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靠岸,其余人都留在船上。许心素领着李国绍刚下船来,就有一身材瘦小,蓝眼棕须的荷兰人过来询问。
只见他背着火枪,头戴铁盔,腰悬利剑,俨然士兵装扮。可李国绍一交谈才得知,此人乃是一名低级商务员,负责管理港口,接待盘查来往客商,竟是一文职岗位。
李国绍寻思,既然文职人员都荷枪实弹,而且港口这样萧条。看来荷兰人的处境并不好,一想也是,这时候的台湾岛满是桀骜不驯的生番,加之听周海说荷兰人最近和日本人又生龃龉。当下不作他想,按许心素吩咐和商务员交代,要见大员长官德维特。
这商务员一听来人是许心素,颇为谦逊的弯腰行礼,才歉意的告知:“德维特先生已辞去福尔摩莎长官一职,现下是巴达维亚刚来的纳佽先生理事。”
本来荷兰人的长官职位就更替频繁,第一任的莱尔森仅任职一年就辞职回国,并于途中死去。第二任宋克任职两年后在大员落水淹死。所以德维特去职也没什么,但许心素一听此言却面色大变,连连催促李国绍询问是什么时候的事。
李国绍心下暗惊,以许心素深沉的城府,尚且勃然色变,只能说明此事大大超出他的计划,并且这种变故对他有着极大的不利。但许心素和荷兰人的贸易规模却不大,出了什么事也远到不了什么生死幽关的地步。那么看来许心素来此必然有着什么其他图谋。
好在商务员接下来的话,让他面色稍缓。德维特虽然辞去长官职位,但仍然以司令员的身份留在大员,并且掌握着大员所有的武装力量。许心素当即表示要拜访德维特。
可商务员的大喘气又一次愚弄了他。却是德维特当前不在港内,而是带领船队去测绘福尔摩莎(台湾岛)的海岸线了。许心素拂袖大感不满。但对话之所以闹得这么跌宕起伏,其实主要还是因为语言不通,加之李国绍的业余翻译(总是许心素问什么他才翻译什么)。
许心素权衡再三,下定决心让商务员引见大员此时的话事人纳佽。商务员叫来一人先去通传,自己则领着二人往城堡行去。
直行到简陋的城堡门下,才看到纳佽仅派了一个仆人来领路。李国绍心下暗恼:“这个纳佽,说的好听点叫长官,其实不过百十人的殖民队头头,怎么如此傲慢”。再看许心素脸色,显然也略有不满。
当下也不多言,徇着那仆人进了棱堡,堡内设施简陋,远不能和后世一些图画记载的那样守备齐全。因台湾夏日多雨,地上到处是踩得稀烂的泥浆,发出难闻的气味。几座炮台内侧分别有些木质干栏式兵房,马厩。堡垒正中修起两排相同式样的长房子。看仆人的走向显然是长官居所。
待走到屋前,这仆人又叫二人在外等待,他先进去通报。许心素终于忍不住:“哼,这红毛鬼好生傲慢”。李国绍正四顾打量,险些随口翻译了出来。对于荷兰语这事他也感到奇妙,像武艺一样,近乎本能的他又掌握了一门外语。想到往日为了航行外国,苦学英语的日子,不禁觉得就这些事来说,穿越也挺不错。
待到进了中间一座会议室一样的大屋,就见正中横着长条桌子,桌后坐着五个欧罗巴人。当中一人,须发赤红,身材壮硕,蓝眼睛里满是傲慢,强硬。见两人进来,其也不请坐下,当先站起诘问:“心素先生,你的长子为什么要扣下大员交给其他商人的定金”。
这话问得许心素一窒,心想:“你个红毛鬼,我许心素在福建洋面也算一方巨擘,如今亲自来访,你不亲自出城迎接也算你不识礼数,一进门来整得跟三堂会审似的,这就很过分了”。
李国绍心里也大为不满,不及许心素吩咐就抗声道:“这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就像你们荷兰人在大员排挤日本人,在淡水攻击西班牙人一样。生意上排挤对手,你们西方人管这较垄断,难道纳佽先生要去应聘大明的商务管理部门来充当仲裁员吗?”
