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年纪轻轻的女人,突然失去丈夫,内心的悲痛是难以形容的。何况,淑贞的丈夫不是病死在家中的,而是:“暴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这是祸从天降,连骨头渣子都找不到的。她和李子发结婚半年多到分别时,虽然不是如胶似漆的恩爱关系,但是毕竟睡在一个炕上半年多,一日夫妻百日恩嘛!自从得到李子发的死信后,淑贞在屋里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她只好白天去邻居家唠唠闲嗑,晚间去夜校学文化,她一直都很积极,虽然这些天心情不好,她仍然坚持早早的去夜校,几乎天天都是她第一名坐在夜校的长条板凳上,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她都认真地记下来,她开始懂得:在共|产|党领导下,穷人翻身得解放;天下男女平等,男人能干的事,女人也能干。
这天晚上,村政府召开全村民众大会,正式选举李家村政府妇女主任。晚饭后,男女老少,三三两两有说有笑的来到村政府大院,一会儿功夫,大院挤得满满的人群。村长来到大院前面的一张木桌前高声喊着:乡亲们,大伙静一静!现在,我们开会!他往前走几步,接着说:今天,把大伙召集到这里,就是要选举咱村的妇女主任。今天是民|主|选|举,你认为谁能当妇女主任,你就选谁,你就投她一票,一会儿给大家发选票,每人一张,上面写着候选人名单,你同意谁,就在那个人的名字上划号,听清楚没有?下面齐声高喊:听清楚啦!发选票吧!
十几分钟后,人们都在交头接耳的写完了选票,不会认字的人,只得求临近的会写字的人帮忙划上“”号。所有选票由淑贞、淑芝、二梅三个人负责收集。每人手中厚厚的一沓选票,送给村长。村长让教书匠统计一下,教书匠数了十分钟左右,他大声说:一共七十六张选票。村长说:我来念票,教书匠往黑板上写。只听村长高声喊着:王淑贞,王淑芝,赵二梅,……。会场上,全村的选民,一个个仰脸挺胸聚精会神的看着黑板上的人名,没有一点儿说话吵闹的声音,静等选举结果。这时,村长高喊:选票全部念完。教书匠也高喊:选举结果出来啦!王淑贞三十票,王淑芝三十票,赵二梅十六票,会场下面顿时吵嚷起来:两人票数一样,咋办呀?有几个调皮的青年笑着说:两人票一样,选两个妇女主任呗!村长此时也挠头啦,村长往前几步说:乡亲们,选举结果出来啦,可是,出现两人的票数一样,不好办啦!教书匠走上前说:干脆,再来一遍,这回不用写选票,村长念名,大伙举手表决。同意谁,你就举手。村长问下面的村民:这样,行不行呀?下面齐声高喊:行!太行啦!村长又往前走几步说:我喊名字大伙同意就举手。教书匠计数,村长喊:王淑贞,同意王淑贞的举手!教书匠数着一、二、三……,共计六十人,村长又喊:王淑芝,同意王淑芝的举手!教书匠有数着喊出:共计五十六人!村长又高声喊出:同意赵二梅的请举手教书匠数着,马上喊出:十六人村长这回眉开眼笑了,他回到木桌前,高声喊出:下面公布选举结果:先说明一下,有人同时选两个人的定为无效,就以多数票为准啦!王淑贞以六十票被选举为李家村妇女主任!大家鼓掌!下面一片掌声,一片喊声:好!她当妇女主任准行!有的人还喊着:我看她姐俩谁都行!都能当好妇女主任!
