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在草地上睡了一个星期,洪智勇的后颈突然痛了起来,头两天时,还能忍,后来,脖子都不能动了。真要命!洪智平在上班,没时间过问,他们三人便在白山村转了转,看到了一家私人诊所。
诊所只有一个医生,三十多岁,小个子,皮肤黑黝,但看上去很精干。
“医生,请你帮我看看,我这脖子,不知咋的,很痛,现在都不能转动了。”洪智勇直着脖子,所穿的衣裤本就成旧,又因为进厂做喷漆工时粘染了许多漆,白色、红色、绿色、黑色都有。而且脚上穿的也是一双破拖鞋,给油漆染得没鼻子没眼了,样子很滑稽。
医生让洪智勇躺下,给他揉捏着颈部。“你们刚从家里出来的吧?你们是四川人!”医生很随和,边揉捏边说。
“是的,我们是四川的,已出来几个月了,还没找到工作。没工作就挣不到钱,就无法租房,没地方睡觉。我们一直在外面草地上睡,可能是受潮湿的缘故吧!我的脖子无故痛了起来,身上没多少钱,医院根本不敢去。”
“你们四川很好!我对四川很有感情,我在那里生活了三年,我是四川医大毕业的,我对成都很熟悉,也很喜欢那里,你们离成都远吗?”
“我们离成都很远,我们在四川的边上,在长江三峡地区,除了山尽是山。”洪智勇伏在床上,表情显得很苦,他双手伏着床,头则伏在手上。
“感觉好点了吗?”医生揉捏了一阵后问道。
“舒服些了!洪智勇动了动头,“但头一动脖子还是痛。”
医生又揉捏了一阵,拿了几个药丸子给洪智勇,“先拿这点药吃,看看结果再说。”
“医生,多少钱呢?”钱是洪智勇最关心的,他有些不安地问。
“我的揉捏就算了,你刚出来,正是困境,只给两块药丸钱,如果情况没好转,再来找我。”医生友好地笑了笑。
“太谢谢你了!请问,医生,您贵姓?”
“我姓涂,叫涂志强。”
“谢谢您!您是我们来珠海后遇到的第一个本地的好人!谢谢你!”洪智勇满怀感激。
“别谢!出门人,谁都有个困境,我在大二时,也得到过一位成都大娘的帮助。”
告别涂医生出来,三人一路闲聊着,但闲聊的话题都是涂医生。
第二天时,洪智勇的情况并没好转,脖子更疼,三人又去到了涂医生处。
“涂医生,我的脖子显得更疼了!”
“你昨晚还是在草地上睡吗?”
“没有,我昨晚到厂宿舍睡的,我管不了那么多,即使罚款我也要去厂宿舍睡,我实在忍不了这痛!”
“最好!尽量别在外面睡,我先开一张处方,你们给一个人去前进镇中药店拿,你们有地方熬药吗?”
“没有,我们住的地方都没有,哪有地方熬药呢?”
“这样吧,取回来后,到我家里去熬。”
“这,这怎么成呢?我,我身上已没多少钱了……”
涂医生笑了笑,转身问林烟和李小明,“你俩谁会骑单车?”
“我会。”林烟说。
“来,骑我的车去前进镇上取药!”涂医生从腰间取下钥匙,又从屁股后的口袋中摸出钱包,拿出一张十元钞票,递给林烟,然后对洪智勇说,“我先替你把这药钱垫上,你到时挣到钱后再来还我。”
“涂医生,我们咋感谢你呢?”林烟接过钱时,深深地鞠了一躬。此时刻,不单是洪智勇感动,大家都感动了,这份感动是心灵深处的。他乡的陌生感在这一刻之后变得亲切,他乡漂泊的凄苦在这一刻之后也变得温暖。
在涂医生的帮助下,洪智勇的病终于好了,前前后后,洪智勇共欠了涂医生三百多。
日子在艰难中被打发到了十一月下旬,光辉玩具厂大面积停货,洪智平和吴雨菲这样的老工人也被炒了鱿鱼。
“怎么办呢?”林烟和吴雨菲一起玩时,吴雨菲也忧心起来。
“咱们回去吧!”林烟的心里更是悲凉,不到完全绝望时,他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看来,也只有回去了。”吴雨菲挨在林烟旁边,温情脉脉;林烟靠着树杆,凝望着天边的夕阳。他俩都久久没有出声,吴雨菲沉浸在她的甜蜜中,林烟却沉浸在他的心事里……
两人各自想了一会各自的心事后,回到了光辉玩具厂大门口。老远老远,吴雨菲就看见她的的表姐来了。她表姐在一家电子厂上班,厂里正招工,她便过来看看吴雨菲的情况。
“表姐,谢你了!我们厂里停货,给炒了鱿鱼,我正愁没活干,还准备回家去呢!”
