哥哥。”
紫珊怒目圆睁,红玉轻轻拉了她一把,两人低首肃然,成南成北倒也不敢再造次,走出了瓦市。
一阵冷风袭来,两人不由打了个寒噤,酒也醒了几分。
成北打个嗝儿,“呸”的一口吐到地上,骂骂咧咧:“妈的,他们美女美酒的享受,大爷得给他们卖命。”
成南劝他:“别说了,赶快走,已经亥时六刻了(晚上十点半),叫老大知道,吃不了兜着走。”
说起老大,两人加快了脚步,近时期他们奉命坚守仁惠巷乔家院北首,年都不曾好生过,乘着今儿过节,两人偷空去玩乐了一回。
他们回到仁惠巷北首,巷子里黑黢黢,乔家偌大的院落里,只寥寥亮着一两盏挂在檐下的灯笼,如同阴暗坟地里的鬼火,荧荧的亮着,乔家人想必都出去玩乐了,还要等会儿才能回来。
两人刚要坐下,忽然一个扫荡腿扫来,成北“扑通”一声倒到地上,成南机灵,躲开后一拳向来人击去,来人迅即闪开,挥手一拳击到他左肋上,成南疼得大叫一声,忍痛双手挥拳向那人击去,与此同时,从地上爬起来的成北抽出腰刀,向那人砍去。
两人做弓手多年,身手矫健,合力战一人并不见上风,成北的腰刀挥得“呼呼”直响,那人凌空窜起,一脚踢到成北手上,成北吃痛,腰刀飞起,“咔”的一声插入地上。
没了顾忌,那人的身手更加勇猛,只一擒一拿,便把两人按在了地上,一手一个,两人动弹不得。
成北吓得大叫:“足下饶命,我们弟兄身上只有一百个铜钱。”
成南也道:“足下饶命,铜钱当先奉上,足下有命,不敢不从。”
那人气哼哼:“你俩的狗头,值一百个铜钱?”说着在他们两人头上各扇了两掌。
成北的头登时蒙蒙响,他怒吼一声:“?嬲你妈妈别,嬲你……”话不及说完,头上又挨了几掌,打得他把话呜咽到嘴里。
成南的意识还算清醒,忙道:“大哥,我们知错了,要打要骂随你,眼下还要出力,下手别重了。”
成北的脑袋轰轰响,尚在昏懵中,听见成南说话,叫道:“老大?秦鸣?”话一出口,脸上又挨了一掌,打得眼前金星直冒。
成南忙讨饶:“大哥,城北一向口没遮拦,大哥知道他,他不敢乱叫大哥……名……讳。”久在县衙行事,混混也学会了文绉绉说话。
秦鸣哼了一声,踢了城北一脚,这一脚并没用力,成北却杀猪样价叫,把秦鸣气笑了,道:“不许叫。”成北果然不叫了。
两人从地上爬起来,借着微弱的灯影,看见秦鸣一身黑色劲装,黑色毡布包着头,隐藏在黑暗里,难怪他们刚才没有看见他。
秦鸣捺着性子:“叫你们来做什么?”
语气低沉,两人心里都是一凛,成南忙道:“大哥,我们知错了。”垂手而立,满脸沮丧懊悔,象两个做错了事的小孩,倒使人不忍责罚他。
秦鸣硬起心肠,板着脸骂道:“现在正是紧要关头,你俩溜走,给了那个跖贼可乘之机,你们自己说,怎么罚吧?”
成南赶忙认错,成北懵着脸问:“枝贼来了?”
他的话快,秦鸣的手更快,“啪”的一声,又是一下,成北吓得不敢再说。
成南小心问:“枝贼今晚来?”
秦鸣没好声气:“你俩给我睁大眼睛看好了,从现在到天亮,一条狗别让出了乔家,要是有条狗从你俩眼皮子底下溜走了,拿了你俩狗头。”
两人点头哈腰:“不敢不敢。”一副谦恭之色。
秦鸣心有不忍,安慰道:“拿了这个大盗,弟兄们好好歇息,从十一月到现在,弟兄们辛苦了,年也不曾好生过,拿了这个大盗,满城人看见弟兄们功劳,我也好向县尉进言。”
两人道:“是,我们听大哥的,拿了这个枝贼 ,把他千刀万剐。”
秦鸣道:“给我看好了。”
两人不防在他们溜走的这个空间,秦鸣竟然查了过来,好象他长着千里眼,知道他们溜走了一般。秦鸣一向重情谊,执纪也严明,这回事不会就这么和他们算了,目前正是用人之时,也只好如此,他们却再不敢有丝毫分神。
秦鸣尽管责打着属下,心内也是无奈,谁让他吃了公门这碗饭,也只好把命卖在这里,不过吃公门饭倒比在渭州军营里戍边舒适得多,西北的风沙,党项人的凶猛,把他们这些江南秀士磨成了铜浇铁铸的硬汉,可惜面涅将军巨星殒落,人间只留英名绕梁,西夏梁太后这个宋国人家的女孩儿,为了巩固自己位置,极力洗去自己宋人的标志,磨刀霍霍,借口宋朝不许换回绥州和不许宋夏私市为名,撕毁订立的宋夏和约,攻打秦州、环州、庆州,致使这些地方战马嘶鸣、血流不止。
梁落瑶个性精明、西夏局势使她急欲恢复威望,党项人的彪悍凶猛,暂时的和平是否蕴藏着更大的风暴?西北边陲,让人担忧得很。
明堂上相公们的事,他怎么担忧上了?他连这个枝贼,都抓不到。
秦鸣哂笑,重又看向乔家院落,乔家房屋隐藏在黑暗里,如同伏卧在黑暗里起伏的兽,不定那个时候就要窜出来咬人一口,不定那个时候枝贼就从兽口里窜出来,拿走了那尊滴水观音。
滴水观音就藏在乔家中堂的房屋内,没有窗,门加了固定,里面还放着一些古玩珍器,当初乔山很不乐意,他一再向他游说,并保证若有损失,他一力承担,乔山拘于情面,才勉强答应。把自己的家当成是“钓”枝贼的诱饵,只顾自己的员外人家怎么会答应?
