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卓安置好了宏宣,立马去了早市,在摊铺之间挑选食材。
“杜老妈,你这莴笋为什么又涨价了?”
“往常一斤米才不到十块钱,近几年一下子飙到十八、十九元,俺们村里那点人都去种稻谷了,种莴笋的一少,那不就得贵了嘛?”
奈卓选菜时无意间听到这番对话,心里暗暗叹气。结账时,奈卓把两张五十元的钞票交给摊主,感觉像从自己心窝子里抽出的两袋血。
回到茶馆,奈卓开始了一天的生意。太阳渐渐爬上天顶,仍然只有那么零零散散十几个客人,店里鸡毛掸子都用得稀烂了,茶壶茶杯却是半新的,唯一的伙计甚至直接趴在桌子上打起盹来……也是啊,米都吃不起谁还来吃茶啊。奈卓看着柜台上落灰的茶叶坛子,心中一股杂乱的愁绪。
时至晌午,奈卓去厨房准备午饭,正好碰上宏宣睡醒下楼。
“嗯?你醒来啦?”
“嗯……不过脑子还有点不清醒……”
宏宣挠了挠头,话语间还带着点钝意,从褡裢里拿出梳子开始打理头发。
“昨天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忽然就被辞退了呢?”
宏宣仔细回忆,把昨天下午到晚上的一系列倒霉事告诉了奈卓。
“唉……真不知作何感想……”奈卓眉头紧锁,沉思了一会儿,以低回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有时候就真的难以判断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是啊,”宏宣低语道,忽然语调一转,开起玩笑来,“说起来,我只知你是个钱眼里的人,没想到你还会救我这个一穷二白的扫把星。”
“哼,毕竟我知道救了你,你是能报答我的。不像那些东西,被救了既不知道感恩,也不知道去救别人,宁可看着你跟个死人一样倒在街上。”
究竟是过分的玩笑还是戏谑的嘲讽?宏宣拿捏不准表情,皱了皱眉,只是稍微笑了笑。“不过,真的很感谢你救我,不然我今天可能就沦为叫花子了。”
“不用这么感谢我——你快点去找份工作,把这段时间你在我这儿的花销给补上,那我就得千恩万谢了。”“行行行。”宏宣哭笑不得,到底还是个经济人,接着便帮奈卓打打下手。
吃完午饭,宏宣就出门去找活干。奈卓这边继续打理店铺。
约至傍晚,残晖夕照,快到了打烊的时间,街西边却忽然传来不协律的嘈杂。几个拉长的影子逐渐东移,那声音离奥登茶馆越来越近。
“这一家,奥登茶馆对吧,老板在吗?”
“嗯,什么事?”奈卓从藤椅上站起,只见眼前六七个衙役模样的人牵着一辆马力板车,上头的瓶瓶罐罐丁零当啷,个个配着腰刀,虎狼般的眼神盯着自己。
“最新正文策,地租从原来的固定地租变更到原固定地租加上营业额的百分之十二,同时,还需根据店里的劳动力数量交劳力税,每人一百八十元钱。”
奈卓瞠目结舌,这什么丧心病狂的正文策?“你在开玩笑?这么多苛捐杂税谁交得起啊?”
“这就是宰相大人的意思,所有人都是一样,如果交不起,那现在就关店回家种田去。”“不可能的!这就是胡来!我们这些商铺好歹也为索弗朗做了不少贡献,难道皇帝就这么背信弃义让我们活不下去吗?”面对衙役的冷言冷语,奈卓急火攻心,切声呼号,右脚把地跺得通响。
“不要在这出洋相了,赶紧把这个月的租子和税款交上来吧。”奈卓的切肤之痛在衙役看来不过就是疯子的张牙舞爪,他们可不打算跟他好声好气讲话。
“呵,既然那些狗官不管人民死活,那我们也不迂腐了,只要老子不断气,今天你们别想从我这里多榨出一滴油水来!”
