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早，姜无渊背着魏霁，与姚无咎扣响了一扇柴门。

    尹殊颜见到这二人腰间悬剑，有些迟疑，当他看到姜无渊身上的魏霁时，更是说不出的惊愕。

    姜无渊不知如何开口，对姚无咎使了个眼色。

    姚无咎问道：“可是殊颜姐姐？”

    尹殊颜点点头，疑惑地问道：“魏霁不是进山打猎去了，难道又喝酒了？”

    姜无渊说道：“我们二人进山遇到尹前……尹大伯与魏霁，请他们为我二人带路到沏剑泉，山路难行，魏霁……”

    “魏霁非要饮酒，昨夜把我师兄的酒偷喝得一干二净，晕晕乎乎跌了一跤，可能是碰到了头，从一直昏睡。尹老伯担心魏霁摔坏了脑袋，就让我二人将他到这里。”姚无咎立即抢过话来。

    姜无渊不可思议地看向姚无咎，姚无咎连忙冲他眨眼。

    这个酒鬼，竟然开始偷酒喝！尹殊颜面有愠色却不便发作，只好将二人让进来。安顿好魏霁，尹殊颜想去请村里的郎中。

    姚无咎拦下她，对她说道：“殊颜姐姐不必慌乱，我师兄略懂医术，魏霁只是饮酒过量，一时难醒。尹老伯过于担心，才让我们二人送他下山。魏霁睡一日就无碍了。”

    像是配合姚无咎演戏，魏霁竟然迷迷糊糊地叫出了涂锦的名字。

    这下，尹殊颜对姚无咎的话毫无怀疑了。她瞪了一眼魏霁，问起二人自己爹爹为何没有下山。

    姜无渊回道，尹大伯说想要打些猎物，不然空手下山，没法交代。

    尹殊颜点点头。爹爹每次进山，少则五六天，多则半月，如今上山才三日，恐怕还没有什么收获。

    他将二人安顿好，备了饭菜，又拿出一壶尹老头的沏剑酒，歉意地说：“山中人家，饭食粗糙，酒水也一般，没什么可以招待的，让二位见笑。”

    姜无渊与姚无咎连忙致谢，虽无珍馐，但是尹殊颜厨艺一流，饭菜味道可口。两人转眼间就将桌上东西吃得七七八八。

    对着桌上狼藉，连姜无渊都有些赧颜。

    酒足饭饱之后，姚无咎帮着尹殊颜收拾起来，没多久，姜无渊就听到厨房中传来的阵阵笑声。

    姜无渊很少听到姚无咎笑，现在想来，山上少有女伴，师妹处在一群男人之间，久而久之，也就变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

    姜无渊取出纸笔，将山上发生的事情和自己的建议写下来。随后以手化诀，书信中的文字纷纷飞起，化作一只黑白相间的小雀。

    “去。”姜无渊轻声说道，那雀儿拍拍翅膀，向着远处飞去。

    姜无渊与姚无咎二人在此处住了一夜，魏霁伤势愈合之快远超二人意料，他竟然在半夜醒来，只是守在他身旁的尹殊颜丝毫没有好脸色。第二日晌午时分，尹老头从山上回来。

    没有预想中的獐子和兔子，尹老头只是猎了两只狐狸。

    “魏霁醒了没有？”尹老头问三人。

    尹殊颜哼了一声，没接他的话。

    姜无渊告诉尹老头，尹殊颜一见到魏霁就生气，魏霁躲在屋子里一直没敢出来，并将事情原委告知尹老头。尹老头抹了把脸：“这可真是撞到枪尖了。”

    知道尹老头回来，魏霁把房门打开一条缝，对着尹老头招手。

    尹老头故意大声说道：“叫我做什么，有胆子喝酒，没胆子出门？”

    尹殊颜刚好撇见这一幕，狠狠瞪了魏霁一眼。

    魏霁的屋门立即关上，里面再无动静。

    尹殊颜用家中剩余的时蔬做了丰盛的一桌菜，故意没有喊魏霁吃饭。姜无渊见状，刚要开口，尹殊颜把一碗黍米饭重重放在他面前：“姜大哥，吃饭。”

