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掌柜当场就不淡定了,巴巴赶来外孙女的院子,摆事实讲道理,力证陆东元是难得一见的如意郎君。
“若娘啊,你顶着望门寡的身份,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摆脱曾家的挟制,就算他们信守承诺,戴孝三年之后就放过你,那时候你也十八岁,误了花期……”
如果曾家不依不饶,杜若要么横死殉节,要么孤老终身,哪比得上嫁给陆东元?
凭“陆提刑”的才貌家世,就算是做妾室也是人人艳羡,巴巴上赶着。
杜若理解不了外公的脑回路,呵呵推脱:“人家就随口一说,您老还当真了。”
“丫头,陆公子若非对你有意,岂会一而再地帮你?”
“他贵为五品提刑官,本来就该为民做主,我是民,他护着我天经地义。”
杜若耍赖,一头钻进被子里,无论外公说什么都不听不听。
其实还是听进去了,外公的话归纳起来不外乎就是陆东元才貌出众,家世显赫,肯为她出头也有本事为她出头。
虽然整个上元城的人都不清楚“陆提刑”有什么靠山,单凭他敢在城中怒怼曾氏还安然无恙,就可知他非一般人物。
杜若是“望门寡”,八字是“蘸水桃花”,敢要她的人家寥寥,能攀上陆东元是天上掉馅饼,必须捡起来吃掉。
只要她被陆东元庇护在羽翼下,曾府再不甘心,也不敢轻举妄动。
少女慕艾,动辄吹皱一池春水。
杜若等外公一走,翻身下床,坐在窗前托腮想心思。
柳梢上的浮云徐徐退散,一勾弦月还没来及升起,满天繁星似碎钻般璀璨,星辉与城中万千灯火交织,迷乱人眼,却迷乱不了人心。
杜若很清楚陆东元一再试探,是真的有意纳她为妾,正妻是不可能的,她有自知之明。
裴大掌柜能接受她“做”,可此杜若非彼杜若,她真的做不到啊做不到!
一整个晚上,杜若都在梦里颠来倒去。
梦中有大片的梨花怡然盛开,陆东元站在花树下,一头墨黑色的长发用白玉冠束起,眼角有轻俏的笑意,如同十里春光一般明媚,几乎能甜到人心底去。
杜若酣然陶醉,却被千雪推醒了,丫鬟满脸惊惶:
“二姑娘快醒醒!家里出大事了……”
生死无大事。
萱姨娘死了,不是死在栖云庵,死在裴府大门外,一根麻绳勒颈,面容狰狞。
没等杜若想明白,裴柏舟已经被县衙的人带走,罪名是逼死妾室。
杜若喊来在栖云庵看管萱姨娘的两个婆子,问人是怎么逃出庵堂的?
萱姨娘天亮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死挺,说明她是昨日戌时之前,城门关闭之前溜回上元城了。
两个婆子吓得魂不附体,说昨日午膳吃麻椒鸡,那汤鲜美就多喝了一碗,稀里糊涂倒在草窠里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萱姨娘也不见了,妙霞、妙音两位师太担心出事,领着十几个尼姑找遍栖云庵,连跟头发丝都没找着。
俩婆子无奈,匆忙下山给裴府报信。
城门紧闭,她们进退两难,站在城墙根下捱了一夜,天亮以后雇了辆马车,回到裴府就撞见萱姨娘的死相。
杜若一听就知道俩贪嘴婆子被算计了,栖云庵再怎么表里不一,那也是吃斋念佛拜菩萨的清净地,她们想开荤吃麻椒鸡只能偷偷摸摸。
多半是去山腰哪个避人的山洞里,被下药睡着了算运气好,一睡再不醒都有可能。
俩婆子知道闯了大祸,又是哭诉又是磕头,吵得杜若心烦,问她们那麻椒鸡萱姨娘吃了没有?
如果鸡被动了手脚,没道理只这俩婆子中招,萱姨娘也得昏过去才对。
其中那个瘦婆子吃得少一些,说亲眼看到萱姨娘也在山洞里睡着,醒来的时候人就不见了。
“怨老奴贪嘴!老奴该死!”她啪啪自打耳光,后悔不迭。
“去栖云庵以后,萱姨娘有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没有,就每天闷声不吭地吃斋念佛,听妙音师太讲经。”
“她没试着联络什么人,也没人去庵里找她?”
