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青槐第一次遇见珞郎。
他不清楚珞郎的身份,也没兴趣打听。门阀世家阴私多,只要不影响青槐查案复仇,他一概懒得理会。
对珞郎的印象,也只是这人气色不好,看着像有病。
进门拜见桓烽,桓烽笑着挽他入座,问:“方才见到珞郎了?”
青槐点头。
桓烽的视线在他脸上多停留了一会儿,叹道:“你们倒是相似,身子都不大好。”
青槐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报以沉默。
桓烽收回目光,望着茶盏袅袅升腾的水雾,突然说道:“许先生知道么?珞郎是我养在外面的孩子。按年龄,排行第二,是不寿的兄长。”
桓司徒爱重妻子,美名在外。如今把自己养了私生子的秘密暴露出来,神色坦然得很。他给青槐斟茶,娓娓道来。
“多年前,我曾痴恋一名女子,却碍于身份,不能娶她进门。她生下珞郎,后来便与我断了往来。这孩子打小身体不好,有心悸缺血之症,脑子也偶尔糊涂……”
他目露不忍,“珞郎五岁那年,我好不容易为他寻见一味珍奇药物,可治缺血心悸的毛病。没曾想三子不寿贪吃,误将药物当作糖丸,窃走偷吃。珞郎便只能凑合着过活。”
“我将他养在外面,是因为家妻善妒,不容珞郎。这些年他过得不容易,只能做个清闲的文官,隔三差五休息养身。”
青槐回想青年的穿着,都是好料子,看不出什么“不容易”。
大户人家的苦,和谢家姐弟所受的苦,大抵并不相同。
“不过,也快熬到头啦。”桓烽笑了笑,表情轻松许多,“珞郎调理身体多年,现今恢复得不错,该给他治病了。”
末尾这句话奇奇怪怪,惹得青槐满腹疑惑。
“等他痊愈,便和你认个兄弟罢。”桓烽说,“你年纪还小,在建康没有依靠,正好与他做兄弟。”
谢青槐:?
他赶紧推辞:“许槐怎敢攀附大人……”
桓烽止住青槐动作,笑着握住他肩膀:“你何必惶恐。我看重你,自然也想提携你。莫紧张,此事再议。”
青槐抬头,望进桓烽眼睛,莫名心头发颤。
这个人……
看自己时,眼神格外意味深长。
桓不寿没直接回国子学。
他挨了打,浑身都疼,便转道去了母亲居住的偏院。
桓不寿的母亲原是西边儿的番人,褐发金眼,皮肤也不白,在桓府是个异类。很多年前,她是远道而来的舞姬,在一场酒宴上,被桓烽看中,抬回家里做了妾室。
之所以能做妾,还是因为正妻只生了一个儿子,身体受损,再难生育。桓烽收了番人,也没谁指责他徒有爱妻虚名。终究番奴低贱,无人会把她当成威胁。
她生下来的孩子,也得不到宠爱和看重。
不寿。桓不寿。
这名儿还是桓烽亲自取的。
桓不寿笑得嘲讽,进门呼唤母亲:“娘,我回来看您啦——”
角落厨房立即响起急促的脚步声。布裙荆钗的妇人奔出来,先是满面惊喜,待看清他身上血痕,顿时脸色转阴。
“你又惹你父亲生气了?”
她急急扯住桓不寿的衣袖,厉声发问,“这次又犯了什么浑?”
桓不寿被扯得胳膊疼,嬉笑着回答:“我能惹他啥呀,最近什么都没做。是珞郎过来了,所以他把我弄回家,给珞郎喂血……”
听到“喂血”二字,妇人眼神灰败。
她张了张干裂的唇,一时说不出话来。
桓不寿心里发疼,放软声调安慰道:“娘,没事,我不……”
我不疼。
他本来想这么说的。
可面前的妇人骤然抬头,咬牙切齿地扇了他一个耳光。
“你为什么不争气!这么多年了,都不能让桓烽把你当成正经子嗣,瞧瞧你这模样,活得像个畜生!”她又打了他几下,狠狠把他往外推,“废物,废物!珞郎一个半疯的,都能让桓烽当成宝,你什么毛病都没有,还争不过他……”
桓不寿耳朵嗡嗡的,脸颊肿痛发麻。他舔了舔破皮的口腔,尝到一股熟悉的血腥味。
“废物啊……”
妇人推不动他,干脆倒地痛哭。“你当年为什么贪吃,为什么吃了珞郎治病的药啊……”
桓不寿攥紧双拳,牙齿在嘴里直打架。
他觉得冷,彻头彻脚的冷。
“我以为那是糖……”
他声音发抖,淡色的眼瞳浮起血丝。“我当年,以为那是一颗糖……”
三岁的稚童偷吃了哥哥治病的药。
从此被桓烽痛恨,从此受尽苦楚不得自由。
桓不寿无法继续呆在偏院里。他转身,不再看哭嚎的母亲,一步步走出桓府。身边迅速跟上几个奴仆,监视着要他返回国子学。
桓不寿不想坐马车。
但他满身狼藉,公然出行只会招来非议。奴仆们手脚麻利,拖着拽着他,硬是把人塞进车厢里。
在幽闭的狭小空间内,桓不寿蜷成一团,用力抱紧了自己。
“娘,您听我说……”
听我说啊。
记忆哗啦啦如书页翻转,重回幼年。
住在偏远的妾室得不到桓烽的喜爱。生了个儿子,被赐名不寿。
母子俩是桓府若有若无的存在。日子清贫,院中的恶仆又常常欺凌他们,克扣饭食。
桓不寿三岁那年,饿肚子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母亲也不打理他,任由他整日灰扑扑的,像个逃荒的灾民。
不寿,肚饿么?
母亲怜爱地抚摸他的脸。
若是肚饿,就找父亲哭,他定舍不得我们受苦。
懵懂的桓不寿就跑出去,到处寻找桓烽。然而桓烽在陪妻子用饭,怀里还抱着面色红润的男孩儿——那是他大哥。
桓不寿哭着诉说自己的饥饿,只得来主母冷嘲热讽。
——瞧这孩子,上不得台面,丢人。
桓烽就在旁边赔笑。
桓不寿无功而返,回到偏院,被母亲拿着木棍抽打。
废物!废物!
这个词,是她骂过最多的话。
桓不寿又饿又疼,睡觉都是噩梦。他羡慕主母桌上的饭菜,羡慕被桓烽抱在怀里的男孩。后来有一天,桓烽领着个清秀苍白的孩子回来,说说笑笑无比疼爱。
他就又羡慕这个被称作珞郎的孩子。
珞郎穿得很好,脖子带金锁,手里还抱着个小盒子。桓烽和妻子在隔壁说话,语气激烈如争吵,珞郎就乖乖坐在椅子里抠盒盖的花纹。
桓不寿偷偷走过去,啃着手指好奇发问:“盒子里是什么呀?”
珞郎看他一眼,把盒子打开,笑了笑回答道:“是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