    姜无渊不敢再当好人，识时务为俊杰，他低下头大口趴着碗中的饭。

    魏霁问道了饭菜的香味，心知自己与午饭无缘，可腹中解饿难耐，趁众人不注意，他偷偷溜了出来。

    出门的时候，魏霁刚好见到院子中的两只狐狸，顿时眉开眼笑。想不到尹老头竟然记得自己说的话，特意打来两只狐狸，好让自己做成狐裘送给涂锦。

    魏霁满心欢喜，嘴里默念着尹老头的好，顺便把两只狐狸送到了村里王大娘家，请她帮忙做一套冬衣。

    王大娘很是热情，因为魏霁每次进山都不忘为她带一只兔子或者山鸡，她当即答应魏霁：“材料要是不够，我就把自己珍藏的一些料子用上，大娘上了年纪，穿不了这些东西喽。我赶赶工，三天后你来取吧。”

    魏霁笑着说：“不着急。等以后进山，我给您找找山参，补补身子。”

    魏霁被王大娘笑着送出门，就径直来到了涂二娘的酒铺。

    酒铺人不少，只是缺了尹老头，铺子里显得有些冷清。

    魏霁的眼珠滴溜溜乱转，将酒铺环视一圈，也没见到涂锦的影子。

    涂二娘像是看穿了他的心事：“阿锦在后厨帮忙。”

    魏霁脸上发烫，连忙说：“二娘，我不找阿锦，我找点东西吃。”

    涂二娘转身进了后厨，不一会儿，涂锦就端出了一碗面。

    涂锦把面撂在魏霁面前，不冷不热地问道：“小猎户，喝点酒？”

    魏霁连忙摆手，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堪入耳的话：“不要不要不要。”他一连说了三个“不要”。

    涂锦憋住笑，转身要走，却被魏霁叫住。

    “有事？”涂锦有些不耐烦。

    魏霁嘴角上扬，故作神秘地说道：“猜猜我给你准备了什么礼物？”

    涂锦白了他一眼，丢下一句：“不猜，也不要。”转身走进后厨。

    魏霁有些开心，几日未见，涂锦还是老样子。同时也有些失落，要是涂锦真不收自己的礼物怎么办。不过魏霁转念一想，女孩子哪儿有不爱美的，要是涂锦知道自己为她准备了漂亮的狐裘，肯定会开心地收下，说不定还会亲自下厨，给自己炒几盘菜。

    魏霁咧着嘴把面吃完，涂二娘全看在眼里，她叹了口气，不知该说些什么。

    魏霁回家的时候，尹老头和众人都站在院子里，看样子是在等他。

    为首的殊颜姐气势汹汹，魏霁心知不妙。

    “小霁，你去哪儿了？”果不其然，殊颜姐率先发难。

    魏霁支支吾吾地说他去村子里转了转，顺便去酒铺吃了一碗面。

    尹殊颜的脸色越来越难看，好在尹老头出面化解。

    “行了行了，臭小子什么德行你不知道？一天到晚闲不住，闺女你回屋去。”

    等到尹殊颜闷闷不乐地回去，尹老头揪着魏霁进了他的屋子，姜无渊与姚无咎也跟进来。

    尹老头坐在魏霁床头，盯着他看了许久。

    见到尹老头不说话，魏霁不知哪儿来的勇气，一屁股跟着做到床头，开始数落姜无渊和姚无咎。

    “亏你们还是那个什么碣石山的弟子，看你们干的好事！是谁和殊颜姐告状，说我在山上偷酒喝？还摔了脑袋，我在山上做了什么你们不清楚？结果呢？我说我杀怪物，殊颜姐说我脑子让酒泡了，害我现在饭都没得吃。”他瞥了一眼姜无渊，然后把目光对准姚无咎：“没错！是不是你干的。”

    姚无咎抱着剑把目光转向别处，一幅你奈我何的架势。

    魏霁气得牙痒痒，刚要发作，就被尹老头一巴掌拍下去。

    “什么时候轮到你教训人了，毛都没长齐！给我下去！”尹老头训了一句，魏霁就不再说话，从床头出溜下来。

    尹老头坐正身形，缓缓问道：“小霁，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我两岁那年你捡到的我。尹老头你是不是脑子被酒泡过了，前几日在山中不是问过这个问题。”

    尹老头没理会魏霁嘴里的口水话，继续说道：“十五岁不小了，老头我十五岁已经入了行伍，你还在山里捉獐子。小霁，想不想出去走走？”

    魏霁当即答道：“想也不想。”

    尹老头眉毛一挑：“这是为何？”

    “我就想当个猎户，在山里打打猎，河里捕捕鱼，和尹老头你、殊颜姐好好过日子，以后我再把涂锦娶回家，生几个大胖小子，一起去打猎，一家人过年的时候吃着烤兔子，开开心心。所以我不想出去。”

    “那为何又想呢？”