“姊姊妹妹的,谢我啥!哦,表妹,这是你男朋友吗?”她表姐望着林烟问,望得林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就埋了埋头。
“是的,表姐!”吴雨菲也有点不好意思,但她神色里有一份骄傲。
“他在哪上班,也在玩具厂?”
“刚从家出来的,还没找到厂。”吴雨菲说。
“你们厂里招男工吗?”林烟急忙问。
“不招!”吴雨菲的表姐摇了摇头。“雨菲,你明天就来我们厂吧,我给你讲讲,不用招,直接就能进去!”
“好的!表姐!”
“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记得别误了事啊!”她表姐这样说时,又望了望林烟。
“记得!表姐,我绝对记得,这种事也能误?”
“那好!我先回去了!”她表姐说完转身走了。
第二天早上,林烟送吴雨菲去她表姐那儿。路上时,吴雨菲不断安慰林烟,叫他不要灰心,工作可以慢慢找。
把吴雨菲送到厂后,临别时,她拿出二十块钱给林烟,“先拿去用吧,别急,工作可以慢慢找……”
送别吴雨菲往回走时,林烟情绪很低落。明知自己不怎么爱她,却又不得不欺骗她感情,寻求她的帮助,他深为自己的行为感觉羞愧。林烟感觉得自己的人生里有什么东西在失落,唉,环境……
回到光辉厂时,洪智勇和李小明都在,他俩怏怏地坐着,身上已没钱了,昨晚的晚饭都没吃。洪智平的工资还没发,他说今天早上去借,看样子,他并没借到钱。林烟一问,洪智勇就火了,“借个狗屁,到现在,人都没见着!”
“走吧,去吃饭!”时间已快到中午了,林烟不能看着自己的同伴挨饿。本来,昨晚上时,林烟也叫过他俩,但他俩在生洪智平的气,没去吃。
“我们还是到秋湾村去吃吧!那里一块钱一份还可以加饭,吃得饱些!”李小明说。
李小明比林烟矮些,但比他胖。不过这段日子来,李小明已落了一大圈。并且李小明脚上的运动鞋也磨穿了,只得把后面的鞋帮踩在脚下当拖鞋穿,样子看起来有些拖泥带水。
洪智勇没有答话,显然是认可了李小明的建议。反正没事,林烟也同意了。三个人一起沿着巷子走出去,再从外面那条公路走白山村穿过。就在他们刚走到公路时,常来光辉玩具厂卖早餐的那个广东人从对面来了,他一见李小明就恶狠狠骂了起来。
原来这段时间里,李小明说厂里还没发工资,跟他赊了二十多个糯米机。每个五毛,已经十多块了。
这时刻,林烟也想了起来,有一天早上时,李小明还多赊了一个给自己。
李小明身上没钱,一见他,扭头就跑,从原路跑回,钻进了白叶村的那些小巷中。那广东人撵了一段路,不见了影踪,只得又倒回来,对林烟和洪智勇说:
“叫你们那个老乡想办法给我钱,不然我抓到他了就把他送去村治安室!”
“好的!好的!现在还没发工资嘛,发了肯定会给你!”林烟说。
“那他跑啥?没发工资得给我讲,见了我就跑,分明是不想给!”
“他怕你打他嘛!”
“打他?”广东人望了望林烟两人,忽然笑了起来。他一笑,林烟也感到好笑,真要打,别说自己这边有三人,随便一个他就不敢。他就一米六不够,瘦瘦小小的,打得过谁呢?
还过,欠了人家的钱,怎样说都心虚。
“叫他有钱了给我!”广东人说完推上放在路旁的自行车,走了。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李小明才回来,一看到他的样子,林烟和洪智勇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的运动鞋本是拖在脚上的,不好跑路,他脱了下来,提在手上。衣裤上有泥尘,肯定摔过跤。一问他,果然是。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
“老子身上没得钱,拿锤子给他!就是有钱,老子也不给,谁叫他赊给我的!”
听了他不讲道理的话,林烟和洪智勇更笑。笑之后,内心却涌起酸楚。这就是异地生存的严酷,把他们的青春摔打得狼狈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