村长站在木桌前郑重其事地说,淑贞呐,你得向乡亲们表个态呀!淑贞从人群中稳稳当当的走到木桌前脸色红扑扑的向下面的村民深深的鞠躬,然后大声说:乡亲们选我这么多票,我很感激大伙。不过,我哪能当好这个妇女主任呀!我还是结了婚的人,带个孩子,能行吗?下面的村民喊着:能行!你就是这块料!淑贞又接着说:我看还是让淑芝干吧,她轻手利脚的,她当妇女主任正好!下面又有人喊:你票多数,就是你啦!公平公正吗!村长走过来说:淑贞啊,你就别推辞啦,大伙信得过你,你才得那么多票,你不要伤大家的心啊!淑芝大步流星地走上来大声说:姐,你就别推辞啦,我看你能行!干吧!我支持你!下面又喊着:看,人家淑芝多懂事,还真有个谦让!还有人喊:姐俩都行!今年淑贞干,明年淑芝干!逗得人们哄堂大笑。
李家东屋的煤油灯还亮着,淑贞的婆婆抱着孙子轻声哼哼呀呀的哄着孩子。淑贞从夜校回来刚进自家的大门,一眼看到东屋的灯光,就知道婆婆还没睡下,经常这么晚,婆婆早就搂着孙子李扬睡着了,今天她回来太晚,婆婆知道村里在选妇女主任,她知道儿媳妇淑贞肯定回来晚些,而且,淑贞的公爹也没回来,她就有意晚睡一会儿,也想听听村里选举大会的结果,淑贞加快脚步,直奔婆婆的东屋,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就笑着说:妈,今天村里开选举大会,我回来晚了。您忙活一天,这么晚还没睡觉哇?婆婆见淑贞进屋,声地对淑贞说:李扬刚睡着,我怕惊醒他,就没躺下。你把他抱过去吧,轻一点儿,别弄醒他。淑贞接过孩子刚要转身往门外走,婆婆忙问:选举大会开得怎么样啊?选谁当妇女主任啦?婆婆问后,深情地看着儿媳妇淑贞。淑贞微笑着说:明天再告诉您吧。婆婆噗哧一笑说:你不说我也能猜出来,妇女主任这差事呀,跑不了你们姐俩。
淑贞刚抱着儿子李扬走进西屋,外面院子里响起了公爹的咳嗽声,过一会,公爹走进东屋,没用老婆问,他就像汇报工作一样,一连串地学说着村里选举大会的经过和结果,婆婆听后乐得闭不上嘴,一时忘记是夜晚,高声说:我说他爹,这妇女主任非我儿媳妇干不可!没别人干的份!除非淑芝跟着掺和。而后公爹声地说:这下咱家可热闹啦,儿子参军当兵,儿媳妇又当上了村妇女主任,这以后的日子……。公爹没说下去,再也没听到东屋的说话声,淑贞也有些困,她搂着儿子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李扬八岁那年,李家发生一件天塌下来的事。说来也怪,李扬的爷爷和奶奶两位老人不到一个月就先后离开了人间。左邻右舍的乡亲们都说,这两口子可真是夫妻呀,一个病死,另一个也紧跟着命归西天。李扬的爷爷是先去世的。他是老肺病,人们都说是痨病,实际就是肺结核,他年轻时就时常咳嗽,尤其是到春秋季节,咳嗽起来就是成宿半夜的坐在炕头背依墙壁抱着个枕头一声接一声的咳嗽。老伴劝他别抽烟啦,他还是顽固地说,戒啥烟呐,人的寿命是老天爷给的,老天爷让你三更死,你就活不到五更天,啥时死,啥时算吧。后来,老伴把他的铜烟袋锅藏起来也不当事,他还是偷着揣起铜烟袋锅,到外面去抽,后来,老伴也不管他了,气恨地说,你就抽吧,早晚你得死在这口烟上,没过几年,他的肺病加重很多,临死时,大口大口地吐血沫子,最后没血可吐,尽是吐些墨绿色的粘液,他的死,淑贞的婆婆没好气的说,你公爹是自己作死的,若是把烟戒掉,还能多活几年呐!这是他命里注定的!