婆子们摇头。
杜若相信她们没说谎,但不信萱姨娘这般淡定,如果真这般淡定,说明她一入庵堂,就有人联络过她,给她吃过定心丸了。
栖云庵有老少一百多个尼姑,香火鼎盛,给萱姨娘传递消息的人可能是尼姑,也可能是某个香客,一个眼神,一个纸条就能搞定的事情,防不胜防。
但杜若相信,像萱姨娘这种女子,虚荣又自以为是,一心等着“周相公”娶她当续弦夫人,断不可能投缳自绝。
反倒是周阙余这个渣男,利用萱姨娘杀人不成,反杀她灭口,还用她这条命诬陷裴府。
即便萱姨娘只是个从娼楼赎出来的姐儿,是上不得台盘的侍妾,终究是一条性命。
她吊死在裴府大门外,众目睽睽满城风雨,事情想按也按不下去。
裴柏舟身为夫主,“凌虐妾室致其悲苦自尽”,轻则罚银子,重则打板子。
杜若一边让人去给跟陆东元送信,让管家去打点衙役官差,不让外公吃了眼前亏,一边又让人去买棺材,等仵作验尸以后收敛萱姨娘。
正忙乱着,一个四十开外的妇人披头跣足,哭嚎而来:
“我苦命的外甥女啊,你怎么就这么狠心去了,撇下舅妈我孤苦伶仃啊,没天理王法了呀,老天爷要打雷劈死你们这些黑心烂肚肠子的呀,舅妈来迟了呀……”
杜若一怔,“舅妈”什么梗?
整个裴府的人都知道,萱姨娘之所以流落娼楼,原因就是她那位贪财的舅妈,区区一百两银子就把她卖进春风院。
现在萱姨娘死了,她哪来的勇气蹦出来充娘家人?
奇葩总是有清奇的脑回路,这位“舅妈”穿一身葛布麻裙,插着赤金簪子,骂人的花样就没重复一句,嗓门清亮悠长,哀戚一唱三叹,戏台上的名角都甘拜下风。
杜若觉得污耳朵,刚要让几个婆子把人按住,陆东元骑马赶来,身后跟着周阙余和裴掌柜。
老人家大病初愈,又上了年纪,脚步趔趄跟不上,推着他的衙役收了裴家的银子,暗中搭把手,倒也没真的摔倒在地上。
管家也上前搀扶,周阙余皱眉,忍着没说什么。
这是杜若第一次见到“周县公”,形貌俊朗,正当盛年,通身都是读书人的儒雅气派。
可惜,一开口就坏了气场。
他咬定萱姨娘的死跟裴府有关,是裴柏舟“逼死妾室、败坏风化”,要按《大胤律》杖责三十,以儆效尤!
杜若气得咬牙。
外公喘疾缠身一把年纪,三十板子认真打下去,不死也得半残。
萱姨娘蠢死了她自己不算,还连累裴柏舟,早知这般,当日就该把这个贱人发卖去漠北,再不会有眼前的麻烦。
陆东元是“提刑官”,职权和官阶都高过周阙余,他喊来县衙的仵作,问他验尸结果。
“禀大人,这女子确实是被勒颈而死,身上也没有其它伤痕,确定是自缢身亡。”
杜若不服反诘:“几位大人,萱姨娘一个弱女子,她怎么独自逃出庵堂,独自下山进城?分明是有奸夫接应,诬陷裴府。”
她让人把当日从萱姨娘房中搜出的男子鞋袜、香囊、玉佩,连同那支价逾千金的珠钗全都拿了出来,展示给众人围观,把山奈、泽漆和野蔷薇花粉可让喘疾病人窒息而死的秘密也曝光人前。
裴柏舟主张和气生财,忍一时天高海阔,杜若不这么觉得。
这新任县公和外公有“夺妻之仇”,又跟曾家沆瀣一气,无论外公怎么退让躲避,都免不了图穷匕见。
与其让对方躲在暗处使坏,不如撕开画皮,就算不能指证周阙余,先把他从幕后逼到人前,众目睽睽他看他怎么作妖。
周阙余看见这些摆出来的证据,脸当场就黑成木炭。