仿佛眼前一头发怒的倔牛恶狠狠地瞪着自己,衙役脸上流露出一股厌恶的神色。正当一群人商议如何应对时,奈卓的话又如冰针一样扎在耳朵里。
“知趣的就赶紧滚吧。”
终于,衙役们的怒火无可抑制地爆发了,经过了短暂的眼神交流,七人冲进茶馆内翻箱倒柜,将值钱的东西一概拖了出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还有没有法度规矩了!”奈卓无所保留地冲着店内咆哮道。在那一瞬间,衙役们着实吓了一跳,可搜刮财物的那几双脏手并没有停着。伙计上去要拦,反倒被一个大汉一把推开,吃了一地的灰。
这些走狗好生猖狂!奈卓忍无可忍,跑到柜台里拿出一个黑漆算盘,打碎在地,抓起一把算珠,拿起一颗用力一掷。一颗漆黑的弹丸如出弓之箭,不偏不倚打在一个衙役的手上。
“哎呦!”那衙役下意识甩开了手,连声喊痛。接着遭殃的便是他的同事们,随着两发算珠接踵而至,一个肿了脸颊,一个青了鼻翼。
衙役们大为恼火,直冲柜台而来,奈卓也并不与之硬拼,“腾腾”两步跃到身后的吊柜上——一时间,场面变得十分滑稽,一群凶狠的恶狼围在高高的吊柜之下,望着上面那只灵活的雀儿干瞪眼,恨得牙痒痒。每有衙役想爬上来,却被奈卓一手算珠打得呲牙咧嘴,索性拿起地上的算珠施以还击,可与奈卓相比只是毛毛雨。有人欲搬桌凳过来垫脚,奈何柜台里容不下这么大的东西,只能束手无措,白吃一堆弹子。街上偶尔有人路过,瞅见这边现成的好戏,便站在对面津津有味地观赏着。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你们在这拖着他,我们把值钱的东西搬走!”五个衙役立马散去,一个钳制住鼻青脸肿的伙计,另外四个端起一坛坛茶叶、腌肉往外搬。
糟了!奈卓慌了,想要再用算珠进行骚扰攻击。然而双拳难敌四手,下面的两个衙役也不断用算珠阻击着自己。眼见着自己的积蓄一点一点被搬走,奈卓心似油煎,恨不得冲下去掐死这些走狗,可是眼皮子底下那两人的刀可不是纸折的,冲下去无非是自讨苦吃。
“这是在搞什么?”
店门口忽然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宏宣回来了。满脸讶异地看着店里的一切:如醉汉般东倒西歪的桌凳,杂乱无章摆放着的坛坛罐罐,空荡荡的柜子,被压制住的伙计,同样惊讶地看着自己的衙役,以及……吊柜上有如一团麻雀,惶恐不安地看着自己的奈卓。
“今天这儿不营业了,我们还有公务要办,你可以先走了。”
衙役如此答复,宏宣仍一副疑未释状。奈卓眼巴巴望着宏宣,求救的欲望使他总想说点什么,可话到嘴边又如鲠在喉,无法言语。
回想起一路来听到的街边闲谈,宏宣大致猜明白这里发生了什么,毫不留情地开骂:“你怕是在说笑吧,执行公务?我只看到一群肮脏的野狗在霸占别人的财产!”
“你这个蠢物,你知道些什么!不要妨碍公务,否则镣铐伺候!”
宏宣懒得同这些家伙争口舌,搬起地上一个坛子就往店里送。那衙役见她这样不知趣,挡到她面前强行夺下坛子,还不忘给她肚子上来了一脚。宏宣一屁股摔在两条长凳之间,两条手臂还给长凳挂着,倒吸一口凉气,十分狼狈。
“少管闲事!立刻滚开!”