李扬的爷爷去世没过“头七”家中又发生一件惨事,可谓祸不单行。李扬的奶奶是个很要强的女人,在他丈夫活着的时候,她也经常去村里的井台摇着井绳一圈一圈的提水,在慢悠悠的挑着两桶水回家去,她不想让在田里干一天活的丈夫再回家后挑水劈柴禾的。她常对儿媳妇淑贞说,男人在外面干一天活就够累的,回家后再不让他闲着歇一歇,那还叫夫妻吗,寒冬腊月,她更是不离开过这付扁担和这两只水桶,去冰滑的井台提水挑水,她挑起满满的两桶水,刚刚直起腰往前走两步,跐溜一下就滑到在冰坡上,而且仰面朝天滑到的,两桶水洒遍她全身,后脑勺正好摔在一大块冰块上,硌得她双眼冒金星,当时耳聋眼花,人事不醒,多亏邻居家张婶走在这里,看到她仰面朝天的躺在冰破上,两只空水桶滑得远远的。张婶一看事不好,急忙去扶她,可是扶不动,只好大声喊井台对面的刘家人,刘嫂快来呀,淑贞婆婆摔昏过去啦,快救人啊!两个女人使尽全身力气,连拖带拉地把淑贞婆婆扶回家,正赶上淑贞的二叔,也就是子发的弟弟干活回来,他见此情,放下手中的铁锹哭哭啼啼的对嫂子说,嫂子,摔成这样子,咋办呀?淑贞在屋里直转圈,这时,淑贞娘家爹听信急忙赶来,他立刻吩咐;快套马爬犁,去东村于二先生家,看看咋治吧!淑贞的二叔子急忙套好马爬梨,飞奔东村去请于二先生,于二先生是这方圆几十里内有名的中医,他不管穷人富人都一视同仁,碰上手头紧的庄稼人,没钱也给治病,少算点药费是常事,山东店屯到于二先生家不太远,几十分钟就到,一会功夫子生赶着爬犁拉着于二先生回来了,于二先生急忙走进东屋,二话没说,拉起病人的右手,摸着脉向。摸完右手,又摸到左手,三分钟后,他又看看病人的舌头,又用手轻轻的翻开病人的眼皮,声的对站在屋地中央的淑贞说,这人是你婆婆吧?她摔得不轻啊!看来,脑袋里溢血不少哇,靠我这个中医一半会治不好哇。先给她服点药,能缓一缓的。说完,他从药箱中的药瓶中道出几片白药片,让淑贞用温开水给病人服下去,然后,他站起身说,病人吃下这几片药能缓一缓,摔成这个样子得去大医院治呀,淑贞忙去西屋取钱给于二先生,说:于大夫,这点钱给您顶药费吧,这冰天雪地的大冬天,把您请来,我们全家感激不尽呀!于二先生推着淑贞拿着钱的手说,这点儿药费不收了,你们全家的日子也挺困难的,留着钱去大医院给你婆婆治病吧,说完于二先生走出屋,坐上了子生的爬犁回家去了。淑贞连忙大声喊着,子生慢着点,别摔着于大夫。
当晚,淑贞婆婆还真醒过来了,不过她说话吐字不清,尽管说话很费力气,还是把淑贞和二儿子子生叫到面前,慢吞吞的,断断续续的说着:子生呀,我摔得不轻啊,我心里很明白,这病是治不好啦,维持这个家的日子,你要像个男人,支撑好这个家门,说着,他又拽过儿媳妇淑贞的手,含情脉脉地一字一字的吐出这段话:淑贞呀,我对不住你,我不该答应子发参军当兵,让你在家守着孩子过苦日子,她到没说出儿媳妇守活寡过日子,她不能这样说。停一会,她咽口吐沫又接着说:淑贞呀,你一定抚养好李扬,把他养大成人,他是咱家唯一的后代呀……,说完,她闭上双眼又昏过去了,淑贞急忙用手摸婆婆的手腕,意识到婆婆的脉络还很强,她没有咽下那口气,只是昏迷而已,然后喊着子生,二弟快来帮我把妈扶到褥子上,没大事看来她不能离开咱们,你别哭,只要有口气在,咱就得想办法给治呀,
几天后,淑贞在村里东借西凑的借点钱,坚持着让二叔子生赶着爬犁,把婆婆扶到爬犁上,铺垫一床破被,让婆婆躺在爬犁上,然后又盖在身上两条破棉被,两个人起早拉着病人去县城张家湾的大医院,山东店屯村距离县城张家湾三十多里路,不过马爬犁在厚厚的雪地上跑起来还是挺快的,医院刚开门,他们就赶到了,两个人把病人抬到医院,进入急诊室,经过大夫诊断,还照一张片子,最后大夫语重心长地告诉淑贞;这个病人的病很重,是慢性脑溢血,用药物治疗能缓解一下,淑贞忙问大夫,会有后遗症吗?