在乔家四面出路都布置了人手,他和薛四亲自埋伏在乔家藏室旁边,几乎一个月过去了,枝贼不见动静,别说他那些手下人,连他自己都疲沓了,甚至怀疑,莫不是枝贼知道了他的诱饵计划,亦或象衙门里书办所说,“盗跖”是过路贼,盗完了这里,就游走到了下一处。
以他多年捕盗的观察,枝贼很熟悉武康,甚至都是武康本地人,但这么胆大心细、下手狠辣的一个盗贼,他做为武康衙门的总都头,一丝也没有听说过。
他脚尖点在院墙,窜上墙头,又从墙头轻轻落下,乔家已熟悉了他们的狗并没有嘶叫。他轻步走到藏室对过影壁后头。薛四坐在那里,眼睛眨也不眨盯着藏室。
秦鸣轻轻道:“你且去歇息,我在这里盯着。”
薛四回首道:“大哥?”
秦鸣摆摆手,薛四不敢再置喙,埋伏了这么多天,连枝贼的影子也没见着,老大的心情不好。
秦鸣坐在那里,寒风吹到身上,颇有冷意,他拿起大衣,裹到身上,十几年前在渭州的时候,也常常守夜,那时他是小小一个兵士,只被差派往东往西、挖沟补水,满腹牢骚埋怨,不知道上头是什么意思?
他的这些手下,被他调派差遣、辛劳疲惫,虽然大都是武康城的混混被他招致麾下,他也觉得对他们太过严厉苛刻,妇人之仁的他做不成大事,只好回到武康来做一个都头。
他从最初的弓手到现在的正印捕头,十几年过去,武康的边角沟毫,让他摸得一清二楚,说不上路不拾遗吧,城里那片界出了事情,他很快就能查出原委,偷摸乞讨、豪富巨贾中都有他的眼线,县尉和县令大人都期重他,言语行为对他颇为客气。
去年十月间,城中员外张家遭盗,张家虔诚信佛,佛堂里供的一尊金佛、几串金丝楠木佛珠被盗,平日佛堂关闭甚严,请的还有护院,可能升平日久,护院放松了警惕,才给了盗贼可乘之机。
其后两个月内,盗贼竟盗取了五户人家,一时间盗贼声名鹊起,城内商家人人自危,主簿王从昌大人先还好说,后来脸色就很难看,自从县令大人走了以后,武康的县令位置就空着,主簿暂抚县令任,王大人年轻,一心想把这个暂字去掉,这个节骨眼儿上城里可不能出什么乱子,对大人风评不好,让过路来往的宣谕使、本路安抚使听到就更不好了。
王大人朝中有靠山,尚且如此谨慎仔细,不愿人说他治理不如前任县令,对他们施加压力,县尉贺大人能有什么说的,他并不觊觎往上升迁,已为他们尽力转圜了。
武康城中出现如此手脚俐索、胆大包天的盗贼 ,做为都头的他却毫无头绪,没有一个人知道盗贼的影儿,好象这个贼凭空出现,弄出几桩大案后,转眼就销声匿迹、隐没人海,县衙的书吏们没见过这种情势,称这个贼为武康的“盗趾”,传出来被弓手们叫成了枝贼。
乔家前院后院四道巷口,都埋伏了人手,他自己更是镇守藏室,此次行动,是他孤注一掷的办法,县尉贺世昂担忧衙门把注意力放在乔家,枝贼会去盗取别的人家,但也无可奈何,他担任县尉多年,不用秦鸣给他分析也看得出来,这个盗贼,并非一般只取金银珠宝的小贼,可以说是个“雅”贼,很清楚盗取那些物品能获得最大利益。
在张家佛堂内,秦鸣仔细堪查,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平日出入佛堂的有张老母、张员外夫妻,另有几个知紧的女使,小厮都甚少出入,他茫然没有头绪。
后来几桩案子发生,终于使他看出了盗贼一点儿端倪。
从手法和细节来看,盗贼是一个人,并没帮手。这人身手很好,是个博识的有学之士,张员外家丢失的金佛、念珠,是远从注辇国带回来的,注辇国遭兵焚,侍拜真主的异族人把寺庙拆毁,和尚逐出国度,注辇国是诸佛发源之地,和尚们带着珍贵物事逃到大宋,几经转折,张员外得到了一座金佛和两串念珠,看起来平常,和中土的金佛念珠毫无二致,一般人不懂得行情。
其后几家失物各有不同,总的来说,盗贼主要盗取的是古玩画作,当然若有金银珠宝,属顺手牵羊范围,这些年武康安逸平静,富人家一些珍贵的书籍、文房四宝、画作,并没有特别保管,给了盗贼盗取的机会。