宏宣意味深长地盯着那家伙看了一会,直到他放下坛子,转身进来店内,她立即爬起身,扯起身后一条长凳给他后背一道猛击。那衙役重重磕在地上,再撑起身时,人中挂了两注汪汪的鼻血,咳嗽不止。
另一名衙役见这女人竟然动真格,二话不说也扯一条长凳照她打来,却被宏宣看准破绽,用凳借势一拉,再一凳头过去,整张脸都给撞歪。这边的衙役还在哀叫,侧面又一人举凳冲来,宏宣只将脚边长凳往那一蹬,疾驰的凳头就扎扎实实撞在那人胫骨上,一声闷响过后,那人痛苦地倒了下去。
原本压着伙计的那人见势不妙,连同场上还能打的一人手扣刀柄远远冲来,宏宣扯过两条长凳,先后朝着两人掷过去,两人吃了迎面重重一击,摔了个四脚朝天。最后两人也顾不上奈卓了,拔刀直取宏宣而来,宏宣随即拔刀,但面对两人同时进攻,只能匆忙于左挡右闪之间。奈卓深受触动,早在吊柜上看得目瞪口呆了,这下反应过来,取两粒算珠连发打在那两人脑袋顶上。两人喊痛之际,宏宣把刀贴臂一收,提起一条凳来往他俩脸上一掀,两人应声倒地,昏死过去。店口围观的几个莽夫正要叫好,却被身边其他看客急急忙忙堵上了嘴。
先前倒下的那几人一直在观察,却看到这样的结果,两手慌张地扒拉着口袋般张开的嘴。眼见着宏宣渐渐向自己这边走来,伤了腿的衙役浑身发抖,连忙举手投降。一见有同伴举了白旗,众人纷纷举起手来,低着头,不敢看她一眼。
“把那边的罐子都搬回原处,再把这两个家伙搬走,然后你们就可以滚了!”
众人屁滚尿流地散开,按照她吩咐的办了。将要走开的时候还不忘恨恨地瞪回去:“不交是吧?你们等着,我们回去要了上面的命令,立马就回来没收了你们的店,放肆的瘟狗!”
一切都已结束,夜幕悄然笼罩天空,灰蓝色的阴影中,那些鸡飞狗跳留下的痕迹寂寂地躺在那里。倾倒的桌凳,暗色的血迹,满地如爆破般散落的算珠,奈卓呆呆地看着这乱糟糟的一切,哪怕是这样的灾祸,也许在几天后、甚至明日就会成为一种奢望。
“对不起,其实我并不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是我太鲁莽了吧……”
见奈卓失魂落魄,宏宣深深地感到愧疚,低着头喃喃说道……
“不,”沉默良久,奈卓的语速竟有些迟暮,“就是你想的那样,今天你帮了我很多,但是也许明天我这茶馆就被没收了,从此我真的就没办法谋生了。”
“不会那样的,我听说了,如果弃商从农,正文府会在所属藩地分配耕地……”
“呵呵呵……这该死的正文府,并不强迫我们这等人转行务农,只是榨干我们的收益,让我们回到田里,老老实实被他们踩在脚下,这就是他们的手段吗……”奈卓满含怨恨与伤痛,嗓音都在颤栗,“让我回去种田?这是不可能的……我从小不事农耕,而且……我的家乡,那个充满恶寒的地方,我不会再回去的。”
“唉,原来你也是回不了家的人吗……”宏宣忽而伤感,在一条长凳上坐下,双手托着耷拉的下巴,黯淡的眼里不见一线光亮。
“可是,你是因为犯下大错而不能回去,谁能知道我竟是因为善良而回不去呢?若不是因为人皆自私冷酷之辈,谁愿意一个人面对这该死的生活!”
