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一晃而过，自两人回到阿里齐亚大学已经过去约两个月，奈卓每日打理新的茶馆，宏宣在校内的社团当武术教练。在东北一隅的这所一流学校内，一切都岁月静好。

    而久治郡这边，日子却一天比一天动荡。上次冉继祯发动抗议失败后，郡治借着名单，意欲借此抓捕所有相关人员。然而事态的发展似乎偏离了他的想象——不知是哪些个钝头钝脑的家伙，下手失了轻重，竟然将部分抗议工人打成重伤，有两人甚至失去了劳动能力，家眷们只有成天围着病床痛哭。

    消息不胫而走，不仅城内的各行人士，甚至进城赶集的农民都议论正文府残暴，抓捕行动也招致了群众们的反感与抵制。且如今正值年底，正是郡守要回中央述职的时候，万一群众递了请愿状给他，就算他不理会，保不准还要直接去索弗朗，届时自己手上也没有那么多人力阻挡……焦头烂额之际，郡治只得派衙役四处谢罪，给受伤工人安排了大夫在家医治，风波才稍稍平息。

    此时，最得意的莫过于冉继祯与诺邓等人了，几人趁此良机，在业界不断传播进步思想。革 命的火种从这几位先进人士到普通工人，再从普通工人到每一位群众，一下子形成燎原之势。郡治很快感觉到民心有变，奈何没有证据，更不敢像之前那样暴力镇压，只有熬到郡守回岗，与他一同商议应对之法了。

    这天，冉继祯正在钢盾军工厂内视察，羌泽古将本周的生产记录递交给他，冉继祯一页一页仔细翻看，点点头道：

    “嗯，很好，就算现在手头紧点，也要确保我们的物资充足。照现在的情势来看，时间越往后拖，我们就越得利。但也保不准他们什么时候会按捺不住对我们动兵，要随时做好备战工作。”

    “中肯。尚有一事，华烬发明了此物，”羌泽古说着，拿出一张带扳机的大弩与一张图纸，“此物名曰‘扳机弩’，只用拉动扳机，再将弩箭上膛便可完成换弹，较手摇弩省去不少时间。”羌泽古将弩上的扳机往后一拉，弓弦即保持张开。

    “有想法，”冉继祯不由得啧啧称赞，“工程全图做出来了没有？”“有的，便是此图，若是实用便可批量生产，尚可在原弩的基础上安装 扳机。”

    冉继祯从羌泽古那里接过图纸，看了一番。“先空出两台轧机的人员来生产吧，目前其他的物资也忙着生产呢。”

    “好。”羌泽古正要去吩咐，忽而又像想起什么似的。“此外，他尚在筹备他的第二件作品，是一种名为‘雷霆车’的机动炮车，你便候着先吧。”

    再到后院中，诺邓正在这里对一批工人进行军事化训练。见冉继祯前来，诺邓暂时停下训练，向他汇报情况。

    “今天需要训练的小队一共有六支，目前已经训练完了两支。我现在正在训练后勤兵队……”声音嘶哑，诺邓不禁难受地咳嗽起来，“我们已经训练完了三十六支小队，其中二十五支一线兵队，一支侦察兵队和十支后勤兵队……”

    “你含着这个。”冉继祯从褡裢里摸出一个小瓶，从里头倒出一粒药丸交给诺邓。诺邓闻了闻，便将它含在口中，不一会儿便觉得喉咙清爽了一些。

    “那些加入我们的工厂还能出多少人？”“不包括今天这些，应该还能有个五百人，”诺邓说道，忽然眉头一皱，“但我现在担心的不是人数的问题，我们的军队毕竟是由普通工人临时训练的，不知道到底能不能和官兵抗衡，而且人越多，训练起来就更难了……还有一点，你也知道，许莲一向是个拘于正义的人，虽然她对官府的态度和我们本质上没有差别，但是她又很反感流血行为，我也……不确定她究竟愿不愿意加入我们。”