秦鸣枯思无计,只好向贺世昂建议,用计引盗贼上钩,秦鸣和乔家相厚,游说乔员外家为诱饵之地,员外勉强同意。贺世昂出面,借了真宗时画院待诏汪珍儿子的一尊滴水观音,景德年间昌南镇被定为皇家制造瓷器之地,由画院画师根据宫内所需设计好画面、图案,专门的画工将其复制在胚胎瓷器上经过烧制而成的瓷器,底部均书“景德年制”,出自皇宫的瓷器这些年风靡一时,成为富商豪贾们争抢的对象。
这尊滴水观音乃章献皇后还未登皇后位置时命汪珍所绘,然后交由画工复制,烧制而后的观音白如玉、薄如纸、声如磬、明如镜,难得的是净瓶里真有水滴出来,深得章献皇后喜爱,然而章献皇后薨之前,却把滴水观音赐给了汪珍。
珍贵的赏赐让朝中人红了眼,于是谣言纷纷传来,有说当初太宗恼怒襄王和一个寒微女子交好逐刘氏出京城时,刘氏和汪珍有过缘源;有说在“狸猫换太子”中,汪珍也有出力,才得了赏赐。
汪珍却没说什么,只谢太后隆恩,他死了以后,不争气的儿子挥霍无度,不得己把滴水观音抵给了乔家。
十二月初乔家把滴水观音请回武康,就有人放言他受了骗,姓汪的骗了他,这尊观音决不是章献皇后的那尊,乔员外请人来鉴定。因为武康城里出了盗贼,隐秘的行事不知怎么还是传了出来。
鉴定的结果观音是真品,乔员外不仅在湖州请来了处士贾收、秀士齐如环,还有法师,济广寺的法师扬宁,齐如环可是亲见过章献皇后的人,扬宁是鉴赏瓷器的大家,这些响当当的名字,他们既说是真品,定然就是真品了。
乔家不敢掉以轻心,在把普萨请回来之前,就改造了房间,把个藏室建的除了门外只有一线之光,普萨请回来以后,把别的珍藏也搬入房间,自谓固若金汤,不幸枝贼若是来了,准让他对着炉子打喷嚏——碰一鼻子灰。
乔员外乐滋滋放言对那些劝他防盗的人说,其实并不信任县衙,滴水观音是县衙弄来的,他只搬了些不值钱的物品放到藏室,真正贵重的物事,乔员外都搬到了乔大娘房里,乔大娘惯会理家,屋里日夜都不断人,他放心得下。当然他这些放言,人人都不相信。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然而一个月过去了,他们夜夜守在乔家院内外,枝贼却并没有出现,难不成枝贼真是个过路贼,盗过一方就走?然而又不象,枝贼若非对武康熟悉,谁家有珍贵藏品,怎么会知道恁么清楚?
秦鸣的心里七上八下,别说他那些属下,连他自己都疲沓了,他深了解他那些属下,刚开始他们有精神,渐渐就泄了劲儿,再说他并没让他们知道计划,只让他们把守抓人,不明底里的弓手们有诸多抱怨,县衙弓手朝廷不发饷银,每年只给二十几贯“恩养重禄”钱,弟兄们平日里狐假虎威、恐吓捕缉,只要做得不出格,他通常睁眼闭眼就过去了。
“恩养重禄”还是当今官家登基以后,以年轻之故,一腔豪气成为明君,整顿吏治以纠正不良,才发给吏员们的,以往弓手素无常禄,唯以受贿求生,祸害百姓,有时比盗贼还坏。
那个时候秦鸣自顾不暇,等到他能做一点主以后,便把为患的弓手革除,但俸禄太低,招募并不顺利,投到他麾下的,多是他以前治服的那些小混混。
他们尊称他为“大哥”,对他忠心耿耿,秦鸣也言说,一定向衙内大人请求,给他们增加俸禄。然而一个多月不出现的枝贼,连他都泄了劲,埋伏在巷道院门的弓手们,更是情绪低落。
今晚是上元夜,连除夕夜都没有撤守的他们,当然坚守在各自位置。薛四跟着他,不敢待慢,酉时七刻就来了,冷风阵阵,他起来给弟兄们鼓劲,却气得动了手,平心而论,他们已经很不容易了。
秦鸣再一次哂笑,在军营里他就被嘲笑妇人之仁,他这一生,注定做不成大事。
眼角人影一晃,秦鸣满身的血液都冲到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