纳佽脸上怒意一闪,大声嚷嚷:“可你们的行为影响到了大员和大明商人的自由贸易。这不好,这很不好。大员将不排除使用武力手段来保障合作伙伴的利益”。
这就是赤的威胁了。待李国绍译完,许心素勃然作色,怒声道:“告诉这红毛鬼,大员有几艘船,老子比他更清楚,别把我当做大明官员,我没有守土之责,也不怕辖地糜烂”。
李国绍正要翻译,就看到另一个灰发灰眼的瘦高个站了起来,抬手按扶了一下纳佽,又招呼许李两人坐下,这才用别扭的文介绍说:“我是大员评议会的成员,来自荷兰豪达省的特罗德尼斯,不过你们可能更乐意叫我灰毛鬼”。说着还俏皮的眨了眨眼睛。
此人说话和缓幽默,经这么一打岔,气氛才缓和下来。
李国绍心中一动,以玩笑的口吻说:“相比纳佽先生,我更相信特罗德尼斯先生才像是不远万里来跟东方文明大国贸易的,而纳佽先生则让我想到西班牙人的美洲总督”。
特罗德尼斯和其他几人均轻松一笑,只有纳佽一时发怒,紧盯着李国绍横声道:“那你就应该知道印第安人的下场,西班牙人能做到的荷兰人只会做的更好”。
李国绍心里更加鄙视这个自以为是的鬼佬,真是一点大局观都没有。当下随意道:“这么说来,西班牙人在荷兰联省共和国国土上肆虐的军队,已经被击退了吗?”
对面几个荷兰人气氛霎时一凝,纷纷惊讶的对视。纳佽也一时惊疑不定,许心素更是大为吃惊。
半晌,特罗德尼斯才好奇的道:“李先生是怎么知道这么多欧罗巴的事情?”。许心素也同样疑惑的看着李国绍。
李国绍心下好笑,别的历史他可能不知道,但荷兰在海洋贸易史上有着独特的地位,曾吸引他粗略了解过。当下轻笑道:“我来自日本平户,来自荷兰的斯派克斯先生,在平户曾做过我的老师”。
几人恍然大悟,气氛更加融洽。纳佽却仍然不满,找了个借口离开。这下李国绍松了口气,跟个二愣子谈话,实在费心思。许心素这也才和特罗德尼斯等人说起来意。
这并不奇怪,东印度公司为了控制一把手的权利,设立了评议会制度,某些方面来说议员们有着比长官更大的权利。
随着交谈,李国绍越来越吃惊,心里越来越不安。
因为许心素此来,竟然是求援的,他想拉拢荷兰人一起打击郑芝龙。并且明显之前已经与德维特书信来往,谈妥了许多方面。亲自前来,不过是敲定一些细节。可是德维特不但辞去职位,甚至不在大员,这就让许多事情出现了意外。
为了得到荷兰人的援助,许心素舍弃了很多利益。比如放弃放弃日本贸易而专为荷兰人提供货物就是一块大头,因为荷兰人转手到日本就能获得两三倍的利润。更加之许心素把大员交易的丝绸价格从140两一担降到126两一担。并且答应在剿灭郑芝龙后,允许荷兰人获得与月港商人自由贸易的权利,这正是荷兰人之前通过战争也寻求不到的东西。
但特罗德尼斯等人仍然十分犹豫。许心素显得很焦急,虽然一直故作从容,但身旁的李国绍见他频频在腿上擦拭掌心的汗水。
李国绍寻思起此事的可行性来。此时郑芝龙虽然做下许多大事,但肯定没有来得及整合完李旦留下的势力。之前周海提及,在攻占广东海丰县时,有好几个小头目脱离郑芝龙团伙,往广东去投奔广东洋面的大海盗刘香。
虽然大员由于港口水浅,不能驻泊大船,只有两三艘二三百吨的笛型快船。但荷兰东印度公司在日本三角贸易,巴达维亚香料贸易等还占据着还有大量船只,仍然是太平洋上最强大的一股势力。