    “嗳，姐，你不是一向很自信吗？你好歹也是贵族军校里出来的，你已经是我们中的督统（松珩最高级军官）了！”冉继祯坚定的笑容确实让诺邓心底的焦虑缓解了一些，“关于许莲的事，她手上有将近两百名工人，如果她能来，那当然是好事，但就算她不来，我们目前的人力也不少。总之，我们就认真备战，等着那狗官自乱阵脚吧。”

    一天的劳作很快就结束了，墙外满月正爬上梢头，诺邓吃完饭，便回自己厂里看看生产情况。正将院门的铁闩打开时，惊天动地的喊声猛地从门外响起：

    “他们开门了！杀进去！”

    原本筋疲力尽，听到如此响动，诺邓如回魂一般惊醒，连忙将门闩了回去。外面传来打雷似的砸门声，仿佛正有一场暴动。

    “你们是什么人？”诺邓壮了壮胆，走近门边喝问道。“我是久治郡的府督（率领郡城驻军的军官，向上受郡守指示）河边凛，你们这些刁民谋划起兵造反，我便是奉命来征讨你们的！”

    糟了！他怎么知道我们的计划？诺邓眼睛瞪得像两颗桂圆，但仍强装镇定。“你说我们要搞兵变，有证据吗？像这样空口无凭给人扣帽子算什么？”

    “那你们就把门打开，让我们检查检查，看看是不是大量囤积了军用物资，是不是夏尔敦织造厂的老板诺邓?怀瑟在这里练兵！”

    “咚”的一声，诺邓感到心脏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一路跑回去告诉了冉继祯。

    “可恶！知道得如此确切，一定是有人告密了！”冉继祯怒火冲天，一拳砸在桌子上， “得赶快通知每一个人，随时准备进入火拼状态！”众人奔走相告，不一会儿，几队全副武装的工人就在院子里摆好阵势。方才的嘈杂已化作一片寂静，久久才听见外面有人放话：

    “这么久没个回应，是不是你们已经狗急跳墙，准备和我们死战了？那就来吧，让我们这区区一百人来告诉你们，你们练出来那点半吊子工夫都是纸糊的。”冉继祯刚想让诺邓下令开门，却被她劝住。

    “这明显是激将计，外面绝对不止一百人，一旦开门，我们就被瓮中捉……”诺邓忽觉不对，给了自己一嘴巴，“我们最好先确定他们有多少兵力。”

    一名工人搬来梯子，冉继祯顺着爬上高高的围墙，扶着墙头的铁蒺藜，细细一数。吓！围墙外黑压压围了一圈打着火把的官兵，怎么都得有个三百多人，远处其他工厂周围也有了火光。“嗖”的一支冷箭，冉继祯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来。

    “别看了！每个参与者我都安排了几百人。你们不出来也行，我很享受这种让敌人熬到无米下锅的感觉，而且其他各个县也都派兵赶来，时间拖得越久，你们就越无力挣扎，还是早点投降吧！”革 命热情高涨的工人暂时并不吃他这一套，但诺邓能明显感觉到士气的衰退……

    “唉，难道我做的滑翔翼能够派上用场了吗……”一直紧绷着严肃的表情，肖维终究垂下头去，自顾自地说道，“如果失利的话，就让冉继祯用它逃跑吧……”

    “不要说这种丧气话！”声音传到诺邓耳里，便轻声训斥他，“但是……不如你把它拿来吧。”

    不一会儿，肖维拿着一个宽大的风筝状物体回来了，把图纸交给诺邓。“大人，你可以握住下面的把手，在厂房的天台上助跑一段路程，然后就可以像鸟一样在天上滑翔了。外面都给围死，只能试试从空中逃离了。”

    忽然，诺邓心中燃起一星火光，她想到了一种可能的出路。虽然这个方案无异于刀尖舔血，但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已经是他们最后可能挽救自己的办法了，一个甚至可能逆转战局的方法……

    时间已至半夜，漆黑的天空上暗涌动，寒鸦呜咽间，空中不经意间掠过一个影子。无论是官兵还是工人，此时都已昏昏欲睡，但他们心里都明白，如果在这个重要关头睡去，也许命运就会发生不可逆转的改变。