大夫告诉她:你们要有思想准备吧,病人会长期昏迷,不省人事的活着,也就是说,她以后很可能会只知道吃,不知道饥饱,甚至连大便都不能自理呀,听完大夫介绍后,淑贞和子生脸都吓得蜡黄,半天没转过神,没说一句话,最后还是慢慢缓过神向大夫说,我手中就剩这点钱啦,您先给开点药吧,就这样,淑贞拿着大夫给开的几盒药,心情沉重地同二叔子生又把婆婆拉回家中,他们到家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太阳快落山了,两个人一天水口没打牙,也忘了饥饿,到家后,把婆婆抬到东屋的炕头上,淑贞忙对子生说,你快抱些柴禾,烧一下炕,让妈躺在炕上暖和暖和,我去点火煮点苞米碴子粥,咱们得吃饭呀。
淑贞婆婆一病就是三年整,后两年就发展到老年痴呆症,她一天到晚没饥饱,给多少吃多少,她住的东屋,半截炕,半块墙时常都是她拉的屎尿,有时淑贞忙完外面的活急忙跑回家,急忙跑到东屋,开门迎面臭气熏天,婆婆正双手抓着她拉下来的屎一把一把的往墙上抹呢,淑贞见此情此景,自己也苦笑不得,只好擦呀、洗呀!就这样日日月月整整两年多,晚上,淑贞搂着儿子李扬躺在西屋炕上,蒙起棉被哭一阵又一阵的,她自言自语;淑贞呀,认命吧,守寡还不说,整天还得伺候着人事不懂的瘫婆婆。真正成了这个穷家的主人了。
突然有一天,平时婆婆乱喊乱叫的动静顿时一点声音都没有了,淑贞在西屋同二叔子生和姑子坐在炕上吃午饭,淑贞急忙放下碗筷大声说,东屋妈咋没动静啦?她急忙跳下炕,擦着嘴边的饭粒子,几步跨过堂屋,到东屋一看,婆婆直挺挺的躺在破被子上,两眼紧闭。淑贞用手摸摸婆婆的鼻孔,她大声喊着:妈没气啦!子生,妈没气啦!她种哭哑的喊叫,淑贞突然停止喊叫,忙打开婆婆的那口破柜,翻出几件婆婆平时没舍得穿的几件衣服,尽管是有补丁的,但是却洗的干干净净板板整整的叠在柜里的,淑贞忙叫来姑子,快、快给妈穿上这几件衣服,不能让她光身来光身走呀!又忙对子生说,别哭啦,哭有什么用!快去西院把我爹叫来,咱们还是商量商量咋把老人送走哇!
奶奶说,给她婆婆出殡那天,办置的可像样了,她自己妈死的时候也没像哭她婆婆的那样心痛,婆婆活着时候比她自己的妈对她还好还亲。
淑贞的婆婆出殡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在哭,人们是从心里往外在哭,他们哭李家怎么这么惨啊!哭老天爷怎么这样不睁眼睛呢?淑贞同二叔商量决定把婆婆活着的时候用过的那口破柜倒出来,求本屯的木匠重新钉钉,刷上一层红油漆,就用它安葬死去的婆婆,这就是当时当年穷人家发葬老人比较好的寿木了,院子中心搭建一个简单的灵棚,灵棚是用家里的几根木杆架起来,上面扇上一张破炕席,遮挡阳光风雨,淑贞爹说,遮挡点阳光日月,让死人安安稳稳的去见阎王爷吧!淑贞对家里的老少爷们说,我婆婆活着的时候没享什么福,竟是过遭罪受苦的日子,她死后也得在家停尸三天,多给她老人家烧点纸,多带点钱,在阴间别没钱花,淑贞从心里往外不愿意离开婆婆,心里是想让婆婆的尸首在家多停一天是一天。这三天,淑贞天天晚上跪在灵柩前烧纸痛哭,她哭干了泪水,哭哑了嗓子。妈,妈呀,您就这样走啦!扔下我大人孩一家怎么过呀!妈,妈呀,我知道您老人家临死也有心事惦记着,惦记着那死在朝鲜的儿子呀!妈,妈呀,您放心,别的我不敢保,有一件事我敢保,我不管啥时候,也得把咱家子生和姑子荣都照顾长大成人给他们成家,妈,妈呀,您放心地走吧……。
马车拉着一口木柜寿木做成的棺材,装着淑贞婆婆的尸体朝村外走去,淑贞和弟弟妹妹们走着哭,爬着哭,一直哭到出村外,几位家族的老人拽起淑贞和她的姑子说,别哭啦!都回去吧,女人不能去墓地,淑贞在人们的搀扶下一直站在那里目送马车消失得无影无踪,什么也看不到啦……。
子生十八岁那年,淑贞回娘家跟爹说,您在外面认识人多,给我家子生托媒介绍个对象吧,子生也不啦,长得膀大腰圆的,又能干活会过日子,找个对象成个家,我也就去掉一份操心啦,淑贞爹满口答应说行,过几天我就去东村托孙媒婆给子生物色个对象,给他成了家你也就少操一份心啦!