只要此时下定决心,扶植许心素,不计成本纠合船队来援。那么郑芝龙肯定不是对手。但只要想想就知道不可能,东印度公司是一个商业集团,对打仗的事绝不会那么热衷。
而且作为穿越者,他更确定郑芝龙才是大赢家。又得知许心素如此迫切的需求援助,显然之前的败仗使他大伤元气,损失了许多筹码,说不定已经岌岌可危。当下直感此船要沉。暗暗打定主意要带着兄弟们另谋出路。
一直谈到晚上,仍有许多事没有达成一致。许心素和李国绍留宿热拦遮堡,两人分了两间木屋。晚上李国绍假装出去要些开水,见许心素已经熄灯睡下。当即要了热水回去关好门,又从窗子里溜了出去,直接找到特罗德尼斯住处。
特罗德尼斯见李国绍深夜来访,显得很惊讶。因为李国绍再怎么谈吐成熟稳重,却仍然是个少年身姿。实在想不到有什么事要避开许心素来谈。
两人进屋坐定,李国绍开门见山:“特罗德尼斯先生,我来是想和你们做生意的。”
特罗德尼斯好奇的道:“许先生要做什么生意呢,还有为什么要瞒着许心素先生。你们不是一伙的吗?”
这时很多荷兰人刚到东方,仍然按照西方人习惯,名在前姓在后的称呼中国人。比如纳佽就称许心素为“心素先生”。但特罗德尼斯显然不在此列,从言谈中可知其人算半个中国通。这也是李国绍来找他的原因。
李国绍缓缓道:“丝绸,瓷器,我都可以运来,但我需要你们先付定金。至于为什么要瞒着许先生,我有我自己的苦衷”。
特罗德尼斯点点头,很快进入商人角色,审视着李国绍:“许,先付定金是使公司担负很大风险的交易方式,你用什么来担保不会吞没我们的钱财呢?”
李国绍皱眉沉吟,又抬头傲然道:“凭我是许心素的侄子不够吗?那么你们给其他商人定金又怎么避开这个风险呢?”。
这话倒让特罗德尼斯沉思了一下:“许先生是个诚信的商人,也是个很有势力的海盗。但据我所知,心素并不喜欢其他商人插手大员的贸易。”
“那你们不正需要我吗?毕竟我是许心素的侄子,许多方面我比其他商人更有优势”李国绍故作自信的说道。
特罗德尼斯沉思良久。李国绍暗暗心急,他虽然知道此时荷兰人正苦于没有货源,大员贸易久久不能扩大规模,又从之前港口的清冷更加确信这一点。但还是不十分确定这桩生意能不能成。
直到他快忍不住要说出更多耸人听闻的秘密。特罗德尼斯才开口:“我可以答应你,但怎么把定金给你呢?”。
李国绍大大松了口气,至于银子的问题,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对策。当下喜道:“我知道许多月港商人和你们有贸易关系,而且都是采用先钱后货的方式,只要托付哪个海主,把银子送到海门岛,我就会送来丝绸和瓷器”。
其实这样的贸易方式在很多人看来不靠谱,但之前掉在海里淹死的宋克,还就是以这种方式将大员的局面打开的。许多人协议都是上一批海商代签,也代为收钱,然后下一次就有更多的船跟着回来。荷兰人都直感叹大明的商人都是讲诚信的好商人。
于是两人又协定一些细节,借着微弱的灯光签了协议,并按照中国人的传统方式按了手印,留了指纹。此时世界上的其他地方是不存在这种约定方式的。事了,李国绍又鬼鬼祟祟的从窗子回去。
事实证明,等待一天是值得的。第二日,外出的德维特司令官回到了大员,许心素谋划的事情也有了转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