    魏霁忽然有些犹豫，二娘告诉他要忘记涂锦的身世，他不知道如何开口，墨迹了一会儿，才小声说道：“二娘说了，涂锦喜欢那种的能当将军的人。因此想出去走走，入行伍，建功立业，最好能骑着高头大马娶她。”

    姚无咎没忍住笑出声来，想不到这个浪荡子还是个情种。

    魏霁白了一眼姚无咎，自己真是懒得理她。

    姜无渊笑道：“十五岁了，心思竟然还像个孩子，前辈你是不是呵护过了头。”

    尹老头满脸通红，姜无渊告诉自己要循循善诱，劝魏霁出去，他实在是没这个耐心。

    “别说这么多屁话了！魏霁，我打算让你出去闯荡几年。入伍你是别想了，世道不太平，哪一天大燕打过来，你死在外面，老头子指着谁养老送终？这些年你跟着我进山，字也没认过，我是个粗人，可以教你打猎，但教不了你做人的道理。姜无渊与姚无咎是玄清宗弟子，你就跟着他们去玄清宗待上几年。认字读书修心，多涨涨见识吧。”

    尹老头很少会对魏霁说这么多的话，他本以为魏霁会大哭大闹，求自己不要让他离开，没想到魏霁当即应下来。

    “那没问题，什么时候动身？”

    这下换作尹老头不知如何开口了，他心中忽然有些失落，继而生起起来：“滚蛋！明天一早就滚蛋！”

    魏霁有些莫名其妙，明明是尹老头让自己离开，怎么反倒生气了。不过魏霁也没多想，这么多年他也摸不清楚尹老头的脾气。涂二娘面前像是个老色鬼的尹老头，在涂锦面前是个操劳的父亲，在自己面前是沉默寡言的师父，可当他开起弓，又仿佛连日月也能射下来。

    姜无渊心念一动，觉察到一丝灵气的涟漪，他伸出手来，一只小雀落在掌心，化作几行简短的字。

    碣石山传信，姜无渊看到最后一行，慌忙攥紧拳头，

    尹老头问道：“碣石山的传信雀，方鹤亭那老东西怎么说？”

    姜无渊低头对尹老头说道：“师父已然答应，由师妹护送魏兄弟前往碣石山，晚辈另有要事，需要前往凉州。”

    尹老头点点头，他察觉到姜无渊的反常，趁其不意，一把抓住姜无渊的手，不顾姜无渊的挣扎，他拨开姜无渊的手心，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

    “无渊速往凉州，魏霁可随无咎入山，让尹畜生给我磕三个头。”

    尹老头大骂起来，吓得三人连忙跑了出去。

    尹老头的骂声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晚饭的时候他依旧怒气，除了尹殊颜，对谁都没有好脸色。

    尹老头拉着姜无渊饮酒，姜无渊不敢不从。只是尹老头喝起酒来气吞斗牛，大有不醉不休之意，姜无渊这个陪酒的不一会儿就倒在桌子上。

    尹老头不理会姜无渊的头已经扎进了菜中，他对着昏睡的姜无渊细数魏霁的种种劣迹，最后落到魏霁痛快答应姜无渊前往碣石山这件事上，尹老头醉眼迷蒙，得出一个结论：“魏霁就是欠收拾。”

    魏霁生怕尹老头收拾自己，赶紧将碗中饭菜扒进嘴里，就走出了屋子。

    尹殊颜站在院子里，抬头望向天空，魏霁走到她身边。

    尹殊颜今晚有些落寞，见到魏霁，她露出一丝慌乱。尹殊颜下意识地整理起自己的衣襟，问魏霁“碣石山很远吧。”

    魏霁点点头。

    尹殊颜抿起嘴，似笑非笑，她的鼻翼微微颤动。

    长久的沉默。

    魏霁有些难过，他终究舍不得尹老头，舍不得殊颜姐。他想说些安慰殊颜姐的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如何说起。

    尹殊颜轻轻哼起歌来：

    月出东山照绣，佳人登楼，沏剑水自流。

    西风吹落秋意稠。

    思君长行万里路，随梦入州。

    窗下烛影，枕畔寒衣。

    枕畔寒衣针脚密。

    鸿雁难抵。

    荒山夜雨如泣

    ……

    姜无渊渐渐醒来，听着歌声不言不语。姚无咎坐在屋顶，盯着手中的剑柄。尹老头长叹一声，老泪纵横。

    歌中之意够直白了，屋中院外每个人都听懂了。

    魏霁抬首望向天空，今夜有有月，月色隐于中。

    尹殊颜连歌三阙，如怨如诉。

    伊人心似中月，穿直落千万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