转过年正月,子生真的有对象啦!子生的对象是东村张家姑娘,姑娘年龄正好和子生同岁,两个人都是十九岁,只是子生比姑娘早出生几个月,比姑娘大几个月。两个人的婚事定下后,淑贞即高兴又着急,她高兴的是叔子有了对象成家后,她就少操一份心,着急的是,子生定下婚事后就得张罗结婚,可是给他们办理结婚得用钱的,再穷也得办置个差不多呀。淑贞只好即当嫂子又当婆婆啦,为子生的婚事跑前跑后,比婆婆在世时还要操心的多。从自己的柜里掏出她结婚时婆婆给买的几块布拿到镇子裁坊家给子生做两件新衣服,然后又把平时卖鸡蛋攒下来的钱拿出来到集市上买几块花布,给他们做两床被褥,又给新娘买个脸盆、两条手巾,一盒烟粉和一盒雪花膏,这就算齐整了,也没过彩礼,家里没有那份彩礼钱,这事是跟媒婆说好的,女方也同意,姑娘的妈妈说,都是穷人家,哪来那么多说道呀,我家姑娘她哥哥结婚时也没给他妻子过一分彩礼呀!他们都年轻,日子好坏穷富靠他们自己过吧!
临近结婚的前两天晚上,淑贞把子生叫到跟前,语重心长地说,子生啊,过两天就是你新婚之喜啦,爹娘两位老人都不在世啦,嫂子尽最大努力了,给你的婚事筹备到现在这个程度,我也不知道你满意不满意?我原打算再给你们求木匠打一口衣柜,可是手里的钱不凑手,只好把妈妈在世时用的那组对柜重新刷刷油漆给你们用吧,张罗到现在这个程度,还得拉点饥荒,这不怕,咱们日后好好过,一年半载的就能还上的,子生红着脸坐在嫂子面前,拿出一块卷烟纸,捻一根旱烟,淑贞递给她一盒火柴,子生点燃旱烟卷,深深的抽一口,然后又吐出一口灰色烟雾,两眼泪汪汪地说,嫂子,我是你看着长大的,爹娘在世时我就一直把你当亲姐姐的,现在爹娘都不在啦,我更是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呀!咱家穷,我不知道吗?如今,你为我的婚事跑前跑后的张罗到这个程度,我都看在眼里,我怎么能不满意呢,嫂子,我得从心里往外感激你呀!说着两个人都眼泪汪汪的,淑贞擦擦眼泪,慢悠悠的说,子生弟弟你满意就好,你满意就好哇,明天,咱俩领着妹妹去爹娘的坟地,给两位老人家烧点纸,送点钱去,顺便告诉二老一声,子生要娶媳妇啦!也让二老在阴间高兴高兴。淑贞又说,新婚当天,咱家也预备酒席,左邻右舍亲朋好友来贺喜的,总不能让人家饿着肚子走哇,尽管是薄酒素菜也得让人家吃点喝点。再说,乡亲们都知道咱家的处境,日子过得穷,谁也不会挑礼的。
第二天,吃过早饭,淑贞领着子生和妹妹去爹娘的坟地,给公爹和婆婆上坟烧纸,三个人跪在坟前,摆好简单的供品,说是供品,也就是淑贞蒸好的几个馒头,子生买三四个苹果,外加一瓶白酒,这就是挺好的供品了,边烧着纸,淑贞边念叨着,爹呀,妈呀,子生明天就结婚了,媳妇是外村的,姑娘也挺好的,长相一般人,挺能过日子的,你二老放心吧,他俩成家后,一定能过好日子的,我也没给子生预备什么,只是东拼西借的,给子生做两件新衣服,给他俩做两床被褥,我也只能做到这个程度了,爹、娘您二老满意不满意也就这个程度了。说着泪水一串一串地淌下来,子生和二姑子也哭起来了,子生哽咽地说,爹,娘,我的婚事全是嫂子给张罗的,咱家的日子您二老也知道是什么程度,张罗到如今这样,也就够像样的了,这些日子,嫂子为张罗我的婚事,都瘦了很多,爹,娘,您二老放心,日后我会好好帮嫂子的,妹妹哭得更悲哀,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痛哭流泪,淑贞擦擦眼泪说,别哭啦!咱是来告诉二老喜事的,干嘛哭哇!说完,她连磕三个响头,起身,子生和子荣也连磕三个响头,他们慢慢的离开坟地,走开坟地很远,他们还回头回脑的一个劲儿地望着坟地,淑贞想念的公爹和婆婆。