多少年来的怨恨!多少变故与沧桑!如杜鹃啼血一般,奈卓这十几年来的积郁迸发而出。世人只知贵族的正文府如此自私自利,可有谁人敢穿透这层表象,直指人性的贪婪与丑恶,哪怕心中尚存一丝希望,残酷的现实也会将它抹去,除了……一旁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宏宣。
“那时发生过什么?”宏宣感觉奈卓心有积虑,话语殷切。可当她发现对方正若有所思地盯着自己,又感觉是不是哪里不对。
“我脸上有东西吗?”
“不,你只是很特殊——当我期望别人是好人时,其他人不是,而你就是了。”
“……”
第二天上午,宏宣没有继续去找工作,而是留下来以防再有衙役来动粗。两人正在商量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停业危机,忽然,一高一矮,穿着奇装异服的两个女人进了店。奈卓得了菜名,暂停谈话进了后厨。宏宣听那两人的口音,并不像是这一带的人,于是上前和她们交谈。
“请问你们俩是哪里人啊?我感觉你们的口音比较特殊。”
“我们和你们不是一个民族,我们是桑户郡的阿格尼人,你们一般叫我们桑户人。有人还会蔑称我们为‘野蛮人’,但只是习俗不同而已。我叫迪亚旦,她叫柯雯。”高个的那个女人回复道。
宏宣点了点头,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异族女人,她拥有令人羡慕的古铜色的皮肤,光滑而有亮泽,嘴唇如三月的樱桃那样诱人,眉目之间透出一种异域之美。而她的同伴则肤白如雪,浅色的瞳仁,褐色的长发,仿若埃尔福传说中的仙子。
“听说桑户郡因为自治的原因,老百姓生活过得很不错啊?”宏宣对这两人尤有兴趣。
“可惜!今天不是这样了。现在的女王和大祭司狼狈为奸,压榨百姓,一个是女王横征暴敛,把搜刮来的钱财用来蓄养军队,也给大祭司分利;一个是大祭司用异教蛊惑人心,教唆教众帮助女王压迫人民。这两个月来,人民不堪忍受,向我们这些良善的贵族请愿拯救他们。”
“那你们是怎么打算的呢?”
一旁柯雯向迪亚旦眼神示意,迪亚旦思量片刻,给了她一个确定的眼神,便接着和宏宣聊下去:“今天我们已经来到索弗朗请皇帝出面,可是皇帝以自治为由拒绝了我们的要求,让我们自行解决。我想,现在只有征募志愿兵,连同我们以及其他贵族的私军和女王决一死战了吧。”
宏宣心中忽然有了一个主意,奈卓已经上好菜,宏宣便拉他到一旁商量了一会,接着便回到这边餐桌。
“我觉得其实没必要这么硬碰硬,毕竟战争中没有哪一方会真正获利。我倒是有一个主意,要不要说与你们听听?”宏宣说着,忽然一拍脑袋,“对了,忘记介绍自己了。我叫宏宣,是相州名士‘花间客’苏簧的弟子,曾经在相州当过巡检(治安总长)和郡治(郡城的民正文长官),后来……因为一些变故,现在是个无业游民了……但脑子和手上的刀子还是靠谱的。这位奈卓?奥登,研习过芳树的密探道,也有不少本事……”
迪亚旦与柯雯一下子来了兴趣,三个人凑拢去。一番言语之后,迪亚旦与柯雯转郁为喜。
“我觉得你这个方针可以考虑一下的,如果你愿意跟着我们一起回去,帮我们想一个具体计划然后实行,我们愿意竭尽所能报答你。”迪亚旦面露欣喜地说道。
“当然……可以啦!”宏宣说着,回头看看同样高兴起来的奈卓,两个人会心一笑,“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只要报酬给够,我们当然愿意全力以赴啦。”
当天下午,奈卓将所有的茶叶低价卖给了茶商,其他物什也拉往跳蚤市场,打发伙计回家,将茶馆关了门。此后,四人便提着行李前往驿站,雇了两辆马车,直往西部的桑户郡而去。
“既然他们要没收老子的店,那就让他们舔掉那一地的灰土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