    “嗡——”工厂的大门忽然打开了，府督顿时兴奋起来，命令士兵警戒。

    “你们终于打算投降了吗？”

    但情况出乎意料，门口堵着一面由带刺大方盾组成的铜墙铁壁，院内排着左中右三队士兵。“左！”随着一声号令，一阵弩箭飞至，门口的官兵纷纷倒地。

    他们不要命了？府督一时傻了眼。但也并不慌乱，指挥刀兵从门口突击。奈何盾墙过于坚实，院内的三队弩手轮番射击，兵力大为损耗，可并没有什么效果。

    看来他们并不是乌合之众……府督不再轻敌，立即命令弓箭手搭梯，从墙头上攻击。但诺邓早有准备，一声令下，厂房窗户里冒出的几队弩手伺机出动，墙头上的弓箭手纷纷翻身摔下。

    虽然初势很猛，但过了许久，门口的步兵渐渐体力不支，弩手也多有死伤，一百四十几人只剩不到九十人了。门口与墙头的敌军倒下了，还会有新的补上来。难道失败了吗？诺邓心中如临深渊，或许自己真的就要死在这里……

    忽然，四周喊声震天，府督一惊，只见周围七八个街口，乃至许些楼房的窗户里，全都是刺眼的火光。哪怕隔着几十米，都耀眼得让人能感受到它的炽烈。

    “打倒官府！拒绝压迫！”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声传来，府督不由得战栗，正当他还始料未及，众人一跺脚，地面上一阵强烈的震感将他的心理防线直接击碎。

    “不是已经都设下包围了吗？”府督惊得连下巴都掉下来。“难道其他部队都失利了吗？”周围民居的阳台上陆陆续续冒出睡眼朦胧的居民，一些愣头青甚至加入了工人的示威。官兵的心理明显开始动摇了，府督见局势大变，便命令士兵从一处灯火较暗的巷口突击逃离。

    “别让他们跑了！”诺邓大喜过望，顺势命令士兵追击。剩下的士兵蜂拥而出，官兵见工人紧追不舍，惊慌失措间只顾逃命，虽然多有死伤，但还是有一百多名幸运儿成功逃了出去。没能逃走的官兵只得投降，等待处置。

    “许莲，你终于想通了！”许莲与肖维纷纷赶来，冉继祯放下铁弩，喜出望外。许莲倒一副无可奈何状：“其实我并不是很支持你们这样的做法，但你们有难，我也不可能隔岸观火。”

    “所以啊，诺邓也不是叫你们来杀戮的，就造个势吓坏他们就行了。还有肖维，这次你出奇制胜、请求救援立了大功了！”

    “其他工厂也被包围着，我们可以逐个击破，里应外合，这样我们的兵力就会不断集聚，只不过……”诺邓望向许莲的眼神中更像是要求而非请求，“许莲，我们的兵力还是有限，你能帮我们吗？”

    “我来都来了，你说呢？不过你们最好证明这样做的正确性。”得到肯定的答复，诺邓更受鼓舞，将这个消息宣告给大家。留下十几人照看俘虏与伤员后，众人气势如虹，浩浩荡荡开往最近的工厂。

    久治郡经历了彻夜的街头巷战，太阳逐渐升起，阳光刺破清冷的空气，照耀街道上斑驳的血迹与冰冷的尸体。原本多达七千多人的官兵由于各自孤立，再加之没有主帅指挥，一步一步被越来越多的工人军队蚕食殆尽。

    所有的参与者都聚集到一起了，众人前往正文府，一路上不少百姓为他们助威，有人特地送来水与食物。到了目的地，却发现各级官员早已不见踪影，而郡正文府内的情况也不过如此，唯一的收获便是一些沉甸甸的财物箱。诺邓不免懊悔，但是为时已晚，只能派遣部分体力强盛的士兵去把守城门，其他人原地休息。