子生结婚正日子那天,热闹极了,上午八点多种,新娘家送闺女的大马车从村东头缓缓的走来,还不错,新娘家比子生家张罗的还要排场多了,送闺女的两辆大马车,每匹马的马脑袋上都栓一块红布条,赶车的车老板手中的长长的鞭子也栓一块长长的红布条。每辆车驾辕的马脖子上都挂着一串黄铜铃铛,走起路来,老远就能听到铃铛的叮叮铛铛的声音,两辆马车坐着满满的男男女女,头一辆坐着的全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这些姑娘的头上都系着红红绿绿的绸缎菜头绫,身穿花花绿绿的只有姑娘们才能穿的花衣裳,一个个有说有笑的向新娘问长问短,新娘坐在自己左右各两个姑娘的中间,不时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答复着两边四个姐妹的问话。第二辆马车坐着的全是年轻媳妇或者外加几个年纪大点的中老年妇女,这辆车就坐得人多啦,女人坐在车里头,前后车板上坐着几个男人,坐不下的人就在地上跟着走,慢慢的跟着,这支送亲的队伍,在东北刚刚解放不久的年代是农民比较壮观的送亲队伍了。
这支足有二十几个人的送亲队伍出现在村东头的时候,院里就有位中年男人高声喊着:送亲车来啦!大伙都出来迎接新媳妇!这位嗓门粗声音嘹亮的中年男人,高高的个,一脸大胡茬子,浓眉大眼,穿着一身青蓝色粗布衣裳,人们都叫他张大胡子,是这个村大事情唠“头忙”的,他比一般人能说会道,见景生情。他的喊声刚刚落下,送亲的马车快到李家门前了,邻居家二锁子站在大门旁的墙头上,用力地抽一口手中的烟卷,用那支能看得见红火花的烟头点燃那挂长长的红色洋鞭,只听到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接连不断的响着,与此同时,几个中年男人同时点燃栽在地面上的“二踢脚”霎时间震耳欲聋的响声在天空中响彻云霄,鞭炮声断断续续的消逝后,送亲车才让头一辆车靠近大门口,新娘由两个姑娘扶着慢悠悠的走下马车,双脚踩在早已准备好的半口袋红高粱,媒婆喊着:拿斧头来,给新娘抱在怀里,只见用红布包着的一把斧头,由媒婆轻轻的放在新娘怀里,媒婆又高声喊着:新娘入门,福临门!这时,子生由一位男青年推拥着走到新娘面前,伸手拽起新娘手中的那块长长的红缎布,新娘跟在后面,两个人慢悠悠的走向屋檐下,站在挂在墙上的毛主席像前,两个人并排站在毛|主|席像前面的一张木桌对面,等待着婚礼的典礼仪式,这时,“唠头忙”的张大胡子高喊:李子生,刘淑兰新婚典礼开始!站在院里的男男女女一阵热烈鼓掌,张大胡子又高喊:由村长宣读结婚证书!村长大步流星地走到那张木桌前,板板正正地站稳后,咳一下嗓音,高声读着,是喊着:结婚证书,李子生,男二十岁,贫农;刘淑兰,女十九岁,贫农,两人自愿结婚,经政府批准,同意他们结为夫妻。特此证明。太平乡政府,一九五七年八月十日,村长高声喊:宣读完毕。“唠头忙”的张大胡子紧接着高喊:新郎新娘向毛|主|席像敬礼!新郎新娘连连鞠躬三次,张大胡子又喊,新郎新娘向长辈敬礼!只听淑贞在旁边喊,父母不在世啦,就免了吧。又听到张大胡子喊着:夫妻对拜!新郎新娘双双对拜。最后张大胡子高喊:典礼结束,新郎新娘入洞房!喊声刚落,堵在屋门边的几个青年男女,一把一把的扬起早已准备好的五谷杂粮猛劲的朝新娘的头部扔去,新娘蒙着一大块红红的“蒙头红”红布,整个院里一阵哄堂大笑,淑贞忙喊着:别扔啦!别扔啦!别打坏我们的新媳妇!
