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紫色的木盒里,的确摆着一颗浑圆的白色丸子。色泽透亮好看,气味香如饴糖。
桓不寿吞咽着口水,眼巴巴瞅着丸子。珞郎却把盒子合上了,百无聊赖地继续抠花纹。
三岁的桓不寿看不懂珞郎的冷淡态度,也听不懂珞郎的玩笑话。隔壁桓烽怒气冲冲掀帘出来,后头的妻子犹自喃喃斥骂。
“我是不会答应的!这个野种凭什么进桓府大门?休想叫我认他当儿子!”
“你个妒妇!”
桓烽忍不住回嘴,一把扯过珞郎,送到妻子面前,“珞郎哪里不好?你若是嫌他身子骨差,我都说了,已经寻到治病的药……”
被桓烽拉拽的时候,珞郎顺手将小木盒放在了椅子里。旁边的桓不寿走上前去,看了看争吵的大人,偷偷抱起了盒子。
他只是想吃糖。
他太饿了,而且根本没有多少吃糖的机会。
把白丸子塞进口里的时候,却听见桓烽的怒吼。
“孽畜,你在做什么!”
桓不寿抬头,呆愣愣望着面目狰狞的父亲朝自己走来。出于紧张和恐惧,他甚至没来得及嚼碎丸子,便咕嘟一声咽下了肚。
世间难求的良药,入喉即化。
桓烽掐着他的脖子,掰开他的嘴,想抢回这枚药丸。把他的嘴角撕出血,压着他的舌根强迫呕吐。
桓不寿只吐出一些稀稀拉拉的液体。
混合了药物、米糠以及发甜的野草根。
没人在乎他为什么肚子里只有这些玩意儿。主母站在不远处,表情嫌恶又快意,嘲笑桓烽不好好保管药。珞郎打量着躺在呕吐物里的他,看了一会儿就低头玩胸前的金锁。桓烽气得嘴唇发乌,坐在地上直喘气,然后拖着他瘦弱的身体要往井里扔。
人常道虎毒不食子。
但桓不寿一直想不明白,桓烽把他当成个什么玩意儿。
他没有死在三岁,毕竟桓烽不能背上弑子的名声。有个神神秘秘的游医来了趟桓府,给他诊脉验血,说这奇药已经融入血脉。以后定期放放血,喂给珞郎喝,也能减缓珞郎的病症。
从此往后,桓不寿和母亲的日子才稍微好了起来。他仿佛成了正儿八经的桓家子,跟着大哥念书习武,按照父亲的期望结交世家子弟。
可是每隔一段时间,他就会被人拖到珞郎面前,放血饲兄。
珞郎有缺血心悸之症,脑子也半疯。清醒的时候,待人冷漠又恶意,十足任性,想要什么就千方百计弄到手。犯病的时候,又养成了吃肉喝血的习惯,话也说不清楚。
这样的珞郎,被桓烽养在外面,精细对待百般呵护,从未短过吃喝。尚未弱冠,便做了建康城的七品官,还娶了个正经世家千金,日子清闲又富贵。
而桓不寿自己,逐渐长成了愤世嫉俗的滚刀肉,身上全是反骨。
有反骨又如何呢?
他现在只是个囚徒,被关在国子学的囚徒。一个从身到心都在溃烂的废物。
桓不寿低低笑着,用力揉搓僵硬的脸颊。他起身,靠在摇晃的车厢上,偏头望着窗外的景色。秋天最是多雨,不知何时天空已经压满乌云,雨点子噼里啪啦砸落街面。
他看见一个姑娘在街边买东西。
很瘦,很白,个子不算低。穿一身素色的罗裙,脸上蒙着面纱,纤细的手指捏着伞柄。她弯腰从地上的竹筐里捡起几个青枣,和屋檐下的老妪说话,大概是在讲价。
桓不寿猛地直起身来,从车窗探出半个头。
那姑娘!
那姑娘的侧脸……
“谢轻……”
马车拐弯,街边的景象被彻底遮挡。桓不寿急着掀开车帘,喝令奴仆停车:“我要下去!快停下!”
桓家奴仆充耳不闻,反而扬鞭催马,加快了速度。
桓不寿咬咬牙,径直跳下疾驰的马车!身体在潮湿的石板街面滚了好几圈,膝盖脚踝顿时痛到痉挛。
他忍住一连串脏话,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往回跑。
肯定没看错,那张脸就是谢轻舟!
谢轻舟为什么穿着裙子?为什么梳着女子发髻?为什么一点都不像男人?
桓不寿脑子里乱糟糟的,心脏激烈鼓动。他奔至卖枣的地方,却已经找不到谢轻舟的踪影。
“刚才跟你买枣的姑娘,去了哪里?”
他连呼带喘地问老妪。
老妪睁着浑浊的小眼睛,说话漏风:“唔不记得呀……”
桓不寿暗骂了一句,沿街找人。几家开张的铺子里没有谢轻舟,交错的路口没有谢轻舟,另一条相邻的街上也没有谢轻舟。
方才马车一瞥,仿若幻梦。
是他眼花?还是太久没见谢轻舟,产生了错觉?
桓不寿愣愣站在雨地里,不知自己该何去何从。雨水洗刷着身体的伤痕,淡红的血顺着裤管滴落街面。驾着车的奴仆赶了过来,连拉带拽把他弄回车厢。
“公子你可省点心罢!”
他们劝他,“好容易今天大人心情好,没为难公子,咱安安分分回国子学不好么?”
桓不寿不吭声,坐在车里像个木头傻子。
奴仆们便都摇摇头,不再理会他。
谢垂珠撑着油纸伞,慢慢在巷道里走。
她很熟悉这一带的地形,出行不爱走大路,偏挑僻静的巷子和近道。没办法,谁让她身份敏感,不好在外抛头露面。
闻溪说,顾氏最近自顾不暇,“许阿珠”也死了,谢垂珠女装示人风险不大。但她还是想谨慎一点,尽量别沾上什么麻烦。
当然,最安全的方式是蜗居家宅。然而谢垂珠前段时间被关太久了,再搞自我紧闭,约莫要抑郁。
所以,趁着今天天气不好,她出来走一走,散散心,买些零嘴儿回去。
走着走着,又遇见了独自淋雨的青年。
他站在偏僻无人的巷道里,捏着根树枝,逗弄墙头鸟巢里蔫哒哒的小雀儿。这巢搭得不好,全凭墙内几条欹斜的枯枝遮掩风雨。大脑袋的幼鸟可怜巴巴挤作一堆,张着嘴巴尖叫。
几天前,谢垂珠曾在昭远寺见过他。他还跳入池塘,为她摘来一枝芙蕖。
她走过去,仰头望向巢内幼鸟:“你在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