    遭受压迫已久的久治人终于赶走了正文府，人们奔走相告，大街上一片欢腾，士兵们欢呼着抛下了手中的武器，医馆里受伤的工人喜悦得几乎要从床上跳下来。冉继祯将官员们家里积压的钞票、珠宝与钱币分发给了城内的居民与外地工人，居民若有家人参与革 命便加大数目。由此，1八03年1月19日便成了久治郡第一个凯旋节，此后每年的这个日子，大家便敲锣打鼓、向邻里散发钱币作为庆祝，人们还会吃腌鱼汤纪念这场斗争胜利后的第一顿饭。

    “哧溜——”肖维坐在街边大口喝汤，一旁瘫坐着同样疲劳的华烬。

    “要不要再打一碗来？”肖维把汤喝得精干，起身问华烬。“我不用了，太累了没什么胃口。”于是肖维自己又打了一碗稠汤，坐下来慢慢喝。

    “华烬，我们胜利了，你怎么还蔫了呢？”肖维笑了笑，看着懵懂的华烬，“想想看，你在战斗中拿下多少敌人啊！我们终于用自己的努力换来一个安宁的环境了，我们再也不用像之前那样怀才不遇了！”华烬稍作回忆，想到自己终于有机会作为一名工程师扬名立万，不禁哈哈笑了起来。

    “华烬！你俩快到官府这边来，正商量着成立正文府呢！”不远处泰瓦走了过来，华烬与肖维应了声，便放下汤碗，抹抹嘴过去。

    “关于建立正文府这个事，我觉得我们能够上书给中央，要求任命品质优秀的工业与商业人士担任郡治郡守等要职，那就最好。”目前万事俱备，只差成立正文府，许莲第一个给出了自己的意见，可话音刚落便被冉继祯否决了。

    “太扯了！我们一介布衣推翻了原来有权有势的官员，还想让中央废除他们任命我们，除非他们脑子摔了，为了取得合法性，我们还有很长一场战斗要打呢。我觉得我们要自主化、平等化，让大家推选几个长官来管理，并且持续监督他们。”

    “我觉得不太可靠，并不是人人都懂军事、正文氵台。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果给了他们太多的权力，哪怕长官做正确的事情，一旦超出了他们的理解，就会被拉下台。就像松珩那样，唯才是举还是最得体的办法。”贵族出身的诺邓有着不同的见解。

    “几位大人哪用得着商量这么久？反都反了，从今以后，冉老板就是皇帝！许老板能当个宰相，怀瑟老板就当督统，其他老板和工头也封个官，我呢，勉勉强强封个小县治得了。”泰瓦一脸谄笑，倒整得众人面面相觑。

    四个人各持己见，看向尚未发言的华烬、肖维与其他几个厂长与工长。众人一时无所适从。忽然，门口走进一个胖胖的身影。

    “羌老大？你不是受伤来不了吗？”泰瓦诧异地问道。

    “大夫道我只是伤及皮层，并未至肉，无什么大碍。”羌泽古一边说着，两粒黑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那就好，不过我估计砍你那把刀捡回来，能刮下一饭铲油来！”冉继祯一语道破，众人哈哈大笑，羌泽古颇为不爽，两条小胡子爬虫似的随着嘴扭了扭。

    “谈正事呢。依我所见，参与此革 命的皆是工人，故我们应当建成一个产业家带领的工人正文府——产业家正是我想出的一个新词，较于厂长、局长大气良多。运作时，由产业家决断做什么，工长带领工人决断如何做……”

    此语一出，众人呆若木鸡。冉继祯呆呆地眨了眨眼，反应过来：“这不是换汤不换药嘛，不就是产业家是中央，工人成了行政官员嘛。”

    “我倒觉得羌老大这个方案在理，只是如果全由我们一手操办，就会有舞弊的嫌疑，”肖维两颗眸子转了转，戳了戳额头，“那就再加上冉老板那个观点，从其他行业里选出代表人物监督我们，如果有了不公正的政令即可弹劾我们，就不存在这个顾虑了。”

    众人思考许久，大多认同这是目前为止最可行的方案。经过细化的商议与行动，久治郡建立了第一个没有君主、没有贵族特权的产业家正文府。一场轰轰烈烈的产业家革 命由此拉开序幕，一个崭新的明天正在等待着松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