婚礼酒席是“六碟六碗”简称“六碟六”。这是这里多年的风俗习惯,就是每桌六个碟凉菜,六个碟热菜,在那个年头,这是不错的婚礼宴席了。还有好点的,是“八碟八”,即八个碟凉菜,八个碟热菜,李家能张罗起“六碟六”的婚礼宴席,这对淑贞来说,不知费多大的心思,东借西凑的弄点钱,到集上买块猪肉,杀掉自家的几只鸡,子生又到村边的河抓些鱼用油炸一下挺好的一碟菜,青菜不用买,自家菜园摘点儿,邻居家又送点儿凑上“六碟六”的酒席就挺好的,人们喝着本地的六十度老白干散装白酒吃着丰盛的“六碟六”宴席,乡亲们都满意极啦!人们高一声低一声地夸赞着,这酒席办得不错!一个女人领着弟弟妹妹过着那样的穷日子,能把子生的婚事办成这么像样,太不简单,太不容易啦!一个老年男人语重心长地说,一个女人,能给叔子的婚事办得这么像样,就是有男人主事的人家也未必能做到呀!几位老婆婆异口同声地说,这些日子,淑贞为了张罗她二叔子的婚事,人都瘦成啥样啦!两只大眼睛都深深的陷下去啦!
是呀,子生自从订婚后,淑贞就开始张罗,她回娘家对爹说,爹呀,子生这婚事定下啦,给他结婚可是件大事呀,我家那穷日子,您也知道,咋办呢?她爹说得可挺轻松:那能咋办?穷有穷办法,富有富办法婚事好办,对付事对付事嘛!淑贞不同意爹的想法,子生的婚事不能对付着办,就是不大操大办的,也得张罗个差不多,不像公公和婆婆在世,日子穷,对付一下就行啦,爹娘如今都不在世啦,不能给子生的婚事办得水当尿裤的,就是不大操大办,也得办得差不多呀,最后,她对娘家爹说:这事不能对付着办!缺钱,我去借,怎么也得把子生的婚事办得热热闹闹的,不能让别人笑话我,男人能办的事,我一个女人也能办到!
子生结婚当天晚,闹洞房的人都散去后,淑贞坐在自己的西屋对她的二妹淑芝说,子生的婚事,我张罗到这份上也对得起死去的公婆了吧?我们这个穷家,也只能办到这个程度啦!至于,以后,他们两口怎么过日子,怎么对待我们娘俩,那是另外一码事啦!人,总得有个良心的。淑芝接过话茬说,我看子生不能丧良心,他不能看你们孤儿寡母的笑话。至于,子生媳妇啥样,那可是人心隔肚皮呀!淑贞急忙声说,愿意啥样就啥样吧!不管怎样,日子得往前过,人得往前走啊!走一步算一步呗!
李扬已经七岁了,淑贞准备让儿子上学,在当时农村这么大上学的很少见。淑贞没按常规办事,她领着儿子李扬毅然决然地去当地村里唯一的一座学报个名。老师把李扬叫到跟前考考几十个常用汉字,李扬一笔一画的都写得很正确。然后,李扬又流畅的数出一百个数,不仅如此,李扬还很有信心地说,老师,我还能背出九九呢,老师高兴地说,好哇,你就背给老师听听吧。李扬往老师桌前走几步,高兴地抬起头,双眼望着正前方,认真地背九九: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九九八十一,老师,我背完了,老师抱起李扬高兴地对淑贞说,你儿子可真聪明啊,现在学校里正在读一年级的孩子,有的还背不全九九呢!老师果断地说:好!就点吧!收下啦!新学期开学,就来上学吧!
老师对李扬的称赞,并没有使淑贞忘乎所以,而且,更加坚定了她对儿子的管教的信心,更加坚定了她时以后的苦日子过下去的信心,她要领着儿子过下去,她经常告诫自己,我宁可守着儿子过苦日子,也不能改嫁,不能给儿子改姓更名,儿子是李家的后代,一定把儿子养大成人传宗接代。儿子长大以后,真的读懂了母亲这一辈子用全部心血撰写的这本书的,一定能知道这是他的寡妇母亲心灵深处的一种期盼,期盼着有那么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